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尼宁特与异乡客
所谓一个新的旅程,总也该以一个好的状态起始。帕克特·荣格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半截神杖,又拍了拍脸。
“喂!真的要这么做吗,帕克特?说不定一去不回了……好了!别吓唬自己!我要去看看,看看墨兽所说的这世界未知的部分。为什么?该死的,是这样,我就是爱冒险。我就大方承认了吧!这太有趣了!”
未知的冒险,陌生的世界,巨大的宝藏,交心的朋友……但若要像墨兽所说的得去寻找另一半神杖,又该怎样去才好呢?
好奇心发作,帕克特拿起鱼群透镜,又捣鼓起这诡异的半截棍子来。
“达卡斯拉……炼金国……那就是这根神杖另半截的所在?稍等,我再仔细看看……很模糊,但是好像还提到了赫伦·代达维亚这个地方。”
一点头绪都没有,这当然也不是掏几十英镑坐火车就能到达的地方。
“怎么去呢……”
帕克特打开魔眼怪书,从中间翻开仍然是了无字迹。也许按照正确的翻书方式……第一页也是什么都没有。最后一页呢?
啊!有了!这像是脚注的字迹,出现在末页的尾端。书页被不知哪里来的墨迹染成了淡淡的蓝色,帕克特抬起头,这颜色就好像从这晴天的蓝里稀释出来似的。
一些稀奇古怪的……与其说是文字,不如说是图形。戴上透镜,帕克特认真地眨了眨眼睛。
“无陆之海渐深,无天之地渐吸,无法之境四十五……哈?无心之物渐……此处周遭事物,流动。”
就连鱼群透镜也读不出来这个“无心之物渐……”后面是什么。放下透镜,帕克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这些信息乍看起来和活见鬼的博加蒙杖可是什么关系都没有吧,但如果拼合起几个不太对劲的词……深吸?难不成深呼吸?四十五次?帕克特大口呼吸,手里紧紧握着那根断杖。
“四十四……四十五!”
帕克特紧张到闭起眼睛,睁开发现自己还在山洞里。流动,恐怕不止空气吧。
“按理讲,能被人吸取的流动东西,如果是鼻子的话,我能想到的就只有空气了。也许是水?不,太恶趣味了,至少不是鼻子,我用嘴先……”帕克特背上背包,几脚踩灭了火堆,活动了一下肩膀。
水源地并不远,山洞附近的地方前两天已经去侦察了一圈,近处有口泉眼。
走下三个树坡,拐过灌木丛,经过一块巨石,左边是先前设下的套索陷阱,果然里面还是什么都没有。想想昨天另一个陷阱捉到了野鸡真是幸运。再下行五十米,能听见水声。
“就近原则。”帕克特牢牢握住断杖,将思维集中在断杖末端。大口吸水,连着十次,感觉快喝饱了。
四十五次,帕克特扶着边上的树,吐了好一会儿。喝太多了,而且这似乎也不对。不至于要用鼻子吧!帕克特思考再三。
帕克特把脸浸在水里,用鼻子深吸一口水,呛了好一会儿,但感觉像是对的。因为握着断杖的手能感受到些微震颤。再来!真是酷刑啊。
又深吸一下,感觉水倒灌进后脑,一种钻心的痛杀进神经里,但手上的震颤愈加剧烈起来。而后,这一股股水流竟然变成了气态,像是清甜的空气一般。
错觉。
真的,真的应该不是因灌水而呛得手抖。再深深一吸,感觉脑子和鼻腔连接的通道像是被薄荷粉灌满了,凉到剧痛无比。断杖从自己的双手弹开,竟然悬浮在了空中。
“虽然好像对了……但一共要来上四十五次,天杀的。”
帕克特擦去眼泪鼻水,像是吞了几头蒜一般满脸涨红。又吸了几次,断杖似乎在顺时针渐渐旋转。每转上四圈,就回转四圈。
是不是一共要用这断杖像之前那样吸上四十五次啊?帕克特感觉自己像是在慢性自杀,吸了这么多次,感觉脑袋里可能有一半都是水了。
“我是不是那种很容易就因为好奇心把自己给玩完的人呢?鬼知道。”帕克特想来好笑,实际上已经快呛到不省人事了。
“习惯了,我居然习惯这种感觉了。”帕克特擤掉鼻子里的积水,“该死的,我居然还能习惯这个。该死的。”
可能比起在荒法之原的纹路什么的还不算啥,帕克特感觉自己现在被训练得很结实耐揍。
“四十三……”
博加蒙杖在半空中狂转着,不断激起泉水冲刷着周遭的岩石……
“四十五!”
帕克特满脸是水,像哭叫一样大声喊了出来。
只见博加蒙杖猛地朝自己撞了过来,帕克特来不及躲闪,整个人被四仰八叉撞翻在地。
“天杀的……啊啊啊,哎哟,脑袋,疼,疼!”
成功了。怎样判断是成功了呢?那就是感觉不到鼻子还在出气了。
大量的水被灌进鼻腔,甚至不知何时开启的泪腺,也被水灌入了。有些刺痛,但很快消退了。感觉体内被塞进了一整个水库的水,膨胀,漂浮,下沉,上升。
“咳咳!咳咳咳……咳!”再次擦去眼角的眼泪和人中上清淡的鼻水,陌生的空气被嗅觉细胞捕捉到,反馈到了处理信息的大脑皮层中。
“这是哪儿啊?!”帕克特心里不禁暗问一声。
一个高耸的尖塔,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群鸟掠过林木,发出一阵不快的叫声。尖塔的建筑风格堪称诡异,这肯定不是自己知道的世界哪处文明、哪个民族的名胜古迹。
“我这是?”看到一些自己从来没见过的植被垫在自己屁股底下,帕克特被吓得忽地站起身来。
“我到哪儿了?达卡斯拉?还是什么赫伦·代达维亚?”
环顾了一圈,发现除了高耸的三座尖塔,四周并不能观察到文明的痕迹。“总之先想办法去到高塔那里吧。”
一提肩带,帕克特忽然发现自己是个浑身湿透的可怜人了。
“哇啊?!”
倒出鞋子里的水,把袜子绞干,也找不到可以生火的材料,帕克特一拍脑袋,从防水旅行包里掏出一个打火机。
“明明之前还能用的……”帕克特把手指甩了甩,打火机砂轮上终于能蹭出点火星子了,“拜托,把这火绒点起来啊。”
干草被点了起来,小小的烟柱在树冠差不多的位置消散开去。
“好冷……”
烤着鞋子和衣服,帕克特在风里颤抖着。一抬头,看见一个巨大的连生光球出现在天空中。那边上有一道极淡薄的光柱,在微微闪动着。帕克特扶了扶眼镜,那光球确实过于耀眼了。
“怎么像个通了电的花生……旁边摆着一根像染了色的中国菜外卖筷子一样。”
这就是这里的恒星了吧,和自己印象中的太阳比起来新奇多了。之前读过一些有趣的志异小说,所以这样的设定自己还是可以接受的。
两个光球贴在一起,稍微隔了一段时间再看,这个花生状的,姑且可以称作是这颗类地行星的恒星是在自转着的。真是奇妙的天体系统!
