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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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春季初试

四月初三,京都正式贴出了春试主副考官的告示。

告示贴在龙门台上,从清晨一张贴出去,便瞬间引爆了京都中的舆论风向。出身平民的书生们自是喜不自禁,一边感慨着同儒大师竟是傅氏族人,一边赶紧去翻阅同儒大师往年民间刊印的诗作集去了。另外一些曾投注于各大世族博弈的小公子们就没那么开心了,他们花极大心血和金钱铺就的暗路,在看见告示首行上那一个傅字时,便毁成了碎梦。

关于主副考官的人选,京中人各有悲喜,引起这场悲喜的傅同儒本人却安安生生的待在郁温言曾住过的客院里,笑嘻嘻的拿着草杆逗自己在朱雀大街边上捡来的橘猫。

被傅同儒喂胖了好几斤的橘猫懒洋洋的瘫在石桌上,被戳烦了,就抬起头瞟了一眼头顶戒疤的白衣僧人,琥珀色的眼珠动了动,又倒回去继续酣睡,发出细细的鼾声。傅同儒伸手撑着头,靠在桌上,另一只手放下草杆,温柔的给橘猫顺着毛,眉目舒展,心情极好的模样。

岳霖下朝后回到都尉府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院中的葡萄架上已经长满了密密匝匝的绿叶,春末有些热度的阳光透过绿叶,在石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只名叫铜钱的橘猫占着最大的一块光块,整只猫都散发着暖融融的光晕,看着极为诱人。它被傅同儒顺毛顺得舒适,在睡梦中无意识的左右甩动尾巴,呼声细细,仿佛一把软钩子般,不动声色的挠到人心里最深处的某块痒处,只恨不能也躺在石桌上大睡一场。

岳霖盯着那只呼呼大睡的橘猫看了一会,噎了噎喉间快滚上来的一声哈欠,将身后站的傅司锦让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傅大人,请。”

一身官袍的俊朗青年微微拱手回礼后,才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院中,向着坐在葡萄架下的同儒大师弯腰长揖,叫道:“司锦见过叔父。”

听到这个称呼,傅同儒明显怔了怔,将给铜钱顺毛的手收回来,看向傅司锦,细细打量一番,才道:“你是,司锦……上次见你,你还是少年模样,如今也是个大人了。这面容倒是像极了你父亲年轻的时候,只是那双眼睛,随了你母亲。”

傅司锦神情微顿,复又躬身行礼,眼中掠过些凄楚的神色,低声道:“父亲过世后,母亲郁郁独行数年,已于前年冬至病逝。”

傅氏家风严谨,子孙由来稀少,到傅同儒那一辈时,家中不过也只有傅同恩与傅同儒兄弟二人。后来,傅同恩入朝为官,娶妻后诞下一子一女,更为年少的傅同儒则是半路出家,膝下自然是半点子嗣也无。到傅司锦这一辈时,傅家两位家长先后病逝,唯一的长姐在适龄时嫁往青州后,家中便只剩下傅司锦一人,独自将傅家声名撑起。

母亲病逝时,傅家长女正在孕中,赶不上回京祭奠。傅司锦独自办理了母亲的丧仪,虽面上无波,到底心中惶然。此时站在别后重逢的叔父面前,看着他极为肖似生父的面容,傅司锦终究有些掩饰不住心中的苦涩,将母亲过世的消息当面禀告了这位并不十分亲密的叔父。

听到故人病逝的消息,傅同儒怔得更久,最后缓缓站了起来,走到傅司锦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动作极为轻微,也没有透出什么劝慰的意思,但不知为何,傅司锦觉然就觉得鼻端酸涩难忍,一线哽咽直逼眼底,险些落下泪来。

傅家的男人,连表达悲伤的方式都是相似的,平静且克制,却能让人听见他们心底压抑的呜咽。岳霖不敢靠前,默默站在院门边,侧着身子以示回避。

等傅司锦压下翻涌的心绪,傅同儒才将他带到桌边落座,又把岳霖叫过来。等三人分别坐好时,铜钱睁开眼睛,看了眼新坐在面前的傅司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咪咪的叫了两声,娇娇柔柔的蹭着傅司锦搁在桌上的手指,示意他帮自己顺毛。

