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往事(下)
魔物，作为由紊乱的魔法力量催生、畸变出的可怕怪物，往往具备有庞大的身躯、丑恶的形体、扭曲的力量。
不论是庞大的山岭巨魔、狰狞的兽征亚人、狂躁的幽影妖鬼……总归会是常人一眼就能感受到威胁的存在。
但也有少数魔物属于例外，他们可以改变自己的形体，让自己的一部分乃至全身，都变得和普通人类无异，乃至阶位不低的法师都无法窥探出他们的本体。
如今残存于世的邪神便是如此。
在古老的旧世代，邪神可以堂而皇之地展露自己诡异抽象的本体，用恐惧和力量驱使自己的信徒，让那些无知的人类感到恐惧、敬畏。
它们甚至公开建立起信奉自己的城邦和王国，让臣民们供奉它们这些非人类的永生君主。
但随着赫塔帝国的扩张，人类文明的昌隆，正教的传播——邪神创立的扭曲的教团和王国，终究迎来了末日。
它们接二连三被彻底剿灭，连带着那些自命不凡的邪神，也被那些猎魔修士和驱魔圣骑士们砍下头颅、剥开皮肉，做成了各种装饰在教堂和神殿中的战利品。
此后诞生的邪神，再不能成为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存在了。
但阴影和黑暗中，依然总能源源不断地滋生这些扭曲的怪物。
它们又依赖人类极端情绪催生的愿力维生，不可能像是那些原始而野蛮的魔物一样在荒野中游荡狩猎。
于是，在这种人为选择下，作为高阶魔物的邪神，只有拥有足够的智慧，学会了能够掩藏本体、化形成人的能力，它们才能躲避那些极其危险的诛魔修士，混迹于人类社会。
才能接近那些无知而单纯的妄人，散播隐秘的信仰，从而得到它们赖以维生的愿力。
艾略特很清楚这点，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么个东西。
因此，他从维特丽丝口中听到了有关那头邪神的描述“上半身为娇弱少女，下体为枯木根须”时，第一反应是，这是一头不能完全化形的邪神，她的呼叫其实是在勾引猎物。
她的捕猎方式，很有可能是通过遮掩自己的下半身形体，只露出娇弱的女性半身，通过呼救和哀求呼唤来可怜的过路人，将这些倒霉蛋捕获后，进行残酷的凌虐折磨，以此获得他们的恐惧。
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所以，这是个陷阱——那头半人半树的邪神故意通过呼救，吸引了你和你的同伴，并准备对你们发动攻击？”
“不，卡维尔……”
维特丽丝摇了摇头：
“看到那家伙的根须时，我就已经认定它是魔物了，我在骑士学院时接受过类似的教育，知道有人形魔物会通过发出人声吸引人类，从而进行捕食。所以我当时并未犹豫，立即便抽出了剑，想要杀了这扭曲的邪物。
“佛罗雅当时虽然有些不忍，但也随我一同抽出了佩剑……我刺穿了它上半身的胸膛，顺带砍断了她下半身盘根错节的根须。而这少女模样的魔物也没有反抗，只是在濒死时满脸惊慌地重复呼喊着‘救命’，但我没有停手，所以很快的，她便没有了呼吸。”
“得承认，它人性化的面庞和呼救声，让我们在动手杀她时很是犹豫，尤其是佛罗雅，她几次都犹豫着不敢下手。
“最后还是我砍下了魔物的脑袋——她的身体里并无血肉，全部都是类似木质纤维的东西——带着它的首级返回了临时营地，找到了我们的导师复命。”
“你下手还挺果断的……”
虽然维特丽丝话里说得轻描淡写，但在那种情况下能迅速做出判断，且毫不犹豫地砍死一头人形魔物，足以说明她的凶悍了。
“不过，你遇到的那邪神水平也就这样啊，截止到目前我都没觉得你们遇到什么真正的危险。”
“卡维尔，你让我说完——”维特丽丝苦笑了一声：“如果只是这样简单，我根本不会介怀这么久……
“虽然海拉女爵因为我俩离开临时营地的行为大骂了我们一顿，但是，见到了我们带来的魔物首级，她还是大为吃惊。
“在我描述了我和佛罗雅诛杀这头魔物的经历后，海拉女爵和其他骑士商讨了一下，决定给予我们表彰，这让我很是愉悦——以至于我都没有注意到佛罗雅当时忧郁的表情。
“此后的生活一如既往，我们还是跟随着海拉女爵，继续着在南境的服役：平日在总督府周边巡逻、抵御本地山民的冲击、搜剿魔物……日复一日。