大块的云从天际飞来,经验告诉自己,这块大云在稍远处造成了一轮不小的降雨。而自己更担心的是,好不容易快烤干的衣服,是不是又要被雨水淋湿了?
帕克特掏出怪书,发觉就连一页纸都不曾湿。挤了些水珠上去,水珠就像碰到荷叶的表面一般滑开了。墨兽的造物真是没法用常理解释啊。
说起这个,帕克特按动太阳穴,试着运用源能。稀薄,太稀薄了,就像自己在人群中的存在感一样。
“我没法用出荒法之原那样的源术,不,就算在我本来的世界,也要花很大力气才能使出来。这里简直就像是被稀释了数十倍,法术都难以成形。在这里,像样的源术根本就不存在吧。”
这可不好啊。帕克特吸收了一些来自火焰的源能,试着打出一个火苗来。
如预料的,一个相当干瘪的火球在指尖架了起来。由于吸取转化的源能有限,微弱火球没过多久就和电压不够的灯泡一样渐熄了。也许要多攒一些备用吧。
闲着也是闲着,帕克特积极吸收着来自身边事物的源能,觉得姿势也要紧,便坐禅一般盘腿坐着了。就和自己看过的东方电影一样,那些禅意十足的架势多少有点影响到自己。
可源术是个混合的概念,不论处在何种文化,对于能量运用的解释大多是相通的。攒积,释放,似乎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但帕克特觉得不止于此。应该还有别的方式可以表达源术,他也不是很清楚,但就是觉得一定有。
倘若一直将其作为自己本身的能力看待的话,会形成偏见。所以包括墨兽也好,荒法之原那些不知名的法师术士也好,都无不重视外化、变体以及创新的技巧。
如果把源术看成一个需要成长的东西的话,也许就和墨兽的理念相符了。可是,肆意调度使用这些超自然的能量,又会产生什么相应的代偿呢?帕克特无从得知。
蓄足了一定的源能,帕克特经过一段费力的引导,将所有衣物上的水分全都提取了。
打点行装,拍掉衣服上残留的草叶,顺带也踩灭了即将烧尽的篝火。保持乐观也很重要,否则就连欲望都会迟钝下来,人就没劲了。
就像在保护区远足,走得越久,帕克特越发觉得心旷神怡起来。他看到枝丫间偶尔飞过的没有见过的异域飞禽,长着奇怪毛发的猿猴,慢吞吞爬行的奇异大型甲虫,以及跳着行进的蚁群。
“这里会有人用心撰写一本靠谱的博物志吗?”帕克特不禁如此想。
起码得设想一下,如果碰到文明,自己该怎么融入进去,最终目的还是找到另一半博加蒙杖。
“可是得考虑到这里的情况,多多了解会比较好吧。稍稍调查一下,也许他们有自己的货币系统,我身上这些钱并不能用。金属硬币?他们会和我交换吗?实在不行,只能拿我的那些小收藏来交易了吧。”
帕克特发觉,犹狄当时的那种过分现实也素有来由。
“我要把你这些收藏都卖了……你迟早要亏到血本无归的。”帕克特想起那些刺耳的话。
“不,我宁愿付出劳动,去换取报酬,就像那些勇者电玩里的主人公那样。”帕克特咬了咬牙,“这才是正向积累。也多少证明一下自己能够快速适应变化的环境,我要证明给自己看。”
行进了不少路程,周围的一切绿色显得熟悉而又陌生。树木的轮廓有些微妙的差异,硬要说区别在哪儿,恐怕也只能说是树皮的纹路,比起常见的树,这里的似乎纹路更加宽一些,而且外层都不显得干燥,仿佛吸饱了林地里的水汽。
回过神来,塔也不是很远了,感觉显得越发高大起来。脚下渐渐出现了被压实的泥土,身边也有不少树桩和被采伐的树体,这是个好兆头。
跨过一条隔离带一般的黄布,接着向有明显嘈杂声响的地方走去,帕克特内心压抑不住地紧张与兴奋起来。
“要见到人了。”
再往前走了没多久,就听见了刺耳的刹车声。帕克特一头雾水,再往前走了几步,眯起眼睛透过眼镜观察起来。“蒸汽……蒸汽马车?”有点难以置信,不过眼见为实。
“嘿!”忽然从背后传来一声呼喝,吓得帕克特跳了一下。背后稍有动静就胆小,实在难改。“喝嘿!瓦西比呼呼季卡度比欧……”
说的都是啥?帕克特心想可能不是自己知道的语言……也许有适合的源术能帮上忙吧。帕克特下意识擦了擦悬在胸口的鱼群透镜,没想到自己渐渐能听明白对方的语言了。
“我再问一遍,你小子到底从哪儿闯进来的?你再不回答,我要报官了啊!”
“别别,我是旅行者,经过这里。”
“旅行者?瞎掰吧你?告诉我,你去哪儿?”
魁梧的伐木工人扛着阔齿气动斧,叼着半截包装粗糙的卷烟。
“我也不知道去哪儿,总之想找个有人的地方。”
“好,你现在找到人了,快给我滚,最好滚去别的没人的地方,你个臭小子。”
“你怎么这么大脾气啊,先生?”
“我脾气大不大关你屁事!”
伐木工人一下脾气上来了:“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干了啥?”
“我……我干了啥?”
“你还真问啊,这林子外、林子里一堆黄带子拉的线看见没?在这里乱晃,妈的。你看见我指的方向没?那边有个破镇子,你给老子往那边滚,滚滚滚滚!”
这嘴怎么跟吃了马粪一样臭呢?烟味拌着脏话噼里啪啦喷出来,帕克特边连连点头道不是,边向着伐木工人指的方向小跑逃了过去。
“胡玛,胡玛!那家伙走了,抱歉我这么粗鲁,来,我们继续吧。我得说,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
帕克特走得稍远后,回头看见伐木工人深情挽着一个妙龄少女的手,什么都明白了。真是……感觉自己听了一大堆怒吼之后,已经不想再爆粗口了。
一辆蒸汽大轮车从路边驶过,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像是用了很多年。上面坐着几个穿着麻布长袍的人,和帕克特印象中的蒸汽时代的人完全不同。但起码还是人类,是人类就应该能好好相处吧。
这么一想,也许在去到赫伦·代达维亚的路上,还能遇到鱼人,或者半人马之类的幻想生物吗?
“可恶,好兴奋,但是现实点,得先找个地方落脚,帕克特。”
看见高塔在伐木工人所指方位的右边,帕克特迫切想要知道这里的方位和地图。需要进到小镇,看看有没有卖的情报。
大包背得肩膀有点发酸,又见天空中淡黄色的双黄太阳渐渐变红下沉,帕克特心中有种小小的感伤泛上来。
“家在哪里呢,帕克特·荣格?”
