第10章 反贼
白子规捧着卷边角已经卷曲发黄,连字也认不全了的古书,一边与阿照参详着誊录,一边侧着头,听阎仲卿论证他要上陵安去的十大理由和怀义侯阎佾的说辞,手指还不经意地扯着那破败的书角来回捻弄,试图将其抻平。
听完这一番情真意切地剖白后,他嘴角泛起一丝玩味的笑,调侃道:“你爹真是这么说的?”
阎仲卿在一边帮着磨墨,手都磨酸了,他将砚台往前一推,道:“千真万确。只要师父说个好字,我父亲就算不同意也会同意了。”末了还不放心似的又补充了一句:“你就是我父亲心里过不去的最后那一道坎儿,我身体状况如何,他最信你的判断了。”
白子规心里明镜似的,阎佾那老狐狸是绝对不会让阎仲卿往陵安那虎狼之地去的,他纠缠不过这小子,这是把皮球踢到自己这儿来了。不过他可不是会解决父子争端的那类人,这种算计来算计去的花花肠子,他可懒得琢磨。
阎仲卿看白子规半晌不回话,一颗心扑通乱跳,都快跳得嗓子眼冒出灰烟了,却见他师父手下没个轻重,“嘶”的一声,终于将那残破的书角彻底扯了下来,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古书就这样毁了珍贵的一页,他倒也不心疼,而是随便把书扔在了桌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才对阎仲卿道:“想去陵安,你要是自己已经拿定了主意,别人再怎么劝也是无用不是?至于我,你在陵安还是江临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你不用考虑我的想法。”
“那师父是答应了?”阎仲卿大喜道,一把搂住了白子规的胳膊,袖子刚好带翻了砚台,将研好的墨汁洒到了那本可怜兮兮的古书上,这下上面的字算是彻底连之乎者也都认不清了。
阿照无奈地瞪了他们这同样不着调的师徒一眼,将手上的纸笔和那本古书卷起来,干脆挪到另一边的书房誊写去了。
白子规一把拍开了阎仲卿腻上来的胳膊肘,道:“你先别高兴的太早,我看就算我不拦着,阎侯爷也未必肯让你去。”
阎仲卿:“那我不管,他明明答应下来的。”
侯府的南门外有一口枯了很多年的老井,被层层荒草掩盖着,平日里主客大多从东门出入,这里因为少有人来,所以看门的老仆也懒得搭理那些荒草,就那么任由其随性的野蛮生长着。
这日,老仆照例开门出来,坐在门口石阶上点了袋旱烟,借此打发着时间,不料他烟袋上猩红的火光刚闪了两闪,就用余光瞥见枯井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
兴许是哪里来的野兔子,老仆想到,他想自己年纪大了,走起路来腿都会发颤,要是再年轻个十来岁,说不定会去把那野味捉回来当作午饭的加餐,正想着,那枯井突然像发了地震似的颤了一颤,接下来地底突然响起一阵轰隆隆地响声,像是有什么机关在经年之后被什么人无意中触动了一般。
那老仆盯着枯井愣了一阵,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察看了一番,见那枯井四周草丛茂盛,一个人影也无,井下则是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只有阳光下的几丝碎屑在上下游动,老仆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耳朵,还以为是自己刚才幻了听,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回去石阶上抽他的烟袋去了。
而在此时的井下,有三个人正站在青苔丛生的石阶尽头,井道另一端连着一座厚重的石门,机关被人从里面开启,露出一张被熊熊火光映照的神采奕奕的国字脸来,正是数日不见踪影的侯府家将肖诠。
肖诠一手举着火把,侧身抬起另一只手,做出个请的手势,口里道:“慕容将军、赵掌柜和崔先生,里面请。侯爷已经久候诸位多时了。”
几人没多废话,略一点头便跟随肖诠进了密道,肖诠举着火把在前面领路,经过弯弯曲曲的甬道,拐过好几道弯,最后几人上了几级台阶,从一个敞开小门进到了一间仅有一面透光的雅室之中。
雅室中陈设十分简陋,仅有几把座椅和靠墙的一方小榻,中间摆着的木案上放着几行纸笔,小榻上方悬挂着一幅笔力遒劲的墨宝,上书“兵者、诡道”四个大字,看落款,竟是先元帝虞公显的亲笔!