傅司锦虽心情沉重,却仍是轻笑一声,伸了两指放在铜钱头上,温柔的挠了几下。

傅同儒拎了个陶壶放在旁边的炉子上煮水,等水沸了,又从屋中取了一包自己从寒山寺带的茶叶泡上。等忙完回身,才见铜钱腻在傅司锦旁边撒娇,他不由好笑道:“铜钱啊铜钱,你这小姑娘,果然还是喜欢年轻后生,我这风中残烛的老人家还入不得你眼了是吧?”

岳霖哑口无言的看了眼这位‘风中残烛’的老人家,默默的偏过头,叹了口气。

傅司锦把铜钱从桌上抱起来,放在膝上,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这位叔父跳脱的性子,只是笑,并没有露出什么奇异的神色。

等茶泡在壶中渐渐生了香,傅同儒慢条斯理的取了几个瓷杯,给傅司锦和岳霖倒了杯茶。他也是不爱在茶里加配料的,默默抿了口清透的茶汤后,傅同儒看向对面端坐的两个年轻人,问道:“不是说在正式出考题之前需得避嫌吗?怎么今日却过来了?”

春试之期定在四月十六,按照历年春试的规矩,主副考官会在春试之期前十日入龙渊阁定下春试试题,后由专人转抄,传递至全国各个考点。今年春试比往年更为保密,由主副考官三人亲自转抄试题,再由绣衣卫三个主副指挥使封入密袋,送出京都。

傅司锦低低叹了口气,道:“陛下体恤,明日是父亲的祭日,特许我来接叔父回本家小住,明日一同前往家陵洒扫祭酒。”

傅同儒提壶的动作一顿,缓缓放下来,鲜亮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沉寂之色,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静静的看着茶壶的壶盖,许久之后,才低声道:“好,我同你回去。”

他神色沉黯,重新提起茶壶将炉中的炭火熄灭,起身道:“走吧。”

傅同儒向来是身无挂物的人,说走便能走。岳霖本就是奉命保护他的人,见此情景,与旁边抱着铜钱的傅司锦对视一眼,默默的跟在他身后,出了院子。

为了保护傅同儒,他此行极为保密,京中仅有几人知晓。

岳霖将傅同儒乔装换出了都尉府,因京都中人甚少有见过他的,因而此行倒也容易,马车很快便到了城北傅家的老宅。傅同儒阔别京都多年,上一次回到老宅时,还是在兄长的葬礼上。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第一次见到兄长在信中多次提及的幼女与幼子。

傅同儒坐在马车里直接进了傅家老宅,下车时,来迎的是曾伺候在他身侧的老仆。多年未见,那仆人早已不是当初年轻俊朗的模样,橘皮鹤发,真真正正的已入暮年。他有些恍惚的扫了一圈周围的人,目光落在乌黑的木制飞檐上,叹了口气。

次日清晨,京都下了一场薄薄的春雨,原本已能感到些许微热的天气骤然清寒起来。

朦胧细雨中,傅同儒与傅司锦乘着马车一同前往傅氏家陵,岳霖仍旧陪同着前往。

傅氏家陵虽称家陵,却因家族在大翰的地位特殊,历史上更是曾设教坛于民间,门生遍及天下,故而常被三教九流的门生参拜。早年间,傅氏家陵并未对外开放,一些位高权重的门生自然可以进入参拜,一些身为地位的平民,便只能在陵外设了香炉祭台,聊表对傅氏族人的敬意。后来,傅家一代家主认为此举不符傅氏祖先施教平民的初衷,故而将门禁撤去,只留下专人打理陵园。正是因此,一车一马并未惊动旁人,很快便到了陵中。

傅同恩虽过世多年,在陵中却仍算新坟,三人没费多大功夫,便站在了他的墓碑前。

傅同恩喜竹,墓后种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雾气般的轻雨中,竹叶的新绿映衬着墓前冰冷的石碑,冷得让人心颤。

