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遮掩
丢了魂儿也似的邢夫人倏忽转醒,抬眼便见陈斯远已然窸窸窣窣系了衣裳,开口笑道:“太太快些,免得被人瞧出端倪来。”
邢夫人只哼哼两声算是回应。虽只盏茶光景,其中却好似惊涛骇浪,个中滋味销魂蚀骨,又哪里是往常可比?
有诗为证:淡淡溶溶总是春,不知何物是吾身。自惊天上神仙降,却笑阳台梦不真。
她十八时入了荣国府给贾赦做继室,那会子贾赦四十出头,身子骨就不大行了。头几个月不过潦草应付,过二年贾赦寻了可心的丫头,便不大往邢夫人房里来了。
这时日一长,便是每日家好吃好喝,一应用度不缺,却难免心下寂寥。偶尔自渎,过后便觉索然无味。
又哪里比得上方才?一个是久旱逢甘霖,一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内中水火交融,自不好与外人道。
因着那滋味实在让人难以舍弃,免不得再看向陈斯远的目光里,便多了些许意味不明来。忽而想着,若遮掩下来好似也不错?
偶尔尝个鲜,免了独守空房的苦楚;来日再想法子唬弄了贾赦,有个孩儿傍身,以后可不就有了依靠?
陈斯远二世为人,只瞧了一眼便暗忖:怎地这邢夫人忽而情意绵绵了起来?无怪那位女作家说过,女人那处通着心灵。
陈斯远系好绦丝、汗巾子,上前温存道:“不若我来帮姨妈?”
邢夫人忽而想起,自个儿方才好似被用了强……虽说只是一开始。因是一巴掌打开陈斯远的手,蹙眉道:“不用你!”
说罢慌忙起身,将半解的罗衫匆匆拾掇齐整,又嗔看了陈斯远一眼,说道:“那银钱何时还来?”
没有银钱,不论怎么说都过不了贾赦那一关。
陈斯远情知邢夫人是个没主见的,便笑道:“姨妈急什么?我既说了能拿回来,那就一准能拿回来。”
邢夫人冷哼一声,没言语。偏面上余韵不曾褪去,一张俏脸儿白里透红,瞧着仿佛不过是双十年华。
陈斯远这一世还是头一回吃肉,看在眼里不禁痴迷起来,强忍着方才不曾上来纠缠。
那邢夫人忽而听得没了动静,抬眼对上陈斯远的眼神儿,只一眼心下便酥一半了。咬了咬下唇,半是得意、半是嗔怪道:“你还乱瞧个什么劲儿?有……有什么好瞧的……”
陈斯远只道了一句‘好看’。
这句满含贪恋,听在邢夫人耳中,顿时剩下那一半儿心也酥了去。心下愈发得意起来,只觉自个儿果然不曾真个儿老了,瞧这贼厮的眼神,方才要过,这会子竟又要恨不得将自个儿生吞活剥了一般!
想起外头还有一干丫鬟、婆子,邢夫人轻咳一声道:“快,你快坐好,我要叫人进来了。”
“不急,”陈斯远在其身旁落座,牵了手儿把玩道:“总要先对好了词儿。过会子姨妈就说是我先前求肯,只因天气渐寒,来回打热水不便,便求道姨妈跟前帮着垒个小灶。”
“嗯嗯。”邢夫人胡乱应着。
“是了,那桩事……只邢德全一个知道?”
邢夫人收摄心思,说道:“你三……三姐儿也知道了,她叮嘱了德全,这才没四下声张。”
陈斯远暗自舒了口气,道:“这就好办了。过会子我走一趟邢家,连本带利先给了,再寻个说辞,此事也就遮掩了过去。”顿了顿,又道:“是了,太太那堂姐面上有几颗痣?”
邢夫人半边身子靠在陈斯远身上,低声道:“面上哪儿有?只左耳下有一个。”
“原来方才是唬我。”
邢夫人哼哼两声,忽而神情一怔,说道:“是了,年底琏儿就要回来,到时怎么办?你那婚书莫非也是假的?”