阎佾正端坐在小榻上闭目养神,见他们几人进来,吩咐他们坐了,才开口道:“如今我们联系的会比过去更加频繁,山寺里恐怕不太方便,所以日后都要辛苦几位从密道里过来了。这里连着我的书房,平时不会有什么人过来,诸位可以放心。”
众人都点了点头,崔知元道:“现在侯府的暗桩……”
肖诠插口道:“崔先生放心,这几年朝廷对侯爷的监看已经松了不少,府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这间密室,更不用说老侯爷亲自督建的密道了。”
不得不说老怀义侯阎岳峙虽然生性是个豁达人,生前视名利二字为粪土,死后也不令子孙铺张修墓,只逢年过节给他烧点纸钱,来坟前磕两个头即可,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庸人。这座怀义侯府就是阎岳峙晚年亲画图纸,令军中信得过军匠亲自督办修建的,那些院墙屋宇之类的也就罢了,最令他满意的是这座侯府自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南院书房的几间暗室里都有延伸向四周山路的密道,从最近的军营出发,不出半个时辰,即刻便可调遣一支五千的队伍开往侯府四处,更别提西面孤山的山坳里,有足可以容纳三万人马的一座营垒,距离侯府也只要不到一个时辰的脚程。
这些密道暗室朝廷自然不知道,就连老二阎方和老三阎晖也一无所知,这还是老侯爷死之前,单独叫阎佾到他床边,悄悄一五一十告诉他的,老侯爷的意思是只要朝廷还顾及他几分薄面,不伤及阎家后人,那些密道暗室大可以在他死后弃置不用,只是他和阎佾都没有想到,这些密道居然在他死后多年,仍能派上别的用场。
肖诠的话一出,在场诸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慕容迥这次没穿铠甲,而是穿着了一件已经不知多久没洗,黑不溜秋的袍子,嘿嘿地笑了一声,道:“那我以后就放心过来了,说真的来侯府比去山上那什么破庙方便多了,直接从后面树林里过来,也不用避忌什么路人……”
赵不为截断他的话道:“时候不早了,侯爷,我们谈正事吧。”
阎佾点了点头,道:“前些日子沧州发生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不放心,于是叫肖三亲自前去看看,他昨日夜里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跟我回禀,现在大家都在,就听听他的说法吧。”
肖诠拱手道:“是。我定将看见的都一一向诸位同道禀明。”
慕容迥有些急躁地问道:“肖兄,那刘旷小儿,真的反啦?”
肖诠道:“是。刘旷率领亲卫府的四万府兵,加上他临时募到的五万多兵马,二十多天前自郁孤台出发,已经占领了邰州城,斩杀了刺史邹毫。如今大军正在邰州二十里外的营垒驻扎,他自己在城里广发英雄帖,试图再募得更多兵马,也留时间争取些外援。”
崔知元一个眼神扫过去,制止了已经兴奋到藏不住的慕容迥发表他的溢美之辞,而是抓住问题的关键问道:“他发兵的根据为何?”
肖诠看了一眼阎佾,道:“刘旷原是老侯爷旧部刘大擅之子,刘大擅在陵安被元帝车裂而死,刘旷逃回了沧州老家,长大后混迹军中,也混成了个不大不小的车骑将军。这几年我与他也有些交往,知他早有反意,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至于崔先生所问的‘根据’,据我所知,他的英雄帖上书的是‘伐无道,诛伪君’。”
崔知元道:“刘旷的父亲被元帝所杀,他为何会如此恨改了元帝正统的虞曜?”
阎佾缓缓地放下了手中捻了半晌的木珠手持,道:“刘大擅被杀时,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宣帝为他的家人求情,最后那场不敬主上的案子并没有波及到刘的家人亲眷,刘旷带着全家人狼狈出逃,后来宣帝也没有追究此事,即位后又给刘大擅平了反。我想他除了是怀义侯嫡系旧部外,对宣帝也有这一层感念之意吧。”
崔知元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他……可也知道少主之事?”