因雨水细小的关系,傅家叔侄都未撑伞,默默的站在墓前,眼神沉寂。岳霖放下祭品,陪同着傅家一老一少敬了柱香,便悄悄的退了开去。

傅同儒站在兄长碑前,脊背挺得笔直,过了很久,才轻声对傅司锦说道:“你父亲他……是个太过于木讷的人。从小我就不爱跟他玩儿,最讨厌他端着一副少年老成的架子。当年我离开傅家时,和你祖父大吵了一架,你祖父气得要把我的名字从家谱上割了,是你父亲,跪在宗祠,求他罢手。他说,幺儿若不喜为官,我可为官,他不愿做的事情,我愿一并替他做了。”

“他总秉持着长兄如父的心思,却不知我最恨他那副无怨无悔的模样,因而当年我并未领你父亲的情,径直离了京都,四处流浪。”傅同儒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后来,我在寒山寺落发为僧,你父亲曾避开耳目,来找过我一次。那时,我还是一副少年模样,他的鬓边却已经多了些许白发,人也多了老态。我便知,他仍在践行着自己的诺言,替我做了那些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你父亲过世的时候,我收到消息,回老宅参加葬仪时,你母亲曾在灵前指责过我,说是我活活拖死了你父亲。”

傅司锦眼睫一动,轻声应道:“父亲并无此意。”

傅同儒转过身,摸了摸他的发顶,应道:“我知道……我也知道,你母亲的指摘,并不是没有道理。我确确实实是为了一己之私,将傅家的重担统统抛在了你父亲的肩上。司锦,多年前,我第一次见你时,便从你身上看到了你父亲的影子,太过重情。我本想告诫你不可如此,却也知道,你是难改这性子了。此次入京,我不知能否全身而退,只怕到时候,又会牵累你伤心了。”

傅司锦看着眼前眉目清朗的白衣僧人,鼻尖酸楚,目中迅速模糊了一片。

原本雾气般的细雨似乎下得大了些,密密匝匝的落在肩头,透过轻薄的春衫,渗进衣内,带起一阵微寒的战栗。见他落泪,傅同儒仍只是极为克制的拍了拍傅司锦的肩膀,轻声道:“我想独自在此与你父亲说说话,司锦,去找岳霖吧,脚步快些,不要回头。”

傅司锦默默的转过身,朝岳霖回避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发觉不对,震惊的转过头去,只见缠着雨雾的竹林间,一支朱红长箭破空而来,点穿了傅同儒雪白的僧衣。

傅同儒半跪在兄长碑前,笑着抬头,看向长箭的来处,唤了一句:“沈娘。”

碧色的林竹海轻晃,林中缓步走来一位鬓发霜白的高挑妇人,面色沉冷,手中握着一把重弓,眉目英烈,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飒爽英华。沈娘湿着衣裙,冷眼望着仍是青年模样的傅同儒,紧紧攥住手中的弓箭,咬牙道:“傅同儒,当日你离京时,我便告诉过你,不要再回来,否则我定用这把朱弓取你性命。想来你在寒山寺待久了,已经忘了我曾说过的话了。”

傅司锦惊骇的扑到叔父身前,想以肉身挡住那妇人的第二次袭击,口中更是声嘶力竭的开始喊着岳霖的名字。原本岳霖不该走远,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回应傅司锦的呼喊。

雨水渐大,凝成水滴,淅淅沥沥的砸下来,将衣物彻底浸湿。傅同儒眸色柔和的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傅司锦,脸上滑下数滴沁凉的雨水,轻声道:“司锦……你让开。”

傅司锦两眼猩红,身上已经湿透了,却仍张着手臂寸步也不肯让,哽咽着喊道:“叔父!我如何能让!这妇人是为你性命而来,我如何能让她在父亲墓前伤你性命!”