“只是偶尔，我留意到佛罗雅会找借口刻意避开我，有时的理由是生病不舒服，有时候的理由是想一个人待会儿，还有时则是想给家里人写信……这样的次数渐渐就有些多了，我便察觉到了不对。
“又一次，她要借故离开时，我假意答应，实际上偷偷跟在了她身后。果然，佛罗雅没有如她所说的那样回到住处歇息，而是趁着无人的时候，偷偷离开了城镇，溜进了山里。
“悄悄尾随着佛罗雅，我一路走进了南境的山区之中，这时我才发现，她所要前往的目的地，正是我们曾经遭遇过那头人形魔物的地方。
“就在那棵佩尔松古木下，我看到了佛罗雅，正在温柔地抚摸一个约莫六七岁女童的额头。
“那个女孩是我所见过最可爱、漂亮的孩子。粉嫩的肌肤、微微婴儿肥的脸庞、水润光洁的披肩长发，还有那灵动到让人心碎的双眼，都很能唤起人们的保护欲望，而且，她身上穿着的并非正常的衣服，只用木藤和树叶围在腰间，像是衣服和裙摆般遮蔽着私密处——而最让我震惊的，是这女孩的容貌。
“她长得和那头被我砍死的人形魔物一模一样。
“佛罗雅看那个孩子的眼神，就像是温柔的母亲在端详自己的儿女一样。直到我走到她的身后时，那个孩子侧头看到了我，并用标准的通用语说道‘有个大姐姐走过来了’，佛罗雅才惊慌失措地回过头。
“在我的逼问下，佛罗雅这才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那一天，杀死了那头人形魔物后，她始终忘不了魔物濒死前求救的惨状，而且她总感觉心中有愧，所以，她曾打算来这里简单收拾下那魔物的尸体，搭个小坟墓。本来是这样的，但是……
“她在那怪物丧命之地，看到了一个啼哭的婴儿。这个孩子就和普通的婴儿没什么两样，就像一个被弃置在密林中的弃婴，唯一的不同在于，它的下半身如同树木的根须一般扎根在土壤中，正在不断汲取土壤中的养分。
“这个孩子或许是之前那魔物的子嗣，也可能是那魔物重生了。不管具体是什么，佛罗雅都以为，婴儿无辜，且总归是可以通过教育使之向善的。就这样，她总是瞒着我，偷偷溜出来看这个魔物婴儿。
“而在佛罗雅的陪伴下，这个魔物生长的也非常之快，不仅很快从婴儿状态，长成为了女童模样，连带着下半身的根须，也都变成了人类的腿脚，虽然还不能随意走动，但也在和佛罗雅的交流中逐渐掌握了帝国通用语，可以很流利地和她交流。
“佛罗雅当时跪着求我千万不要将这孩子的存在说出去，她还辩称：这个孩子在她的教导下已经完全懂得了做人的道理，她不是那些只会害人的魔物，完全就是个好孩子，会和她一起对神明祈祷，会和她聊天解闷，可以完全无缝融入人类社会……
“那个小魔物也特别懂事，一起跟着一起跪在我面前抹眼泪，说她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让我这个大姐姐不要伤害她……
“而我当时也真的心软了——毕竟，帝国历史上，确实有驯化魔物为人所用的先例，而这个可爱而漂亮的魔物女孩，看上去也听话又懂事，又能有什么危害呢——于是，我就听从了她们的辩解，答应一起保守这个秘密。”
没错，帝国历史上确实有驯化魔物的先例，艾略特也知道。
但那所谓的驯化，更多是通过魔法物品和法师们制造的诅咒，对那些低智慧魔物进行的精神操纵。
让这些魔物能够为人所用，作为押送运货的驼兽、作为开山铺路的工具、作为战场攻坚的炮灰……
但这是一种奴役，而不是真正通过教育和引导，让一头高智慧的魔物融入人类社会。
而在维特丽丝的叙述中，故事任在继续着。
“我们给那个女孩起了个名字——美丽安娜，寓意是期待她能够变成善良之人。而它也向我们保证，她绝对要做一个‘善良的魔物’，不去伤害别人。
“我们继续保守着这个秘密，而美丽安娜，则在迅速地长大。它一个月之内比寻常孩童一年长得还要快。而且，她不用像常人那样饮食，只要将她的赤足踏入泥土，它便能够获得养分，所以它没有任何理由捕猎、攻击人类。
“它当时表现得非常非常懂事，会在我们去看它时，用密林中的野果酿制甘甜的饮品招待我们，会仔细地聆听我们讲述山下城市中的生活，会在我们疲惫时，使用它与生俱来的魔法力量，用山间的藤蔓和花朵制作出松软的吊床让我们歇息……