“这个他自然不知。”阎佾皱眉道:“我说过此事干系重大,全帛州府,哪怕算上九州全境,知道的也不过就是我们几人而已。”
崔知元点头道:“那就是了。”
慕容迥一个直肠子的武人,受不了他们这般打哑谜,对崔知元急道:“老崔,我们今天来不是商议出兵支援刘旷吗?跟他知不知道少主的事有何干系?”
崔知元道:“干系大了。若是他事前知道少主,却招呼都不跟我们打一声就率先起兵,那即便不是不忠,也是不好管束的鲁莽将领;若是他事前不知少主,那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在我们起兵后追随少主,一种是他有贰心,要另立一个什么天子出来。”
一旁的赵不为听出了崔知元的担忧,先于幕容迥接话道:“依老朽拙见,除少主外,先宣帝的子嗣已都荡然无存,就算刘旷随便推出一人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悬线傀儡,不足挂齿,崔先生是否有些多虑了?”
他转向怀义侯阎佾,恳切地道:“侯爷,这十多年来您委屈隐忍,只得暗中筹备良策,厉兵秣马以求一击,如今等到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实在不该再踌躇犹豫,白白错过发兵的良机啊。”
怀义侯道:“此次叫诸位来,要商议的正是此事。刘旷造反,于我们确是大好时机。只是,谋事不能只谋一时,还得想想将来的打算。”
他见众人没作声,便又沉吟道:
“如今,算上这些年诸位同我攒下的全部兵力,跟刘旷那九万人加在一起,也不过区区十五万。这些人打打州府的守备军自是没问题,可是你们别忘了,陵安驻扎有十万皇属帝畿军,西境还有三十万盛淮老贼留下郦水军,就算帝畿军里不乏这些年养尊处优的饭桶,怕是到时候时间一久,等不到我们攻下陵安,就会被前来勤王的郦水军和北境军断了后路……”
崔知元接话道:“侯爷所虑甚是。我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慕容迥见谈到军事,正是他所擅长的话题,便回应道:“我倒是觉得,侯爷和崔先生有些多虑了。”
慕容迥从袖笼里取出一份随身携带的牛皮地图,展开来摊在茶案上,如数家珍地道:“你们看,刘旷的邰州在句芒山一带,我们在这里,若是分兵两路,在长津汇合,那所需要解决的只有宣州和帛州两路守军,等我们过了河,距离陵安就只有三日的路程,丰州刺史棠溪奕赶不赶得上派兵还两说,更何况远在澧洲的郦水军。
“再者,郦水军这么多年来得看着金乌国,能让盛雪炎那小王八羔子调配到中州的兵力不会多于五万,”他嘿嘿笑道:“人多有什么用?全被边境的卷毛龟牵制得死死的,等我们拿下陵安,他来了多少人都算是来送人头的。”
赵不为颇为欣赏地扫了一眼案上的地图,补充道:“侯爷,至于招兵买马的事,您也不必担心,我等必鞠躬尽瘁。”
“可我还是担心,这样临时起兵有些过于仓促,”崔知元站起来,踱步道:“就算西境军反应不及,帝畿军也可能会存了死志负隅顽抗,到时候就算西境军来的兵马少,那还有南境军和北境军,都是情况不明啊。这还是在我们能顺利渡江的情况下。”
他转向肖诠,道:“肖兄,刘旷谋反的消息传到陵安没有?”
肖诠低头算了一下,道:“刺史邹毫被杀突然,不知是否来得及派出信使,但就算他来不及,底下的郡守也会派人到陵安去报信,算脚程,今日怎么也该到了。”
“是啊,”崔知元道:“虞曜不是傻子,他知道谋乱的消息,一定会部署兵力前去平叛的。”
慕容迥急道:“那我们更不能等了。侯爷,您拿个主意!”