傅同儒眼中怜惜的神色更深,捂着仍在汩汩流血的伤口,朝已经举弓的沈娘道:“沈娘,这是你我的恩怨,与这孩子无关。我虽不知你如何得知我会来此祭拜的消息,却也知道,你能设法拦得了绣衣卫一时,却拦不了一世。今时不同往日,我身无牵挂,你却有儿孙满堂。且听我一句,走吧,若要我性命,待今年春试结束后,我给你便是。”

沈娘不复年轻的面容一顿,握着弓箭的手正要放下,便见眼前一道银光闪过,腕上已经多了个血肉模糊的小洞,手上的弓箭也因吃痛掉落在了地上。

“可惜了……”一身红色软甲的吴瑜手持千机弩,笑吟吟的从山坡上的松树顶一跃而下,几个纵越间,轻轻巧巧的落在了傅司锦身侧,沾了雨水的面容更显美艳,淡声道,“沉夫人,你今天是走不了了。你,还有你带来的那群人,要么死在这里,要么立刻放下武器,同我往都尉府走上一趟。”

沈娘满额冷汗混在雨水间,叫人难以察觉,她扯了张手帕将伤口包住,冷笑道:“都尉府?我若与你往都尉府走上一趟,同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只怕死在这里还能少受些磋磨!”

吴瑜点了傅同儒身上几个大穴,又将随身带的创药交给傅司锦,这才抬头看向沈娘,美艳动人的脸上仍是妩媚浅笑,口中却道:“沉夫人,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又是谁?我告诉你,你今日敢走一步,我就敢一弩把你射个对穿,你今日有半分自尽的念头,我明日便敢屠了你沈邵两氏在惠州的满门。我只问你,你信是不信?”

沈娘瞪大双眼,怒道:“你敢!”

吴瑜这回是真笑出了声,一手仍抓着千机弩,一手掐在腰上,在渐大的雨势中笑道:“我有什么不敢?你不过一介江湖平民,我却是陛下御笔亲封的绣衣卫指挥使,想要你一家人性命又有何难?你此刻倒怕连累家人了?自惠州一路上京的路上怎么没怕过?一箭射穿春试主考官时怎么没怕过?我实话跟你说,你跟我走这一趟是走,你若不走,我射断你手脚,拖着你走也可,左右不过多费些功夫罢了。”

说话间,岳霖和几个埋伏的绣衣卫摆脱了杀手的纠缠,浑身浴血,行走间被雨水洗下一地微红。他眉目间杀气森森,见傅同儒受伤,岳霖眼中杀气更盛,手里攥着潋月刀正要上前,傅同儒开了口,低声道:“岳霖……住手。沈娘,告诉小郡主她想知道的,然后走吧。”

他面色惨白,脸上被雨水淌出道道沟壑,说话时却仍是平静的,吴瑜站在傅同儒面前,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看着面前脸色惨白的沈娘,淡淡的笑。沈娘终究还是心有顾忌,闭了闭眼,说道:“我今日方到京都,在客栈落脚时收到飞箭传书,说今日傅同儒会出现在此地,这是我唯一一次能杀他的机会。我虽心有疑虑,却不想放过等待多年的机会,便提前在此埋伏等候。”

吴瑜若有所思的抚了抚下巴,问道:“箭矢与传书何在?”

沈娘心知自己不可能再为胞姐报仇,面色恢复了冷淡,答道:“在客栈里放着,我既有杀人之心,自然不会随身带着东西碍事。”

吴瑜侧脸看了一眼傅同儒,轻叹了口气,调转回头,向着身边的下属道:“你押着沉夫人回一趟客栈,查了该查的,挑几个人亲自押她回惠州。我听说沉夫人的父母尚在,你给我带个口信,沈家人即日起不得入京中半步,否则,死生自负。”

那下属听令而去,押了沈娘下山。

傅同儒被射穿肩窝,殷红的血液淹染了半边僧衣,又被雨水洗入墓前的石板上,看着极为骇人。吴瑜撑了下属送来的雨具,伸着手撑在傅同儒头上。岳霖单膝跪在傅同儒身边,拧着一对英挺的剑眉,将傅同儒身上的僧衣脱了,为他裹肩上的箭伤。傅同儒虽然出了家,但毕竟是世家养大的贵公子,半生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听到吴瑜对沈娘的处置后便松下精神,一力咬牙忍痛去了。