“大丈夫四海为家。”帕克特咬咬牙,念了句从幸运饼干纸条里学的东方谚语。
刚躲过几辆大轮车走进镇门,帕克特就被两个卫兵拦了下来:“您好啊,二位……”
似乎也没想回应这些客套话,卫兵径直绕到帕克特的背后,打量起他的行头来:“你,包里都有些什么?”
“都是些杂物。我是行脚商人。”
“商人?嚯,你又打哪儿来的?”
“英格利加。英格利加·布拉迪海奥。”帕克特随便编了个地名。蠢爆了。
“我没听说过呢。”卫兵捏了捏矛柄,狐疑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有通用的旅行商许可证吗?”
“我也是……第一次来,所以没有。”
两个卫兵互相望了望,拿了个主意。
“总之,告诉我们你都拿着什么货,小老弟。有没有熏毒素一类的东西,可得老实交代。要知道,我们可是看得出你有没有在撒谎的。”
“没有,只有些手工艺品和香料。您瞧。”
帕克特掏出几个长颈香水瓶,庆幸自己没在之前把它们丢掉。
“拜托,别是要了命的熏毒素吧。打开我闻闻。”
这一招成功使守卫的眼神从百分之八十的怀疑变成了百分之百的好奇……帕克特一眼就能读明白。
“哦!还真是……好香啊!”
“用什么做的啊?”
“伏龙水和红明花浆,当然是我们英格利加·布拉迪海奥引以为傲的特产。”青年说罢搓了搓鼻子。
帕克特觉得自己已经快编不下去了。
“行行行,我可是搞不明白这些稀奇东西都是怎么被匠人们弄出来的。进去吧。可别忘了要去奇诺·哈里的驻马商会,那儿可是你们这样的行脚商人该去的地方。别惹是生非啊外乡人。还有,咱们记性可不差,有了旅行商许可证,记得随身带着!不然下次还得追着查你。”
“哎,特列,上次在那个迦巴迪尔人那儿买的那根剔牙细剑,我那天也给你查看过了。我给你报这个数。”
两个守卫向帕克特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便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自由商镇!”
“你要的东西,只要预订,定有人会为你带到!”
“造访商会,来店铺吧,你会见到——广袤的尼宁特!”
噢……这里是,尼宁特大陆啊。
如此这般的标语被墨漆涂抹在漂亮的长幅上,只消轻轻握着透镜,眼睛和脑袋自然就明白这些文字了。
这小镇由于流动经济的活力非常繁华,比起之前忙着泡妞的伐木工人口中的形容简直是天差地别。果然,谈恋爱会让再实诚的脑子都变得滑头。
通过不同样貌,可辨别出族裔各异的人。行脚商人们或步行或驱车,都化作了街坊间流动的商贸站。大街上大轮车来来往往,不少由于在车架上堆得太高而散落在地的商品被一旁经过的好心镇民们捡起,悉数奉还。
不过想要完全看明白那些标牌上的文字语法,多少有些费力。鱼群透镜所能提供的通译效果也不是完全可靠的,大部分时间帕克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标牌上的字样连着在视线中变上三四次,而最后一次最为接近,大概意思也只能靠感觉猜。猜的环节最有意思,端详之后,往往发现自己是十猜八不中。
“你也在学习吗?鱼群透镜。”那些鱼群活动起来,像要积极地以泡沫和洋流勾勒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无数小鱼集中有限的智能,记忆着这个世界角角落落的智识与风土。因此,帕克特也料想自己目前口中说出的话怕是很难让当地人听懂了。
这里俨然是一个建立在实业上的小镇,以小见大,所处的国家应该是个有相当工业追求的国度了。
“哎,这位小哥,你进城带的是些什么货啊?”
一个带着账本,耳朵上夹着铅笔,长着一张精明脸相的年轻女商人凑上来打听。
“问你呢。你这衣服……料子倒是上品。在哪打湿过了吧?对了,你有什么要急着转手的货品吗?”
“我这都是打点好的行装,不打算转手卖的。”帕克特客气地回绝对方的热情。
“别搁这打哈哈。如果给的价格合适呢?要知道这地方的商行可都舍得大把花钱收东西的。当然,我这儿也不例外。别考虑别处了,至少在这个镇上换些通银吧。”
“恐怕价格什么的不是我关心的问题吧,抱歉。”
“那你有行商证件吗?”女子扯了扯自己的袖标,“我可是有权力看看你的证件的,烦请出示一下。”
“这个,我刚来这里,其实并没有。”
第一眼见帕克特的奇装异服,这眼尖的精明女人就有了个大致推想。这怎会是什么远在天边的小国家跑出来的商人呢?说不定还真是条没出过水的大鱼哩。
“那你从哪个城门偷溜进来的?东门?那儿的守卫最松散。”
瞧了瞧背后,那或许真是东边。
“我也不知道,人生地不熟,不自觉就闯进来了。”
越描越黑……对方越发觉得有点意思了。
“瞅你那直愣愣朝一个方向逛街的劲儿,那放你进来的肯定是东门。对了,我叫希德尼,你呢?”
“帕克特。”帕克特幽幽地念叨了一句。
“那么,都互相介绍过了,你得告诉我你带了些什么。我多少清楚像你这样的年轻商人不会带着什么便宜货来这里的。”
“手工艺品。”
“壶?钟表?还是磁针罗盘?!”希德尼围着帕克特打量了一圈,又凑到包裹边上听了好一会儿,“瓶瓶罐罐的,你倒是带了不少嘛!”
“可我真的不想……拿来卖。”
“哦,天啦。我来让你改变主意,来,跟我来。”
“等等,喂,你这是要拐我啊!喂!”帕克特手护着背包带,飞也似的被希德尼拽着走,“放开我!”
“放心,我听声音就知道你包里那些玩意儿碰不坏。你每隔着一层包着件衣服呢,好生细心的家伙!”
一把被拽走的帕克特忽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跟着希德尼穿越人群,走进一个偌大的商会时,又稍稍有点惊喜。
一座堪称伟大的建筑,赫然出现在眼前。白石筑成的丰满圆顶,精心砌造的灰石墙斜面,稍下一层有环绕主楼的全是女性人物的史诗叙事绘卷雕塑,和多个仿佛女性纤手造型向外导水的落水渠,最下面则是茂盛的绿植与供孩童们踢踏玩闹的清水池。仔细甄别,那些绿植中夹杂着不少兔耳草与柴胡这般的植物,也有些像是蒲公英或是波叶毛蕊花,不知为何在这鲜沃的园地里和乐地生长在一起。
商会建筑里的天顶画十分震撼,一个巨大的三角,每一角都有一个栩栩如生的女神。巨大的三角外还有三个略小的三角,也都在女神的透明纱衣包覆下呈现出一种浮动的姿态来。那些纱衣凸显出经抛光后的灰锂辉石色泽,不论选材如何,光是这宏伟的神像造景便让人望而惊叹。多么瑰丽的文明!