饱经朝堂风波的怀义侯不知是不是已经练就了一种我自岿然不动的神功,仍是气定神闲,不急不躁地道:“莫急,我还要再等一个人来。”
像是回应他的话似的,他背后那副挂着字画的墙上陡然间响起了一阵轻微地敲墙声,敲得在座诸人都霎时间正襟危坐,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
怀义侯咳嗽了一声,道:“我去开门。”
他站起身,在墙上那幅先帝墨宝后不知按了哪几个地方,就见雅室靠墙的一排柜子自动分开了一扇,漏出一面仅可容一人通过的窄门来。
阎佾迎了上去,正要开口,却见门口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玄衣少年,脸上一片温腼和气之色,但绝不是他要等的那个人。
“阿照?”肖诠看见来人也吃惊道:“你怎么过来了?”
阿照冲他点了点头,举起手中的信笺,对怀义侯比划道:“师父叫我来送封信。”
阎佾无语了片刻,接过那片轻飘飘的信纸,无奈道:“你师父呢?”
阿照没说话,指了指信纸。
怀义侯当着众人的面,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打开信纸匆匆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着“尔等所谋之事,与白某无关”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便一把拉过阿照,拽着他往书房去了。
众人:“……”
赵不为不解地望着怀义侯离开的背影,对肖诠道:“肖先生可知侯爷要等的那人是谁?”
肖诠苦笑着点点头:“知道。就是一直给公子调养身体的那位白大夫,白子规。”
慕容迥显然听过这个名字,他一拍桌子,喝道:“怎么又是他?他不过府上一个瞧病的大夫,怎么每回这么大面子,还叫侯爷亲自等他?”
崔知元想了片刻,沉吟道:“肖兄所说的这个白子规,可是宣州苍揠山武陵源一带,九州医宗同曦堂的堂主白榷?”
肖诠素知这位前朝状元思虑缜密,见识颇深,没料到他识人的嗅觉竟也是如此敏锐,当下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此人。”
听完这个名字,除了慕容迥不怎么关心江湖事外,其余两人俱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崔知元眼中亮起两道惊喜的目光,拊掌道:“侯爷竟能得到此人的匡助,还愁什么大事不成?肖兄怎么不早知会我等一声。”
赵不为也像陷在了什么旧事里似的喃喃地道:“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少主小时候病成那样都能救活过来,侯爷能请到他来看顾少主,真是好本事呐。”
在场诸人突然都像魔怔了似的,让不明所以的慕容将军满脑子疑惑,不禁问道:“你们说的这个人,究竟什么来头?”
赵不为花白的胡子头发一阵乱颤,开口道:“九天神魔。”
崔知元商量好似的接口道:“仁者医仙。”
慕容迥:“……”
要说起白子规,因为这些年来都隐居在江临城不大不小的一处宅院中给阎仲卿瞧病,所以江湖上关于他那些神神道道的传闻也跟着少了不少,但这并不影响他在知道的人心目中极为特殊的地位。
宣州武陵源的同曦堂,被漈洲中原人奉为医宗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传说此堂是上古医圣的后人华严所创,代出不出世的名医圣手,他们隐居在茫茫苍揠山的群山峻岭之中,采摘草药,治病救人,活得如同世外仙人一般,又因他们活动的轨迹靠近宣州武陵一带,所以又被外人称作武陵源。
然而宣州府自古以来就不是个太平地方,山多、人穷,所以不讲理的土匪和靠刀剑棍棒而不是律令格式解决问题的武林门派就格外地多,太平年月还有官府能震慑一二,到了近三四十年战乱频仍,整个宣州就更成了匪帮歹人们的天下,百姓不堪其扰,原有村落已经到了千里无鸡鸣的地步。
就在这皇帝老儿也管不过来的嘲哳乱世,一个自称是同曦堂少堂主的白衣少年,以一手神出鬼没的骇人功夫,几乎是一夜之间单挑了混迹于苍揠山南北的数十个江湖帮派,将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再也不敢任意妄为,搅扰无辜百姓,以致后来所有躲在宣州十万深山老林里混生活的武林门派,无不以武陵源同曦堂为尊,而那个名叫白榷的白衣少年,也自此一战成名,成了轰动整个武林与庙堂的传奇人物。
在宣州乃至整个中原以后便都流传着一个说法:一个白榷杀得了半边宣州恶人,一座同曦堂救得活整个九州中原。
其江湖地位,名望之高,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