岳霖为傅同儒裹好伤处后,便将他密密实实的裹进蓑衣中,冒雨送下山去了。傅司锦身上沾了许多血,脸色雪白的站在父亲墓前,也不管袍角滴着红水,缓缓地坐了下去。吴瑜也没走,默然站在他身侧,轻声道:“你叔父不会有事的,不必太过担心,你一人留在此处不妥,同我下山吧。”

傅司锦苦笑了一下,应道:“好。”

另一边,郁温言已经收到了傅同儒在傅氏陵园遇刺的消息。他的反应要比吴瑜快得多,当即便派人将沈娘落脚的客栈翻检了一遍,将沈娘留在客栈中的箭矢和布条取了回来。

那箭矢和布条都极为普通,看不出半点异样,郁温言也知道对方老谋深算,必然不会在此露出马脚,便立即命人将证物送了回去。

这一场春末的雨下了很久,直到黄昏时,才渐渐停下,露出天边瑰丽的云霞。

掌灯时分,出去探听消息的百里远回了医馆,面目沉凛,显得极为凝重。他直接找到了尚在书房处理消息的郁温言,禀告道:“公子,出事了。同儒大师此刻正在都尉府中昏迷不醒,据内线传出的消息,似乎是沈家夫人射出的箭上沾了毒,以至于同儒大师高烧不退。沉夫人被押进了都尉府大牢,挨了几番拷打,仍说不出箭上的毒名与解药。”

郁温言举着的毛笔顿在空中,落下一粒豆大的墨珠,在桌上的信纸上渲染开来。他把毛笔搁在架上,问道:都尉府中想来已经戒严,你可曾探听到吴瑜和岳霖作何打算?

百里远拧紧了眉,说道:“不曾。同儒大师今日前往傅氏家陵祭扫的行程极为隐秘,连我们的人都在今日才探得一二消息,因而同儒大师在陵园受伤的消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如今春试在即,京都中容不得半点风波,想来两位大人必然会先压下消息,再行打算。”

郁温言脸上的表情也凝重起来,沉声道:“沈氏在江湖上也算是个大家,教出来的当家主母自然不会是个会在箭上沾毒的阴狠小人,只怕其中另有乾坤。你即刻通知下去,让人开始排查沉夫人进京路上的异常之处,事态紧急,万分不可错漏。”

百里远应了声是,即刻便推门出去了。

他离开后不久,百里约又敲了门进来,神情有些微妙,只轻声说了一句:“公子,绣衣卫副指长使吴瑜大人来访。”

郁温言一惊,瞬间便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起身出去。

他身上穿着青色的常服,走到医馆的正厅时,神色已经调整成恰到好处的惊讶,快步上前,端端正正的拱手一礼后,才问道:“大人暮时来访,所为何事?”

吴瑜面上已经没有了素来伪装的妩媚笑意,表情沉冷,迅速开口道:“郁公子,我今日有桩差事急需你出手相助,不知公子可否随我往都尉府走一趟。”

郁温言怔了怔,点头应允,回身取了个箱子后,便跟着吴瑜上了一辆熟悉的青顶马车。车内,苏慕华一身暗色衣裙,坐在马车正中的位置上,看向正要进入车内的郁温言,神色柔和。郁温言万万没想到苏慕华此时竟会出现在车内,一时有些发怔,直到启动的马车险些将他晃出去时,才回过神来,尴尬的在吴瑜对面坐下,一双手紧紧的抓住座下的木板,以免马车摇晃时冲撞到身侧的女子。

空间窄小,苏慕华施不得礼,便点了点头,轻唤了一句:“郁公子。”

郁温言同样点头示意,默默坐在原地,一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得有些青白。

因态紧急,马车被车夫赶得极快,不多时,便从都尉府的偏门直接进了府中。吴瑜心急,嘱咐了苏慕华一句慢行,便火急火燎的拉着郁温言往客院而去。他身上还背着药箱,箱中的瓶瓶罐罐顺应着郁温言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虽不合时宜,却还是逗得苏慕华一笑。

等苏慕华走到客院中时,郁温言已经把脉完毕。他检查完同儒大师的眼皮,四肢和胸口后,起身看向吴瑜,表情严肃的说道:“此毒名为夕颜,是为剧毒,虽不至于见血封喉,却极为阴损,可使人饱受折磨而死。”

吴瑜看着烦躁,不耐道:“我没问你这毒叫什么,我只想知道你能不能解这毒?若你解不了,谁能解,如何解?你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郁温言吸了口气,轻声道:“此毒无解。”

吴瑜瞳孔骤然一缩,双拳紧握,问道:“无解?即使是有解药也解不了?”

