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登船
虽然沈错的选择让在场众人颇为惊讶,却也并未引起太多波澜,只有那些未被选中的女人凄厉的惨叫着,像是被驱赶的猪猡入圈般,让那些海盗们驱赶进了摇摇欲坠的铁笼子里。
随着一声犹如远古巨兽嘶鸣般的轰响,天空中巨船腹部缓缓向两侧张开一条巨大的豁口。
尖锐刺耳的钢铁齿轮摩擦声回荡,几乎刺破了沈错的耳膜。
一条近乎三人合抱粗细的铁索重重砸在地面,扬起巨大的泥尘。
这伙容貌怪异,似人似鬼的海盗彻底洗劫了这座城镇,利用天空之上那艘悬浮的巨船垂落下来铁索,将那些劫掠而来,堆积成山的战利品连同哭嚎连天的女人们一起吊上了天际。
随后他们狂欢着一把火点燃了这座城镇,烈焰随之熊熊燃起,直冲天际的火光近乎撕裂了天幕之上厚重的雾霭,滚滚的浓烟里夹杂着绝望悲怆的呼喊和求救声。
他们像是在享受着痛苦哀嚎和欢啸混杂交响的诡异乐章一样,得意洋洋的抓住铁索,伴随着飞船的缓慢升空,嘲弄的看着自己亲手绘制的疮口。
这样疯狂的欢愉让与这些疯子一道被铁索带向巨船腹部的沈错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巨船比在地面仰头眺望时想象的还要巨大。
当沈错越发靠近巨船底部,距离带来的视觉误差无限趋之于零时,就越能感受到那庞然大物在视觉上所带来的震撼和冲击。
那不是当人类第一次凭借工程器械和钢筋混泥土建造出百米高楼时的由衷赞美。
这艘将沈错衬托成蝼蚁一般的巨鲸怪物让他内心浮现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惊恐和怀疑。
这样一艘由木板打造,直径近千米的可怖巨物究竟依靠什么悬浮在天空之中?
直到沈错被巨大粗壮的铁索带入船仓内腹,呈现在眼前的一切让他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数以百计身无寸缕的劳役在麻木的推动着盛满深黑色矿物的徭车,朝着那冒着滚烫蒸汽的巨大锅炉里倾倒。
稍有怠慢,残暴守卫手中凶狠的鞭子不断抽打在这些行尸走肉的身上。
有人经受不住跌倒在地,身后的车轮却丝毫没有停留的意图,径直碾过那人的大腿,哀嚎声响彻船舱内。
可所有人却无动于衷,露出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
哭喊的人被抬下了徭车的必经之路,然后被人面无表情的丢进了燃着烈焰的锅炉之中。
这一次,那个倒霉蛋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火焰吞没,在高温下化作了供养锅炉的燃料。
蒸汽热能通过复杂如同迷宫一样的虬结管道,带动起无数交错的齿轮,通过摩擦,苟合,转动,将链接在船体边缘的无数张翼浆向船外张开,不断上下匍动,居然硬生生的将这巨大的木船升向更高空!
眼前的一切彻底颠覆了沈错的认知,认知范围的极限在不断碎裂,理智徘徊在崩溃的边缘,随时都要分崩离析!
一张大手又一次重重的拍在沈错的后脑勺上。
“你这瓜娃子还傻愣愣地站在这儿,是不是脑壳进水喽?还不赶紧带着这个脏兮兮的小畜生回你房间头去,马上就要升空了,还傻站着是想送死嗦?”李茂熟悉又奇怪的方言声音再次响起,将沈错的理智从悬崖边上拽了回来。
沈错才回过神来,还没弄清楚李茂话语里的意思,一个人影就被扔进了他的怀里,瘦骨嶙峋的身子撞得他原本就受伤的肩膀再度疼了起来。
他抬起头,看到李茂扛着那个还在昏迷中的婆娘,嘴里不满的嘟囔着:“搞球不懂你个瓜娃子嘞,挑个瘦壳壳就了事喽,身上还臭烘烘嘞,比老子身上还难闻!赶忙带回去,打点水给她弄巴适点儿!”
李茂嘴里一边骂着,一边拽过一旁抬着一大箱子衣物的海盗,在他们抱怨的眼神中随手掏出了五六件花里胡哨的衣裳,一股脑塞进沈错怀里,又一人赏了一巴掌把那两个倒霉催的海盗赶走。
见沈错还是没有挪动脚步,他眉头一皱,眼里的笑面佛陀仿佛变成了怒面金刚:“还不赶紧麻利滴滚?等老子抬轿子送你?总不至于是你个哈批晓不得路吧?”
