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是六姑娘?
曦文的这一嗓子,吓得素锦和刘妈赶紧起身去关门关窗。
“活祖宗!你声音小点行不?”刘妈气得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素锦也有些恼怒地看着女儿:“你还嚷嚷!刚才你大哥可说你了,说你在学校里闹什么民主,跟着个叫学运的同学瞎胡闹,他让我告诫你,他在政府里干事儿,让你别给他和家里添麻烦!”
见素锦笑,她更气恼:“你哥还说了,那个学运是早晚要掉脑袋的!”
“娘,您,逗我死了,学运不是一个人,是爱国运动!我们不能做亡国奴,要团结起来,把鬼子赶出中国去……”素锦扑过去捂住女儿的嘴,近乎哀求地说:“姑娘!你爹没了,娘求你,别跟着闹‘运动’了,咱安安生生地好不好?我和你姥娘以后就指着你活了。”
说着,素锦便泪如雨下。
刘妈也撩起衣襟擦眼泪。
母亲和姥娘的眼泪,让原本还想强辩的曦文瞬间偃旗息鼓,她伸开双臂把世上对她最好的两个人搂在怀里,娘仨哭做了一团。
“哎哟!吓得我魂飞魄散!你们这哭谁呢!我还以为,又怎么的了呢!”三夫人手拍着高耸的胸脯,也不进屋,站在门口就大声咋呼起来。
陶家是座四进院落,陶怡然和大夫人住在三进院的东厢房,二夫人住西厢房;三夫人住四进院的东厢房,素锦住西厢房。
刘妈忙小跑着过去托举起门帘:“夫人快进来,外面怪热的。”
三夫人这才迈步进屋,盯着素锦的眼睛:“怎么了?这是为什么呀?”
“孩子想她爹了……”素锦的嗓子又哑了。
想起陶怡然对自己百般的好,三夫人也不由红了眼圈儿,叹气道:“人死万事休,现在咱们就是哭死,又能如何,这不,老爷周年一到,就把咱们往外撵呢。”
刘妈看一眼素锦,素锦明白她的意思,说:“大姐这么做,也是为咱们好。”
三夫人眼珠子一转,破涕为笑:“对呀,我和老二刚才可都说了要离开这院子,你倒是打算怎么着啊?别辜负了大姐的一片苦心!”说完,在素锦肩头重重拍了一下。
素锦本就笨嘴拙舌,三夫人这一番话,让她没了下文。
“三娘,我娘可比不了您,您出去后想自己买宅子就自己买宅子,不想买的话,二哥和两位姐姐家,您哪里住不得,去谁家住那是给谁送福气呢,哪个敢不夹道欢迎您!”曦文一番珍珠落玉盘的话,说得三夫人面有得色。
“可是我们娘仨去哪儿呢?姥姥姥爷都没了,舅舅又不争气,就是想着我们没个去处,刚才,我们才难过呢。”曦文吸吸鼻子,叹气。
小时候的曦文最怕的就是三娘,渐渐长大后发觉三娘并不是坏人,就是嘴巴尖酸,喜欢人敬着她,凡她做的事儿只说好就成,了解她个性之后,她倒也不难相处。
三夫人嗔怪地轻轻拧了把曦文的脸蛋:“看吧,你爹在的时候,我劝过你吧,让你爹帮你选个好女婿,以后你娘也能跟着享福。你不听,非要上什么学,这以后,谁还替你操这个心!”
曦文摸着自己刚被拧过的脸蛋:“可不,早听三娘的就好了,唉,现在后悔也晚了。三娘,您啥时候搬家,我去帮忙。”
“哪儿就那么快,搬家呀……”
……
几个人正说着话,二夫人也来了。
确知素锦还要继续住在陶家,她微微点头:“也好,以后曦文找工作什么的,她大哥还能帮上忙。”
其实在曦文心里,相较于三娘,二娘的心似乎更冷、更硬一些。
冷冰冰的二娘一来,这天儿也就聊死了。
素锦嫁进陶家时,陶凯正在读高三。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有了个比他还小两岁的小妈,一时间成为了同学们的笑谈。
所以,陶凯躲去成都上的大学,他希望离家越远越好。
记忆中,好像他就没和素锦娘儿俩说过话,因为他可张不开口叫素锦“四娘”!