黑发长衣的女神手中高持着一柄长剑,剑柄上挂着一串钱币,钱币表面借着日光散发出温和的暖色。整幅画作被这种暖色光照耀,就像是橙黄星光照亮了整个画中世界。定睛一看也能在商会中其他的雕塑上看见这个形象,帕克特猜想,这尊神祇于此大受重视,一定是有着工商兴荣的意象。
淡金发色的长发女神手中擎着一个纯白的方块,清澈的泉水从方块顶端下泄,在整幅天顶画的底端形成了一个湖。而湖边有不计其数雕画细腻的动物从旁取饮。长发女神面露微笑,仿若慈母一般注视着下界万物,也许是主生命繁荣的神祇吧。
苍白发色的短发女神赤身裸体,环抱着一只长耳异兽,异兽闭着双目,四只蹄爪紧紧攀附着女神的臂弯,而异兽的尾垂则轻轻挽住巨大三角的边侧,使得这枚巨大三角显得平稳端正。可能是象征母爱与法治,但仔细一看,短发女神又透出一丝与温情相左的冷艳来。
“这是?”
“看不出来……你是异神教的教徒吧?”
“我,算是吧。”
“这是我们普南利尔教所遵从的三女神,从左到右分别是主征伐的尤西米、主慈爱的拉艾瓦,以及主誓从的边德林格。”
救命,基本算是全部猜偏了。
“确实壮观。”
“你要是愿意加入的话,施洗教会就在商会的二层哦。”希德尼指了指头上一处向外延展的飞楼,内楼的飞檐上竖着不少合十祈祷的信众雕塑,只消抬眼一看,从天井中倾斜下来的连生阳光便穿过三女神的半透衣襟,打亮了整座飞楼的外墙,“我看你也是个成年人了,在奇诺·哈里,没成年的小孩可不让信这个。”
“为什么教会也在商站这里?”
“我们这里空间很紧凑的啦,大家聚在一起若不是行商,通常就是祷告。货物仓库还得另外租,所以一般都是从这里到码头往返来回。约度因国的风格,你看,跑一趟搞定,多省事儿。”
帕克特下意识看了一眼二楼,一群穿着圣袍、戴着圣冠的人在用方柄长勺冲洗着地面。水落入了商会一层的内环水道中,又有两个与外界自然水体相连的水道出口,一个巨大的链式输水轮将水从一楼水道的入口运至二楼。整个商会虽然人来人往,但墙壁和地面竟是一尘不染。
这是……某种宗教的庄重和开放商贸活力的有机融合。
“这些都是商会出资修筑的吗?我是指整个建筑。”
“不,当时教会也有出钱筹建。民间也有公共募款。豪商富贾也想柱上留名,也都不惜血本帮着凑资材。”
“大部分竟然是来自善款吗?”
“哪能呢,其中大头是税。我们这边的自由贸易进出口都要收税,两种税。进出口商业税用于填补国库和补助商会盈利,泛宗教税用于修建公共设施和组织信众集会。教会可有大把的钱,在这里如果想要混得好,你无论如何都得巴结他们一下。善款另说,好心人总是愿意出钱办这些利国利民的好事,愿三女神赞美他们。”
希德尼在一张大长桌面前停下了。
“但你知道吗?就算两种税加起来,我们的税率也比周围邦国要低。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你们这样的行脚商人稀里糊涂也都愿意来这里的原因——”希德尼按了按长桌上的气铃,“之一吧。之二也许是因为这里崇尚自由贸易,除了近年流行起来的熏毒花蛊和战荒人口,什么都算是合法交易。”
“噢!来了来了!”一个鹤发老翁扶着眼镜从柜台后的房间里跑了出来。将量衣用的卷尺交给从后面伸出手来的伙计,才缓缓转身。他抬头一看帕克特,就知道捡着宝贝了。
“怕又是个贵人哪!来来,小伙子,你有什么好东西带来这里?”
“可我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啊。”
“哦……你戴着的这个,可否取下来给我瞧瞧?”
眼镜?帕克特一看对方也戴着一副擦得透亮的眼镜,便放心递了过去。
“不错啊!”只见对方用布帕小心翼翼接过眼镜,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遇到同样对待物件特别讲究的人,帕克特心里的好感油然而生。
“老爷爷居然也是近视吗?”
“哎哟,你看,我戴上你这眼镜,我连蛛丝都看得清哩!”
“对不起,那是因为我度数深。”
“哪来的,小伙?你那儿工匠的手艺……可是不得了的。”
“我……”帕克特已经不知道怎么作答了。
“爷爷,管这么多干吗?”希德尼手捂着嘴,凑到老翁耳边说,“这小子傻拉吧唧的,赶紧把他值钱的东西全买下来,回头翻几番卖给普南利尔教工研的那帮书呆子,迪苓商会可就发大财啦,嘻嘻嘻。”
“我听得见……”
“好啊,你要是愿意,我们全买下来!”
老翁一激动,大手一挥扫过桌板。这下把希德尼急得一拍自己爷爷的肩膀:“啊……老爷子!这么大声干吗?”
“这我也听得见……”
“来来来,我帮你把包卸下来。”
“别……”
希德尼见状,微微一笑,上前抱住帕克特的一只手,软软的感觉瞬间把帕克特电了个全身酸软。
“没事,你看,就算你藏着什么稍涉违禁的凝结虫、麻醉素什么的,虽说我们不会买去,但我们也不会大肆声张的啦,小金毛。要是你藏着具有成瘾性的熏毒素,那就不好意思啦。”
“那个,那个……”
“那个什么?你说啊?那个什么?”
希德尼一脸坏笑,死死抱住帕克特的半边身子。男人的弱点实在是明显,尤其是这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看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姿态主动一点,怕是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直了。
“那,老夫就代劳了吧。有什么不方便看的货品吗?会尽量避开的。”
“那倒是……没有……”
老先生戴着丝绒手套,一件件将包袱里的东西取出。
“别!小心着点!”
“放心,过过眼瘾,之后完完整整给你放回去。”
这有病的中世纪!
帕克特又急又气,但无奈希德尼恰巧……算是自己喜欢的那种女孩的类型,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听使唤,就像是兴高采烈不能自已的感觉。这算什么感觉?好像从来没有过。
“嘻嘻嘻,安全检查啦。只想看看你是不是我们信得过的野袋商人。”
扯了扯袖标,又扯了扯帕克特发烫的耳垂,希德尼放心大笑起来,这小子果真是个直率人,内里也不像乍一眼看上去那么深藏不露。
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帕克特的脸整个红到了耳朵根。
“哦哦,这个,这又是什么?!”老翁颤着手从旅行包的侧袋拿出一卷稍显皱巴的纸巾,“这面料……这怕是织造工艺上乘的布匹!”
帕克特残存的理智使他头上的静脉血管差点吓得跳了一下。
“帕克特先生,照我说,你这带的好东西还真不少呢!”