郁温言眸色沉冷,慢慢的说道:“夕颜之毒,取自一种花名,寓意只有一夕之颜,中毒者往往黄昏发病,天明命竭,因而得名。此毒之阴损便在于根本没有解药,纵使是我,也只能将毒性发作的时间延缓数日,不能救人性命。”

吴瑜拧眉沉思许久,才道:“你能将毒性发作的时间延缓多久?”

郁温言当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冷静道:“三日。”

苏慕华听到这里,走到桌旁站定,侧过脸问道:“郁公子,此夕颜之毒,若有药王谷的碧华丸做底辅以施救,可否能将毒性延缓更久一些?”

郁温言因她突然的靠近僵硬了半边身子,却只克制的点了点头,答道“七日。”

苏慕华若有所思的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看向吴瑜:“我此次入京,随身带了一瓶碧华丸在身。眼下事态紧急,我的意思是,先由郁公子用碧华丸施救,将毒性延缓个七日,等药王谷主入京再行打算,你看如何?”

吴瑜知道眼前的境况几乎不容她犹豫,闭了闭眼,有点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这件事,我做不了主。他的侄子傅司锦正在此处,你且稍等片刻,我去和他谈谈。”

不多时,已经换下染血官服的傅司锦走了进来,先向苏慕华行了一礼后,才凝神看向眼前满目怜悯的郁温言,脸上明显一怔。

他显然没有料到,和昔日旧友的重逢,会是在这样情况下,心绪一时更加翻涌,却还是强忍着先拱手行了一礼,这才强忍着喉中的哽咽声问道:“吴大人已经将情况与我说过,但我仍想亲口一问。夕颜,确实无解吗?确实……只能有七日吗?”

郁温言闭眼轻叹,点了点头。

傅司锦却渐渐平静下来,垂首行礼道:“请施救吧。”

郁温言抿了抿唇,眼神落在苏慕华脸上,又快速移开,语调微微上扬,凝声道:“我需一副银针和烧针的烛火,行针时需全神贯注,房内留人不能超过三个。”

吴瑜点了点头,吩咐旁人去准备郁温言需要的工具,自己扶了苏慕华,退出了房间。

房内只剩昏迷不醒的傅同儒、郁温言和傅司锦三人,傅司锦两眼通红,默默的站在屋子的角落,一言不发的看着郁温言在傅同儒躺着的床前忙碌,心底一片空茫。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见两声指节敲击木板的脆响,定睛望去,却是满头大汗的郁温言。

傅司锦赶忙从自己茫茫然的心境中挣脱开来,细看郁温言递过来的另一张纸,照他纸上的要求忙碌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傅同儒额上的虚汗总算少了些,脸上病态的潮红消退了大半,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傅司锦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默默在床边呆站着。

苏慕华与吴瑜、岳霖站在廊下,静静看着院中的葡萄架出神。

过了一会儿,吴瑜才道:“日前你提醒我要注意惠州方向来人时,我倒也有防备,只却没料到来的人会是沈家嫁到邵氏的主母……真是,阴错阳差。”

苏慕华低低的叹了口气,说道:“我也只是很久前,在听夫君提起傅司锦时,顺带听他说了两句同儒大师的旧事罢了。他也只是听说,因而说的并不清楚,只说同儒大师年轻时似乎曾与惠州的一位姑娘有过恩怨,立誓有生之年不再进入京都。当年傅同恩大人葬仪时,大师回京也受到了刺杀。只是当时同儒大师还没有如今这般盛名,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岳霖冷笑了一声,接道:“看来这一次幕后谋划之人,是很清楚这一场恩怨的。否则,主副考官的名单昨日刚公布,远在惠州的沈氏怎么可能会今日便抵达了京都,还那么恰到好处的抓住了大师唯一一次离开都尉府的机会?且把目光放远些,想来此次主谋,定然是当年与大师同辈之人。”