“在它的身边，雨林中那些恼人的昆虫都会主动远离，闻到它身上那醉人的花香，哪怕是再狂躁的战士也会感到宁静。
“有几次，我们俩在美丽安娜的身边睡着了，它也没有攻击我们，只是在我们苏醒时温柔地提醒，让我们尽早回去，不要让我们的导师担心。
“它一天天地长大，迅速从一个孩童，长成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
“在它所展露的温柔和体贴之中，我和佛罗雅也渐渐将它从某个需要我们照顾的小妹妹，当成了某种无话不谈的朋友。在南境苦闷的服役生涯中，它成为了我们的慰藉。
“我甚至还畅想过，我可以向我的父母介绍美丽安娜的存在，让我的父亲做保，让这个女孩能够融入帝国，成为正式的帝国公民，证明人形的魔物也是可以和人类共存的……
“但我没有注意到的是，从我见到美丽安娜开始，南境山民的暴动便愈发频繁、南境的城镇中报失孩童的案件也大大增多。
“佛罗雅对美丽安娜的情感，也从一开始的爱怜变得愈发狂热，几近于痴迷……甚至一两天不见，她便会日思夜想乃至分外狂躁。
“又一次，我和佛罗雅按照习惯，打算趁着闲暇的片刻，去找美丽安娜聊天——上一次见面时，这头魔物少女还神神秘秘地向我表示，它精心准备了一份礼物想要送给我们。
“我猜是它培育出了什么特别美丽的花朵，又或者是用木头做出了什么漂亮的木雕，对此颇为期待，毕竟，它总能给我和佛罗雅带来惊喜。
“但一次意外迟滞了我出发的脚步——海拉女爵忽然临时有事，需要一个扈从跟她一起出发。没办法，佛罗雅实在想念美丽安娜，我只能让她先去，我负责作为海拉女爵的帮手。
“女爵所说的急事，就是带着我去面见了总督，讨论了一下最近愈发严重的山民暴动事件——
“据说，那些山民的聚居区爆发了什么灾祸，离奇失踪了很多人，因此很多山民都想逃离山中搬到山下，所以最近和我们的冲突非常频繁。
“为了保障大家的安全，总督决定颁布新的条例，规定从今以后，居民无故不得离开城镇，骑士扈从也一样。
“我很讨厌这则规矩，因为这就让我不能去看望山里的美丽安娜了。所以，那天我只能扫兴地等在城里，盼望着佛罗雅早点回来，好问问她——美丽安娜给我们准备的惊喜到底是什么。
“但那天晚上，她没有回来。
“城中负责守夜的骑士看到了山林中的火光亮起，听到了山民们的尖叫从遥远的山头一路传来，但到了早上，火势便熄灭了，尖叫声也平息了下来。山中再次复归平静，寂静到连早起飞离山中的鸟群都没有。
“到了早上，我心情忐忑地找到海拉女爵，汇报了佛罗雅没能回来的消息，但我当然没有提及美丽安娜的事，只是委婉地表示我希望出去找找佛罗雅，她昨天说要去雨林里散心，在总督发布禁令前就走了，晚上也没回来，说不定是迷路了。
“海拉女爵责问我为什么不早点汇报，毕竟昨晚山中的动静确实古怪，佛罗雅可能遇到了相当大的危险。她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去找佛罗雅，还特地通报了总督，召集了不少人随我一起去找人。
“离开城镇去找佛罗雅的路上，我还在自我安慰，希望她只是在美丽安娜那边玩得太过，忘了时间……所以，我偷偷甩开了其他在山林中找寻佛罗雅踪迹的骑士，自己一个人沿着熟悉的道路找到了那棵佩尔松古木。
“这一次，我看到了让我永生难忘的景象——已经长成为成熟女性模样的美丽安娜，就站在树下——藤蔓和茎叶围绕着她的身体，形成了一条灰褐色打底、缀满艳丽花朵的长裙，她艳丽的面容带着怪异而亲切的笑容，似乎正在等候我到来。
“而在它的身边，我看到了已经完全不成人形的佛罗雅。
“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变成了粗糙的树干，甲胄和内衣还套在她彻底异化成植物的身体上，只有她那张脸还古怪地镶嵌在树干之上，带着和美丽安娜一样的和煦笑容，也在痴痴地看着我，还在摇曳着她已经异化成枝丫的手臂，和我着打招呼，问我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这就是美丽安娜为我和佛罗雅准备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