希德尼这下是直接将面前的青年从侧面搂了个结实。帕克特觉得自己快尴尬到休克了,但某种正直的品质使他依然维持着一种旁人看来都很好懂的禁欲式的狂喜,不禁暗叹这小子今天的运气是有多好。
“可恶,嘿,我说,这什么情况?解释一下?”
骂自己也没用,帕克特的理智正式脱线。
“你挂着的这个造型有趣的单片镜,好想要啊。”
“不,不能……这个绝不能!”理智重新上线。
猛地挣脱开去,帕克特一个箭步跳上前去,捂住自己的包裹,将散落在桌上的什物一件件麻利地塞了回去。
“瞧你这反应,不如从商会里找几个适龄女孩陪你逍遥几天怎样?奇诺·哈里这儿可是个开放商镇,但你得先给我把你跑商的来龙去脉说说。”希德尼挑起眉毛,将耳朵上夹着的铅笔取下来,往桌台上啪的一拍,干净利落。
如此强势的问讯,帕克特可是生平未闻。
来了!是乌漆墨黑的中世纪!
“喂……我可不干这个。”
“好了希德尼,收收你那腔调,你也该有点样子,出发之前这几天好好收拾收拾,就别搁这欺负这位小客人了。”
老翁笑着咳了咳,拿起那卷厕纸,顿了顿身子,弯腰拿看珠宝用的透镜仔细地查看着。
“这织工……如此繁多的细丝,虽然错综复杂……”
“那个只是……”
“手感就像法库戈海滩边的沙砾。”
“厕……”
厕纸。
和孙女交换了一下眼神,老翁猛一拍桌板,从下面的抽屉里丁零当啷搜了一会儿,回房又四下找了半天,最后回到帕克特的面前,啪地砸出一大袋银币来。
“行,你看,我们先这样,免得你出去报官说老夫伙同孙女一起把你给抢了。我先收下你这卷丝绒,再给你整八百特拉伦银币,如何?咱姑且先不管你这个是做什么用的,瞧好了,听好了,这可是收买正常丝绒的两倍价。对外说叫你情我愿,用这八百银币你都能去买辆梁柄结实的上好骡马车了。”
“我不能,我不能啊。”
“哎,咋这么死脑筋呢?我们这儿出价绝对比别的地方高了去了,来,先把这签了,以女,咳……神边德林格的名义。”
希德尼熟练地从爷爷处拿过商契,不知何时把木头人一样的帕克特的手印给按了上去。
这可把帕克特吓出一身冷汗。好家伙,要不是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买这卷厕纸,若是碰上家黑心的,刚才那一拍手印子,说不定就把自己都给卖出去了。
“今天先放过你,不过你可哪儿也别想去,我给你找家住处,你明天想明白了,就带着你这堆宝贝接着来这儿吧。”
“啊,嗯……啊?哦。”
“我们要打烊了,嘿嘿,怎么,要不要我孙女赏光陪你吃顿晚饭啊?”
赏光?
“那个那个,真的不用了!这钱你拿回去!我真的不能收啊!”
“臭小子,我都对女神发过誓了,你还想怎样啊?”老翁看起来也不怎么恼火,只是和蔼地笑了笑。
“就真的不能把钱退给你吗?”
“我这老头子在商会可还要做人的!”老翁捧着那卷厕纸,装作气得发抖。
“你不如看在边德林格女神庇佑商人的分上安心收下吧!”
帕克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快走吧,日铺全部歇业之后,商会有夜巡轮检,像你这样没有行商证的外乡商人留在这儿可不太好。就算互相帮个忙,你日后把东西卖些给咱们,临时身份什么的,我们也能有办法给你办妥。以后凡是遇到要登记、担保什么的,也好应付。”
老翁眯眼一笑,像是把帕克特的底细看了个透。
“啊,野袋商人,我们都是这么称呼你们的。野袋商人像你这样,不带比画还会些我们这里通俗语的可不多。你懂的,一般都是运些法令不允许贩售的东西。稀奇古怪的也有,我也见过几个,都不及你这么通气儿的。不折腾你了,看你怪年轻的分上。”
“哈……”
帕克特确实听见了临时身份这事儿。一想确实也是如此,就这样跑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秩序社会来,也许一个当地身份能让自己站稳点,有总好过没有吧。
“希德尼。”
老翁摆了摆手踱回后室,脸上皱纹悉数绽开了。
“我们可要再会,帕克特先生。在隆德毕德的拉冯·克利多。”
“嗯,先……谢谢您了。”
拉冯·克利多?
“那,帕克特先生,我带你去旁边的铁蚊子旅店登记一下吧。算交个朋友,做我们这一行的需要人脉,也需要多认识些有意思的人。哦,来,走这边的砖石台阶下楼。”
镏着金边的侧铺楼梯上即使是把手也被擦得锃亮,帕克特跟着希德尼一路走下楼,抬头看了眼略微有些让人在意的女神壁画,不觉穿过商会人群,来到了同样熙攘的街道。
自己身上的衬衣确实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一群整天和钱货打交道的人自然留意这些。什么材质?哪来的商人?这件衣服看起来可真……设计刁钻精细,这缝线……
仿佛走时装秀台一样,得亏佩着商会袖章的希德尼在前面顶着,那些欲开口问的嘴才被塞回到人潮中。
“多少有点自觉了吧,你这套打扮有多惹人注意。你没注意到……就刚才那会儿,十七八个人绕着你在那儿打转呢。”
“确实……我应该换上更合适的衣服。希德尼,你可有好的推荐吗?”
希德尼的眼睛乌溜溜地一转,好像一下子就在脑子里找到了街坊中的一处店面。
“铁蚊子旅店对面的小铺子。朝旅店这头的门房是卖布匹的,你绕到后门那边的铺位,有个瞎半边眼的老太太,她摆出来卖的男士衣服就很不错,挺适合你这样的身板,且价钱便宜。”商人姑娘接着拍了拍帕克特的肩膀,似乎又帮着对方想起些要紧的事来,“还有,你要是想去找约度因国的漂亮姑娘,就别嫌麻烦多走点路去马车禁行区那里。我知道你这样的远地小伙好不容易进城来都在想点什么,刚拿到钱不是花在酒上就是给酒桌边上的女人吧?”
乌漆墨黑的中世纪!
“不,我是真的两个都敬谢不敏来着。”
还真和自己见过的野袋商人不一样呢。希德尼越发觉得从爷爷那儿传来的眼力多少是有些过人的。
“别是只因为我在这儿你不好意思,回头还是乖乖去我告诉你的地方逛逛吧。”希德尼一阵坏笑。
“我打死也不去!”