三人在廊下继续交谈了片刻,大概确定了几个可疑的人选后,便不再多言,静静地听着房内的声响,默默等待房门打开的时刻。

也许是身在其中的人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关系,等傅司锦打开房门时,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暮色四合的庭院如今夜色深沉,院中的人也少了,只剩下个吴瑜和岳霖。两人面色严肃的立在廊下,听见房门打开,立即便走了过来,关切的问道:“如何了?”

傅司锦说不出好坏来,摇了摇头,将两人让进屋内。

郁温言正在床边收拾着器具,见二人一前一后的进来,不等他们询问,便极为平静的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延缓毒性成功。他在纸上留了几个方子,配合着碧华丸服用,原本能解百毒的丸药,如今傅同儒需日日服用一粒,才能勉强保住性命。

长时间的施针对郁温言也是极为耗费体力的事情,他脸色惨白,看起来比躺在床上的傅同儒还要憔悴几分。吴瑜看着心里不忍,便让人在院中打理出了另一个房间,容郁温言休息片刻。郁温言素来极有自知之明,心知自己此刻的体力怕是连马车都难登上,便没有拒绝。

等郁温言离开房间后,吴瑜才走到傅司锦面前,伸手紧紧揽住了他的肩膀。

傅司锦偏过头看了她一眼,苦笑一声,道:“我真不知自己是不是应了什么孤寡一生的星命,身边真是半点也留不住人。”

岳霖心情复杂的坐在傅同儒床边,闻言回身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就孤寡一生了?是我安排得不够妥当,叫人钻了空子……”

吴瑜不愿岳霖如此自责,沉声道:“同儒大师的行程定然是一早就被泄露出去了的,师兄便是安排得再妥当,想也是无用,就别再苛责自己了。”

三人默了默,没再说下去,默默在房中坐了一会儿后,傅司锦将打算守夜的两人赶了回去,自己独自在傅同儒旁边守了一夜。

次日,傅同儒从昏睡中醒来,便看见一夜未眠的傅司锦坐在自己床边,满目红丝的绞了一块帕子,正要给自己擦汗。他只以为自己是因为箭伤发热昏睡,并没有想得更深,有点好笑的调侃道:“不过一夜未见,小侄儿你怎么就老了好几岁了?”

傅司锦没有接腔,直到傅同儒讶异着再问,才将他中毒的事情说了出来。

没想到,傅同儒丝毫没有表露出任何异色,只沙哑着嗓子,奇道:“夕颜这东西……本该无解才对啊?好生奇怪,照你所说,京中竟然有人能解出夕颜了吗?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等等,那大夫仍在都尉府中吗?你把他叫来问问,认不认识一个叫瑕尔的人?”

傅司锦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叔父,究竟是我没说清楚,还是您听错了?那位大夫并未将您身上的夕颜解除,只是延缓了毒性发作的时日罢了。”

傅同儒倒是坦然,笑道:“今日有延缓毒性的法子,明日便可能解出夕颜嘛,一样一样,差不离的。多亏了这大夫,我好歹捡回七天的命,能赶上明日入龙渊阁的仪式。你且告诉小郡主,夕颜这东西极为稀少,不是沈家人能轻易得到的东西,叫她万万别为难沈娘。”

傅司锦心中的悲戚被傅同儒的淡然冲淡了不少,当下叹了口气,应道:“叔父,你都生命垂危了,怎么心心念念的还是这位沉夫人?”

傅同儒的眼瞳沉了沉,没有即时应声,只道:“那一箭,本就是我应受的罢了。”

傅司锦看出些什么,没再细问。

四月初六,春试主副考官入龙渊阁出题,傅同儒换了身格外飘逸的白色僧袍上了朝堂,看不出半点中毒的迹象,乐呵呵的调侃着几个久别重逢的故交,进了即将密闭十天的龙渊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