陈斯远说道:“婚书自是真的不能再真……不过略略改动了几个字儿罢了。”
“你——”邢夫人气急,又想着好歹能遮掩两个月,再念及方才那销魂蚀骨的滋味儿,咬着下唇道:“罢了,能拖一时是一时。若遮掩不住,哥儿还是早走为妙。”
“嗯,我省的。”
二人视线触碰,免不得又是一番口舌相争,好半晌方才分开。此时业已计议停当,陈斯远便寻了下首落座。
邢夫人好半晌平复了心绪,这才叫道:“王嬷嬷、苗儿、条儿,一并进来。”
外头应了一声,王善保家的与苗儿、条儿进来听吩咐。
邢夫人强忍着不去看陈斯远,吩咐道:“哥儿那处偏远,原先的灶台不得用,每日往来取热水实在不便。嬷嬷过会子领了几个婆子去一趟,给哥儿垒个新灶。”
王善保家的应下,抬头笑道:“太太真真儿疼哥儿呢。”
邢夫人险些翻了个白眼,暗忖一开始是有些……不过后面就好了……
邢夫人板着脸道:“王嬷嬷快去,今日就将此事办妥。”
王善保家的应了,出去领了人手往后头小院儿寻去。
此时陈斯远起身一揖,道:“多谢姨妈体恤。那外甥就告辞了——”
“且慢!”听闻其要走,邢夫人竟鬼使神差将其叫住,旋即吩咐道:“哥儿还不曾用过午点,苗儿,你去后头捡可意的点几样来。”
苗儿应下,赶忙下去处置。
迎着陈斯远那不解的目光,邢夫人不禁得意一瞥。心下暗忖,暗地里谁听谁的不好说,可明面上还不是得听自个儿的?
陈斯远哭笑不得,也不知邢夫人起了什么鬼心思,只得拱手应道:“那就多谢姨妈了。”
当下苗儿自东大院厨房点了几样可口的吃食,提了食盒回来。邢夫人果然陪着陈斯远一道儿用了午点,这才将其打发了出去。
苗儿、条儿过来拾掇,苗儿忽而嗅到软塌上好似有什么古怪的味道,偏生与那熏笼上的檀香糅杂,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味儿。
此时邢夫人往梢间去歇息,条儿忽而低声道:“也不知怎地,太太气色瞧着极好。”
苗儿略略回想,可不是!太太面色红润,好似方才出浴一般。她却不曾多想,只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说不得此番太太又赚了银钱呢。”
条儿笑道:“可不是!远大爷真个儿有能为。”顿了顿,又道:“生得又好,来日还要入黉门攻读,我若是跟了去该多好。”
苗儿心下一动,她也十六了,再过几年总要配小子。这阖府的男主子,琏二爷别想了,单是二奶奶那一关就过不去;宝二爷更是奢望,如今绮霰斋十几个丫鬟,哪里轮得着她们?剩下兰哥儿还小,琮哥儿也大不了多少,数来数去可不就是新来的远大爷最合适?
苗儿笑道:“你既动了心,何不去求太太?”
条儿撇嘴道:“太太哪里是好说话的?”
苗儿却动了心思,暗忖太太自然不好说话,可太太疼远大爷却做不得假。若远大爷求肯,说不得此事就成了!
听闻二房太太房里的丫鬟素日里总邀宝二爷吃胭脂,她们都敢,自己为何不敢?当下苗儿心下怦然,面色红润,倒是惹得条儿啧啧称奇了好一番。
东梢间里,邢夫人歪在床榻上,虽啐了自个儿几回,偏生忍不住去回味方才种种。
想到羞人处,不禁又红了脸儿。她起身到得梳妆镜前,对镜观量,便见镜中人面色白皙红润,真个儿好似出水芙蓉。瞧身形,不过略略丰盈,绝不似王夫人那般老态必现。
比照起来,东府的尤氏有失妩媚,二房的珠哥儿媳妇有失灵动,便宜儿媳凤姐儿更是稍逊韵味。想到高兴处,邢夫人禁不住暗啐一口,嘟囔道:“真真儿便宜了那小贼!”
忽而又患得患失起来。琏儿迟早要领着黛玉回返,到时就算小贼不想走也得走了。叹息一声,又想着如今只怕不足两月,须得抓紧时日了才好,总要留个孩儿——一来防身,二来……也是个念想。
寻思间外间传来响动,邢夫人紧忙上了床榻。苗儿进来道:“太太可要用茶?”
邢夫人摆摆手:“我这会子乏了,你们且退下吧。”
苗儿应声而去。房中忽而静谧起来,邢夫人不免又生旖念,十根葱葱玉指禁不住将那被衾攥得愈发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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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陈斯远出得黑油大门,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心下暗忖,亏得邢夫人好唬弄,生怕被自个儿累及,惹了大老爷贾赦不快,不然此番哪里还有命在?
转过年便是十月,算算距离贾琏归来已不足两月,不若干脆赚上一笔,领了香菱跑吧!
茜雪不久就要过门,自个儿施恩良久,说不得此番逃跑就要应在那三个好哥哥身上了。有此三人护着,总能多几分把握。
自个儿寄居的小院儿靠着后街,香菱又不算荣国府的丫鬟,想要出门也容易。嗯……这般想来,待回头观量了风色,但有情形不对,直接领了香菱跑路!
至于现在,须得先行将邢家遮掩过去才好。
拿定心思,陈斯远回得小院儿,便见王善保家的正指使着婆子拆了旧灶,垒其新灶。
王善保家的又来讨好,陈斯远当即吩咐红玉给了王善保家的一两银钱,让其请一干粗使婆子吃酒。
众婆子齐声道谢,王善保家的也眉开眼笑。请一顿酒才几个钱?这一两银子少说能落下五百钱来!