“逗你玩呢。走,咱们买好衣服去铁蚊子旅店那儿吃饭。”
没有消磨时光的电视或电影,似乎在这时代也就只能靠金钱、酒精和情欲麻醉自己了吧。虽有点清风拂袖的感觉,只是帕克特也不想太把自己看高,其实自己和这里的人在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仅是处理方式上的不同罢了。
两个特拉伦银币,帕克特算是穿上了一身同样轻便的内衬和一件有些动物皮革臭味的外马甲。挑选鞋子的时候稍微碰到了些问题,这里的人并没有穿袜子的习惯,自己原先球鞋上奇怪的鞋带设计也着实把希德尼吓了一跳。
“你都是从什么地方……不如说帕克特,你到底是从什么神奇的地方跑过来的啊?”桌上自己这边的饭菜一点没动,在铁蚊子旅店的餐厅里,希德尼前倾着身子好奇地问着。
“你看,为了不让其他人起疑心,刚才在店外店里我也没少帮你打掩护。赶紧告诉我吧。”
“可以,如果你真的能保守秘密的话。不过如果你不相信,别人一样也不会相信吧。”
“我肯定只是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啊。”希德尼笑了笑,“不然早该喊人把你捉进约度因疯人院里啦。”
“我是从一个叫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兰开夏郡的普雷斯顿过来的……你能理解吗?”吃着一大块像是取材自鸟类动物的烤肉,帕克特就着一股怪味的发酵饮料解释着。
“大不……你那之前的什么英格利加果然是唬人的。你到底是这个尼宁特大陆上的人呢,还是……”
“我觉得,坦诚地说,我应该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这种说法比较妥当吧。”帕克特分两端各拿起一块面包,粗略地比画着。
“哼哼。普南利尔的神只创造了我们这一个世界啊,你这样的说法可真是太荒唐了,帕克特先生。你一定要说实话,是坐桅杆帆船过来的吧,今天正午是从约唐迪夏码头那里靠的岸,还是卡辛泽帝制码头?你要真的是外陆人进城,据我所知只可能是这个方法。下船后你再从奇诺·哈里东门进的城,还能有别的路子?”
“……我并不是走的海路。”帕克特边嚼着东西边说。
虽然感觉有点无礼,可就算停下进食直到活活饿死,对方也还是会追问的。“我是被传送到这个世界来的。”
“胡扯!怎样?从上命天国被丢下来了?你……莫不是做了什么下流事给三女神大人们讨厌了?”
希德尼笑出声来,打小从来没有这么能编故事的人坐在自己面前。
“其实我是来这里找一个东西的。目标很小,并不好找。”
帕克特心想,希德尼也不像是那种糟糕的谈话对象。
擦擦手,从背囊里掏出半截神杖,连帕克特自己都清楚,这玩意儿看起来和一根破木棍也没什么区别。只希望上面的雕花文字能有足够的说服力,而且能从当地人这里了解到一些直接情报吧。单纯碰个运气。
“我在找的就是这根神杖的另一部分,应该是在这里,就在你说的这个……尼宁特大陆。”
“不介意的话,拿来我看看。”
希德尼半信半疑地接过神杖,确切地说是一根破棍子。端详了一阵子,还了回去。“对这木棍,我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啊。你可有拿这个问过别人吗?”
“没有,说实话,我是今天才刚到这里。你也是第一个问我这个的人。”
“那就别问,趁每个被问的人都把你当疯子之前。”
“我也知道这个很扯……”拿起粗粮面包,帕克特就着蔬菜啃了几口。口感怪异,但能充饥。
“你要是找人那还方便,只是你这根东西,是能够广贴告示寻找的物件吗?”
也许神杖剩下的一半,有特殊的能力依然在作用着,而且处于十分不利的地方。之后从那本怪书里找找线索更妥当吧。
“并不是。这东西对我很重要,而且也不希望太多人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并不适合广而告之。”
“我们这边之外,稍微远一些的底特拉伦的迦巴迪尔……你也应该去这些地方看看。不过最近几个邦国间的态势有些紧张,你最好也别蹿来蹿去,免得被当成情报贩子给抓了。”
“那这里……我能再问一下这儿的地名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装疯卖傻呢。听好了,这里是商镇奇诺·哈里,我待会给你整一张咱们这儿绘制的尼宁特地图,你也明白得快一点。”
“真是多谢啊,希德尼。”
“可没说是免费的啊,一码归一码,地图可不便宜,你得自己乖乖掏钱。”
“其实也没想白拿白要……”
“伊杜库鲁和迦巴迪尔甚至有专门的情报商会,虽然生人进去挺难找着北的,但我想你能搞明白的。”
“我很好奇一点,希德尼。”
“你说。”
帕克特看了看街边大路上缓缓驶过的蒸汽大轮车,又看了看街上行人古朴的穿着,有些没头绪。所以是一种……蒸汽能源与中古社会的糅合……
“虽然感觉把你当学者来询问不太妥当,但要是我想知道你们现在这儿,周边的文明情况,我指……各方面的,技术也好,文化也好,我该从哪里开始比较好。”
希德尼觉得帕克特这人十分可笑,但好在不像个疯人,也许就这么原原本本地回答也没什么妨害。
“这么说吧,你得知道一个最基本的概念。”
希德尼掏出一个小纸卷,舔了舔从兜里掏出来的短尖笔的笔头,开始画起来。
“首先,这个是我们所在的大陆,尼特宁大陆。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当然,那上面很少有岛屿,而且没有人找到过别的大陆。”
尼宁特,一个看起来板块形状有点像腰果一般的大陆。
“你得清楚,这个大陆上是有五个国家的。我们这里奇诺·哈里商镇属于伟大的约度因国,地理位置大概是在中间偏下一点,是夹在迦巴迪尔所在的底特拉伦国和伊杜库鲁所在的隆德毕德国中间的一个小镇。”
在腰果中间偏下的位置,帕克特看着希德尼在纸卷上画了个点,那应该就是现在奇诺·哈里的位置。
“还有两个国家,你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去到。一个是在北边的塔比拉国,一个全是极寒草原的荒凉地方,以及南边的渔人国——尼安努奇。字面意思,有最好的渔夫和渔船。你会经常听人说到塔比拉,那儿的药材也好,矿石也好,都是很名贵的。”
“可以详细说说约度因……还有其他几个国家的情况吗?”
“也许那么多的名字很难记?可我们这里的老练商人早就烂熟于心啦。”希德尼笑了笑。
“是因为和整个大陆的行商人经常打交道吧?”
“是啊。商会就得靠这个吃饭,怎么能不记常客的名字呢,是吧?旦吐拉大婶!这边再给上两杯大绳汁。”
“好嘞!”
只见那个健壮的大婶用大手抄起一旁清水桶中的大木勺稍稍晃了晃,拎出一条大太阳下绝对能出彩虹的轨迹。木勺伸进一个盖子厚重的大木桶里,将原油一般颜色的饮品打到两个饰有铁环的大木杯中。踏着木质拖鞋发出的哐哐声,大婶熟练地将一手夹着的两个带着不明泡沫的杯子砸在了早已放了不少鲜美食物的桌板上。
“这大绳汁!”随着大婶这声吆喝,周围的酒客纷纷举杯,“敬三女神!”