说着他一愣,才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门,一道绯红的掌印落在他完好的半边脑门上,半边眼中的怒目金刚又恢复了笑面玉佛的模样。
“老子给搞忘记克了,你之前睡哩甲板,不过算你娃运气好,老周刚刚挨朝廷哩狗贼一刀攮死了,你又弄死了那狗贼,也算是给老周报了仇,把老周房间给你裹憨批也没人能讲屁掰话。”说完,他大手一挥,一声“跟到老子,莫走丢咯。”便再不顾身后沈错拖着一个累赘跟不跟得上问题,肩上扛着人,也步伐飞快的朝外走去。
沈错见状,连忙抱着衣物追去。
倒是那瘦弱少女并不需要沈错照顾,亦步亦趋的紧紧拽着沈错的衣角,跌跌撞撞间,竟也能跟上。
等七弯八拐的走了一会儿,李茂才在一处狭小得仅能供一个成年男子弯腰钻入的舱门前停下,见沈错跟来,满意的点点头,一脚踢开舱门,指向里面说道:“就这凯了,老周这旮旯窝以后就归你了,那老货算是难得的爱干净了,还给自己整了个可以洗漱的管子,要老子讲搞那么皎结有个屁用,倒头一睡最后还不是便宜了你。”
他说完便准备转身离开,又突然转头叮嘱道:“趁到还有一哈儿时间才升空,搞紧把个人弄伸展点儿,等哈儿老子来喊你,去请先生来帮你把手弄好。”
等李茂扛着人走远,沈错才领着那瘦弱女娃钻进了舱门内。
舱内不大,不过十余见方的大小,边上悬着一张靠两根冒着热气的管道吊起来的网床,上面铺着张有些潮湿发馊的被褥。
吊床下面摆着一口木箱,和一把矮几,一旁歪七八扭的倒着一堆熔炼工艺有些粗糙,形状并不算规整的玻璃瓶子,看里面残留的液体痕迹,大约是用来装酒用的。
沈错皱了皱眉头,觉得如果李茂说的爱干净就是这样的,那实在是无法想象其他海盗房内会是怎样一副怎样的场景。
他没有去翻吊床下的箱子,而是注意到狭小的房间另一侧有一处管道单独接了个铜制的鹰嘴头。
下面放了一方木盆,虽然没有开关,但看造型大约就是李茂所说的洗漱管子。
沈错好奇的找了一圈,也没见水管的开关在哪儿,索性朝着管子踢了一脚。
果不其然,随着水管一阵战栗的晃动,伴随一阵骨碌碌的水声响起。
原本就提心吊胆,身心俱疲的沈错如今暂时脱离了危险,只觉得唇间干涸难以言喻,听到水声响起,口渴让他本能歪头将嘴对着那鹰嘴处。
随着最后一阵水声响起,那鹰嘴处开始断断续续的喷涌出温水来,让他有了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恍然隔世之感。
只是水入喉咙,沈错却觉着那水有一股难以形容,熟悉又陌生刺鼻气味。
抬起头来,才见那鹰嘴吐出来的水是半清半浊的灰色。
这一幕看得沈错直皱眉头,凑近了才闻到一股烧干过的煤炭味道,这才意识到这是烧炉加热的蒸汽机里排出来的废水。
他倏然想起先前看到锅炉前的一幕,顿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直冲喉头,让他恨不得将自己整个喉管从颈部拽出。
他无力的跪在地上,疯狂干呕,可胃里无论如何抽搐蠕动,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是徒劳的干呕,仿佛要将自己的整个肺部从喉咙里呕出一样。
直到他费尽全身力气,克制不住的将胆汁咳尽,也无能为力。
沈错内心好不容易构铸的堤坝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短短不过半天的时间内所经历的一切化作最为可怖的梦魇,开始狂乱的在内心尖啸,肆意破坏撕扯。
怯懦,恐惧,悲哀,委屈,痛苦,厌恶,慌乱。
一切负面的情绪化作滔天大浪,冲垮了早已脆弱不堪的堤岸,几乎就要将他淹没,将他一点点拖入无尽空虚的深海之中。
窒息感再次攀上喉咙。
沈错仅存清醒的意识让他想要大声呼救,却只能发出溺水般的咕噜声。
仿佛方才从鹰嘴水管中吞咽下肚的不是混杂过骨灰的废水,而是不断膨胀溃烂的升腾冒泡的脓包脓液;
是敲碎了磨成粉的人骨;
是链锯剑上的锐利铁屑,顽固的附着在他的喉咙上,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呛在心头,将血管划得满目疮痍。
就在他怀疑自己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时,他的后背传来一阵阵轻柔的拍击。
不同于李茂那毫无分寸的大脑瓜崩,背上的拍击轻巧无比却带着一丝慌乱与小心谨慎。
可就是这一阵慌张的拍打,让沈错的灵台恢复了一丝清明,身体总算勉强恢复了行动。
沈错艰难地转过头,四目相对,那名瘦骨嶙峋的女孩儿眼神里露出一丝惊慌,向后退去,却不小心踢到了身后胡乱丢弃的酒瓶,身子一倾就要朝后栽倒过去,眼看着要撞在身后木箱上。
沈错哪还顾得上身子的疲惫与伤势,伸手一抓,将堪堪就要跌倒的女孩扶住。
大幅度的动作让原本就撕裂未愈的伤口雪上加霜,锥心刺骨的疼痛传来,让沈错咬牙痛嘶,血丝再度染红了他的衣袖。
原本那像是惊弓之鸟想要逃脱的女娃见状,也不再乱动。
瘦得和麻杆似的指节小心翼翼的伸向沈错,哆嗦着身子前倾靠近,腮帮轻轻的鼓起向他伤处呼气。
这战战兢兢,担惊受怕,却又关切担心的可怜模样相比起船舱外那些海盗,反而让沈错僵硬的身躯松弛了下来。
即便船舱内的两人对彼此一无所知,但有些时候,千言万语也难以表达的故事与情绪却只需要某个契机,某个不经思索的简单动作便足矣。
“谢谢。”
沈错用有些干瘪沙哑的嗓音说道。
回应他的,是女孩脏兮兮脸庞上一闪而逝的奇怪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