陈斯远又嘱咐过红玉、香菱,换了大衣裳又去前头取了马匹,随即径直往邢家而去。
不一刻到得金井胡同,陈斯远翻身下马上前打门。
老仆开了门,见来的是陈斯远,忙叫人往里通传。
陈斯远进得内中,待转过垂花门,迎面便见邢德全那厮瞪着牛眼满脸愕然而来。
“舅舅。”
“谁是你舅舅?你这贼厮竟敢——”
不待其说完,陈斯远笑着上前递过了一叠银票:“舅舅误会了,瞧,外甥苦等舅舅不来,今个儿只好自己来送银钱来了。”
一叠银票生生将邢德全砸懵了。
“额……你这……”
陈斯远挥手打发了垂花门前的下人,扯着邢德全往里走,低声说道:“也不知舅舅哪里听得谣传,惹得外甥被姨妈好一通唬。费了好些唇舌这才解释清楚。”
“啊?”邢德全挠头不已。忙问道:“谣传?不能啊,那沈跛子的确才从扬州归来,还能有假?”
陈斯远撇嘴道:“也不知哪里囫囵听来的,此事跟外甥真真儿半点干系也无。”顿了顿,又道:“舅舅想想,若真个儿是我灭了家门,只怕海捕文书早就四下都是了,路引一亮出来,说不得就被拿在当场,又怎会好端端的来了京师?”
那人头两年就没了踪影,不过孙广成得了信物,想来是死的不能再死了。至于灭门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单想来与原身无干?
且陈斯远的户牌可是货真价实,不过是同名同姓罢了,沿途兵丁自不会拦截。再有此前又提前说了分了家,远隔千里一时间又哪里查的清楚?
“对啊,这说不过去。”邢德全心思简单,又见果然得了一千一百两,顿时又信了几分。便问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斯远故作无奈道:“谁知哪个好事儿的乱传?我也懒得说三遍,舅舅快叫了三姨来一道儿听听,免得我还要再说一通。”
“好好好,远哥儿先去堂中,稍坐,我这就去请了三姐来。”
邢德全撇下陈斯远往后头行去,行走间抖落了下银票,顿时乐得后槽牙都露了出来。遥遥就嚷道:“三姐,三姐快来,咱们只怕听错了!”
陈斯远自个儿进了正房里落座,不一刻听得环佩叮当,便见邢德全、邢三姐领了丫鬟、婆子行了进来。
陈斯远起身见礼,邢三姐狐疑着略略颔首,旋即挥退下人,寻了位置落座。
又看向陈斯远道:“远哥儿,到底怎么回事?”
陈斯远一探手,苦笑道:“还能如何?外甥早二年就分了家,素来在城外居住。三月里城中老宅遭了祸事,外甥倒是去家中问了一嘴,奈何族中耆老以外甥早已分家为由,一径将外甥哄了出去。
其后外甥几次去衙门,皂吏都只推说乃是遭了贼人。”
“原是这般——”
这倒是说得过去。同族中人又不都是良善之辈,那继室连带子嗣死绝,正好将家产收入公中,又怎会容早已分家的陈斯远染指?
邢三姐尚狐疑不已,邢德全一拍大腿道:“原来是这样!驴肏的沈跛子,胡乱听了一嘴就乱说,回头儿定要给他个好儿!”
陈斯远又道:“三姨,我母亲左耳下有一小痣,想必三姨必定记得。”
邢三姐与其堂姐不过见过几回,哪里记得这些?可想着既然远哥儿不曾被大姐拿了去,想来应是真的。
因是便长出口气,又横了邢德全一眼,叱道:“听个信儿都听不全,险些误会了远哥儿!”
邢德全委屈道:“那沈跛子说的,我哪儿知道是假的。”
“你还敢说!”
邢德全顿时耷拉了脑袋不言语了,想起到手的一千一百两,这厮转头又暗自乐了起来。
陈斯远又道:“方才姨妈问明了,紧忙打发外甥来与三姨、舅舅分说,不然传扬出去,来日岂非闹了笑话?”顿了顿,又道:“再说我若真是个西贝货,哪里能蒙混过去?就算拖延一时,姨父先前就给苏州去了信,来日琏二哥自苏州回返,不是什么都露了?”
邢三姐听闻此言方才疑心尽去,比前一回热络了许多。陈斯远略略盘桓便起身告辞,那邢德全又缠磨着邀陈斯远游逛,陈斯远含混应付过去便出了邢家。
方才解了缰绳,忽而听得‘咦’的一声,抬眼便见一张俏脸自墙头露出来。
“陈家哥哥?”尤三姐笑颜如花,晃了晃手中的纸鸢道:“亏得这纸鸢落在墙头,不然我还不知陈家哥哥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