这铁蚊子旅店里的气氛一下变得火热异常。
看了看自己将要喝的这个难以名状的发酵谷物饮品,帕克特忽然觉得这个大绳汁的原料肯定是什么恶心的几种蕨类植物的混合,恶心死了。
“这两杯,你来结啊。”接过一杯大绳汁,希德尼一口灌掉了一半。帕克特只是针对这个不怎么过分的请求点了点头,这可把希德尼给乐坏了。
“舒服,可以。哎,你知道吗?约度因国最好喝的东西,喏,就是这个。国宝,名副其实,一国之宝。这特酿又是奇诺·哈里特供,可谓宝中之宝。”只见希德尼仰头一饮,“六种蔬果,再加上好的麦酿。”
帕克特看着杯里的液体像是煮沸的肉汤一样喷着泡泡,回味起这种像是熟樱桃和香蕉再加上一点啤酒和酱油的口感,也没多想,稍微喝了一口。没承想回甘后是那种将放久氧化了的西瓜塞进嘴里一样的浓厚味道。
“约度因这个国家,其实很早之前是隆德毕德国的一个小小属国,后来因为隆德毕德人和底特拉伦人之间闹翻干了一仗——其实现在也一直在打啦,嗝!然后就趁机独立出来了。老国王,我是指好几代前的国王了,是底特拉伦那一任皇后的二儿子……本应与底特拉伦世代交好的约度因,被夹在了两个大国中间,所以约度因理所应当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一个左右逢源的中立邦国。如今,四海商人令这个国家的街道车马如龙,约度因就像一粒金子在尼宁特双星的光辉之下变得无比耀眼。”
“奇诺·哈里的商贸确实热络,”帕克特挠了挠头,“我不曾想过这镇子快入夜时街市上竟能火亮得像正午一样。”
“约度因是名副其实的商人国家,有这样的认识就可以了。所以这里不但有底特拉伦的行军技术,也有你刚才看到的那种来自隆德毕德新兴的蒸汽机械。底特拉伦是典型的军事大国啦,可说要是真的联合隆德毕德和约度因的全部军力倾力一战的话,其实底特拉伦会输得很惨才对。好在国境交壤之处有地方领主之间的君子情谊,这些年大国间才没有撕破脸皮。”
“说到大国……我有点好奇,底特拉伦也有什么特别的技术吗?”
“啊,他们有相当厉害的锻金火炮,能轻松击碎甲胄的紫铁锤钉和能搭上弓弩弹的枪矛……这些比起隆德毕德尚未成熟的武器确实显得凶狠很多。约度因用的一直是两边皆有的军备,所以其实除了基本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啦。不过这里的人骁勇善战,所以多少也有些旧日帝国的底气来着。但和底特拉伦那些打起仗来不怕死的纹章骑士比,还是差了一点……嘘,这儿的隆德毕德人多,就不和你谈这类国事了。”
“这么一听,起码从我的角度看,我觉得隆德毕德的技术有些超前啊。”
“你在的地方也有蒸汽什么的吗?”
“那是挺早的事情了。我的祖国有一位了不起的发明家在日常生活中发现了蒸汽的功用……斗转星移,我们后来开始普遍使用一种叫作电气的能源,后者显然更为高效,它驱动着……”
帕克特滔滔不绝地向希德尼说了许多他所在的现代文明里的人、事、物。希德尼听了很久,渐渐从帕克特的表情中看出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疲累来。
“总觉得从你这儿听到的东西都像是在梦里呢。”
希德尼转了转酒杯。
“如果,”她用食指轻轻敲着纸卷上的尼宁特大陆,“也许我脑子没那么好使,但如果形容一下的话,就用这张纸卷来说,你原本所在的地方——英国,应该是在哪里呢?如此惊异的文明居然坐落在尼宁特人制图之外的某处,这令我感到非常好奇和惊喜。”
“稍等。”帕克特想了一会儿,从背包里翻出一本便笺,又掏出一支老钢笔,朝笔尖处哈了口热气,甩了甩。
希德尼看这招确实看得有些出神了。这笔没蘸着任何墨水,黑色的墨迹却从里头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这样吧,假设我现在画的就是我之前所在的地方。”
帕克特画了个象征地球的圆,又在上面的欧洲大陆上标了一个点,随后把便笺的这一页撕了下来,举在空中。
“然后,你能明白我之前和你说的我能使用的源术吗?”
“魔……法?天知道,我真不明白你是怎样做到那些事的。”希德尼摸摸下巴,露出错愕的表情。
“对,乍一看是没有道理可循的力量。不过我想,它令我能够自在驱策这世间的种种能量与物质。”
“这来由没有道理的东西,在我看来像极了创世女神的能力。”
“或许径直将它们理解成神力也不为过,”帕克特笑了笑,“直到我彻底弄明白它的机理之前,我得小心对待这危险又迷人的能力。”
“那也行。然后,帕克特,回到我最初好奇的问题,你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来到尼宁特这儿的?”希德尼追问道。
“就是依靠这半截断杖,它将我……”
帕克特用手指从便笺上的点快速移动到希德尼的纸卷的点上。“就这样呼哧……呼啪——一下子传送过来了。当然,我好像没法自在往返于这里与来处,就好像是……重获新生那样。”
帕克特忽然感觉咽喉一酸,不禁哽咽了。
“你怎么忽然一副吓到了的样子?喂……”希德尼连忙起身打了一杯清水,把水杯送到帕克特的手边,只见对方一口气将那一大木杯水给喝了个底朝天。
“不,谢谢你,我没事。”
“哪像没事的样子。有什么事感到难过了吗?是想家了吗?”希德尼看了看眼前的青年,缓了缓自己的表情,“说实话,你刚才短暂露出的那表情像极了我认识的离乡远行的每一个人。”
“也许是吧。”帕克特重新拾起笑容,“不过,我并不留恋往昔。我想成为英雄。”
“英雄什么的……话说,你能回去吧?你想,就是那个你说叫源术的东西。既然能让你过来,那你应该也能借它返回去啊。”
“抱歉,就是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是我来这儿的第一天,我也没想到心里会有这种反应……”
“想必有家人在等你回故乡吧。”
听罢,一声不吭的帕克特的一滴眼泪就顺着笑脸下来了。
“啊,那个……旦吐拉大婶,钱我可放这儿啦!”
希德尼忙从一旁喝得烂醉哄笑的酒客们中间引着帕克特走出了铁蚊子旅店的酒厅,空气一下变得宜人多了。奇诺·哈里附近的林地提供了很好的芬芳气息,到了夜晚,街道上可不存在任何除了草木清香以外的异味。
穿过在夜晚也稍显熙攘的人群,两人在一个水池边的长椅子上坐下了。“说看不出来倒也不是,但你可真是故事比人大啊,男子汉。”
希德尼拍了拍帕克特的肩膀。那厚实粗糙的肩膀,像是早早承担起了年少生活不该有的重量。
“我想,远行在外,达到目的前的过程只会比这刚开始更难熬。你有好好做足准备吗?”希德尼望了望远处南方的天空,若有所思。
“准备永远跟不上变化。”在秋虫的鸣叫中,帕克特朝着夜空做了一个深呼吸,将自己的情绪很快地平复了下来,“就像尼宁特,这地方对我来说过于陌生,我必须尽快适应这里的一切。”
“想点开心的吧,在结束了这里的旅途后,你大可以满足地归乡。”
“归乡……吗?我其实,也没有值得回去的家了。我长大后一个人生活,也没有亲族和朋友惦念挂记,事实上,我的家就在我的背包里——这是我出发前早早想好了的,我想去尽可能多、尽可能远,而且尽可能有趣的地方。”
“可你还跑这么……远?看你脸上现在这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我想象不到你究竟有多坚强。”
“我想遵从自己的内心。”帕克特攥了攥拳头,抬头看了看夜幕中闪亮的双星,憨厚地笑了笑,“它隐约告诉我这地方能教会我许多事,尽管我从来不相信人的潜意识能起到多大效用,但我决定跟着它走走。”
“你这家伙。”希德尼听罢也苦笑一声。
“不过,我有些担心自己在这里的兴奋劲过去之后,是不是又会回到令自己害怕的那种落寞中。我早前有幸受教于一位杰出的师长,他给了我踏上旅途的勇气,他也让我有机会从乏味的生活中跳出来。但在那之后该怎样,如何照顾好自己,我得自己多多上心才是。所以,虽然听起来有些丢脸,但现在我正在这陌生的夜晚对抗彷徨与害怕。”
“你也努力在想办法了,不是吗?”希德尼眯起眼睛,伸了一个像家猫般放松的懒腰,“我觉得你有大志在前。”
通常,一瓶好酒能解决诸如这样苦闷的问题,但对帕克特来说,如此并不够。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对不对,感觉一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做什么都有点不知所措。我该用我学会的东西做些什么,我还在慢慢领悟。”
“照我们的说法,帕克特。隆德毕德有句很有意思的谚语,叫作‘既然爬上树梢,可千万别怕那儿离地太高’,既然先前都决定要做这么了不起的事情了,你有本事迈出最开始那一步,你当真还害怕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吗?”
希德尼掏出一枚硬币,在空中一丢。“命运就和谚语里离地那点距离一样,是个混蛋东西。如过索桥般令人生惧,事后又让人心头扬扬自得不是?说不清楚,我想很多人甚至没本事往上头迈出一步。”
希德尼接住硬币,放在额前擦了擦,交到了帕克特的手中:“树就是这样,风吹就动,但也生得结实,又长了一副方便你爬上去的模样。你既然渴望高处,帕克特……喏,拿着。当大英雄前,先当个努力家吧。”
“这是?”帕克特握了握手中的硬币,那上头留有不少擦划的斑驳痕迹。
“运气。你知道吗?善良内向的家伙都欠点运气。这枚特拉伦银币上刻着的是征伐女神尤西米的头像,通常来说是祝福经商者一往无前,这枚不一样,我认为它是有特殊力量的。举个例子啊,起码带上它出门,我就从来没踩过狗屎。你也一样,带上它能少去很多烦恼。天才什么都不缺,而咱们努力家就需要这个。”
帕克特破涕为笑。
“可这是希德尼你自己珍藏的银币吧?”
“不过是枚随处可见的旧王朝底特拉伦币罢了。收好,权当给你当护身符了。加上这点运气,现在你还好意思担心什么?”
“希德尼,我该怎么感谢你好呢……”帕克特高兴地看着对方,心头的忧虑尽在方才的言语间一扫而空。
“你那么大一背包东西,说真的,我就没觉得你想拿来换盘缠。都是行李吧?这样,你来我们商会干上几天活吧,不是很赶的话,这几天的食宿费包括之前借你的盘缠就这么两两抵消。奇诺·哈里的旅者商会神通广大,你要是想了解点什么,你得找些更加见多识广的人才行。而且,你刚开始扭扭捏捏的,尽想着不占人便宜,估计也是那种闲不住的性格吧。我算是先交上你这么个异客,谁知道你日后会怎样发达呢。”希德尼慢慢地拍了一把青年的背脊,那宽厚的身躯上发出一道坚毅的声响。
“你真的是什么都看得通透的人啊,希德尼。”
“那当然。我爷爷总有一天会干不动了,到时候肯定是我顶上啊。”
“这又得说回来了,我真的觉得我那卷……纸巾,不值那么多钱。这些银币,能帮我给老爷子原路退回去吗?”
希德尼听罢笑了笑。
“我爷爷素来是以大商人的眼光在估价的,你真以为他老糊涂到看见异邦东西就高价收吗?要是你一无脾性,二无品格,怎么会有强给你这些东西的好事?也不想想。安心吧,我们知道什么是人才,也知道对人才的投资意味着一本万利。”
想来,绝不能低估了这里的一切。人也好,事物也罢。推了推眼镜,帕克特从长椅上站起身来。
“原谅我这么多愁善感,很高兴认识你,希德尼。我是帕克特·荣格,一个从英国来到这里的冒险家。再一次向你正式介绍自己,实在见笑了。”
“哈,你这异邦人整理完情绪还附带正式自我介绍的做法还真是有趣。希德尼,希德尼·莫娜·迪苓。迪苓商会的当主,”希德尼笑了笑,“至少现在还是迪苓商会的希德尼,就这么称呼就好。”
“受你太多照顾了。我得尽快熟悉尼宁特,也是为了更好答谢你的恩情。谢谢你,希德尼小姐,各种意义上的。”
“行吧,看你也没什么事了,那就先带你回铁蚊子旅店投宿,早点休息吧。哦,对了……马车禁行区!我有和你说过吧?千万别错过啊,最近好像特别热闹的样子,嘿嘿。可话说在前头,那袋盘缠可是富余着,但你可别把我给你的那个幸运银币给报销了呀,小混蛋。”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帕克特苦笑一声。
在铁蚊子旅店的客房里,帕克特卸下行囊,坐在不算特别松软的床铺上,借着油灯,将这一天的所见所闻都记在了自己的便笺上。
合上便笺,吹灭油灯,窗外有两个月亮,一远一近。这不是普雷斯顿的月光,但照在人的脸上,就像迎面而来的家乡。白日是连生的高阳,夜里是连生的明月。
有些爱上这里了,约度因国的商镇奇诺·哈里。
云积得有些厚,明天可能会下雨,虽不能撑自己带着的伞应付,可既然这里的人也能往来营生,总也会有办法的。
怀中抱着怪书,帕克特想了很久。
其实为什么不能呢?睡之前帕克特满脑子都是旧日的片段。总有一种舍弃一切的虚无之感,在心头试图和海潮般澎湃的冒险精神相抵触。
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抚摸着怪书上面硬皮的皱褶,青年渐渐遁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