家里的事情处理得非常顺利,二娘、三娘都乐意搬出去住,并带走自己屋里的佣人。
以后,陶家院子里就清净了。
昨晚,听说母亲的头疼病又犯了,陶凯夜里住在了陶家,陪母亲唠了半夜的嗑,母子俩曾聊起过素锦母女。
母亲说素锦是个可怜人,离了陶家,她确实没有去处,而且她天性纯良,她选择留下很好,刘妈也可以留下了,自己也有人作伴。
母亲说曦文在学校里跟着闹运动的事情她很担心,她可是听说过当局在北郊荒地里枪杀共产党的事情,被枪毙的人里就有两个年轻的姑娘。
“泉南大学离咱家那么远,坐火车得一个白天,你媳妇不是在梁越大学的教务处嘛,让她把曦文弄她学校来。”母亲说。
陶凯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就点头答应了。
车子经过书市大街时,车子就开始走走停停了。
书市街是梁越的市中心,自家的两个店面都在这附近。
车子离开书市街,拐进了一条不宽的胡同。
陶凯余光看见车子右侧有三个人,一个身穿月白上衣、黑裙子的女学生快步疾行,两个挎着盒子枪的黑衣特务一左一右想去拦住女学生。
“世风日下!”收回目光,陶凯心里嘀咕了一句。
“局长,那好像是六姑娘!”司机小秦减慢了车速。
陶凯现在是伪政府秘书处处长兼档案局局长。
小秦是单位配给他的司机,跟着他还不到半年,平时只负责接送他上下班,陶家的事情他一概不理。
但是,身为司机,他刻意对长官家里的人留心观察过。
陶凯从不进四进院半步,面对素锦时也是眼观鼻鼻观心。
每年只在中秋、年夜饭时能见曦文一面,记忆里的六妹妹都是父亲的赞美“聪明、口齿伶俐”,离开陶家院落,在大街上他还真不能一眼认准陶曦文呢。
陶凯拍了拍小秦的座椅,车子“嘎”地急停在两个特务身边,吓了他们一跳。
即便不知道这车是市府的,但这座城市里都开上汽车的,非富即贵。
特务忙闪在路边,不敢抬头,冲车子躬身站立。
“文文!上车!”暑热天气里,车子里那个浑厚嗓音却冷冰冰地。
陶珏挑选了得月楼旅社,把金源酒店给了大哥。
他心里明白,金源酒店素日里入住的都是天南地北的官员富商,那些人脉是靠着大哥建立的,自己就是要了,也经营不好。
而金源酒店一旦客满,不二的选择都是得月楼。
三夫人这几天把得月楼这两年的账本核算了一遍,以往得月楼每月的流水多少她心里有了数。
怕影响店里记账,吃过早饭她就让曦文去得月楼送账本。
陶珏不在店里,曦文把账本交给了账房先生就往家返。
不想在最繁华的书市街上,被两个狗特务调戏了。
整个陶家,曦文最畏惧的其实是陶凯。
一是他比自己大了十七岁,二是他身材很高大,似乎从没正眼看过自己。
但是,畏惧也阻挡不住曦文的小甜嘴儿。
“大哥!您刚才好像神兵天降一样,哎呀,要是我同学们看见了多好,都知道我有这样一个英武神勇的大哥还不羡慕死!”努力往车门处靠,曦文嘴里继续酿蜜。
母亲说得还真对:“文文是个可怜孩子,和老二住在一个院子里,自小就被老二和她两个女儿还有丫头们欺负,倒是练就了一张巧嘴,文文的甜言蜜语,就是保护自己的一面盾牌。”
陶凯看着她,不禁又想起了母亲的话。
前年,父母亲和素锦一起坐火车送曦文去大学报到,回来后她就说:“别说,泉南大学的姑娘我也见到了几十个,文文还是最漂亮的呢!咱家六个孩子里,就你和文文长得最像你爹!”
“回梁越读大学吧,离家太远,再遇到这种情况,可没人帮你了。”陶凯冲车外扬了扬下巴。
曦文绝对不愿意回来,但是她心想你一个梁越的官员还能管到泉南去?
不想扫大哥的兴,于是她乖巧地说:“行,都听大哥的。”
曦文返校前,二夫人和三夫人都陆续搬走了。
“你冬天的厚衣服就不用带了,做好心理准备,我这边随时会派人去接你回来。”返校前,陶凯特意回来一趟交代曦文。
曦文讶异,心想自己这个大哥莫非真的能手眼通天,把自己从泉南大学弄回梁越大学?
一进宿舍,就看见自己床铺上平平整整摆放着一张泉南晚报,一看日期,是上周的。
也就是说,从上周开始,“星光剧社”的同学们就开始等待自己的归来了。
扔下简单的行李,曦文直奔校礼堂而去。
果然,校礼堂的候场室里,“星光剧社”十名成员已经到了六名。
“曦文!你可回来了!”圆脸大眼睛的林小屏尖叫着跑过来抓住曦文的手。
曦文笑看大家:“我是按时返校的呀,怎么你们早就来了吗?”
“陶同学,这个暑假您是去钟南山修行了吗?”社长耿益群瘦高个儿,戴着一副近视镜,因为比较喜欢教育人,大家都喊他“耿教授”。
曦文撅着嘴,看耿益群几乎剃成板寸的头型:“别冷嘲热讽的行吗,我的大教授!我没去修行,莫非教授您暑假期间顺便出了次家?”
耿益群笑着用手摸摸头:“我随时做好了投笔从戎的准备。知道吗?国军溃败!现在是西南危局!一放假,你还真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1944年初,为了保护空军基地,国民军队与日军展开了为时8个月的豫湘桂战役,结果是国军惨败。
“防共甚于防日,这就是国民党惨败的原因!咱们要抓紧时间排出一幕话剧,以团结抗日、实行民主为主题!”剧社里的大作家杜道举着手里的一个本子:“我这两天文思泉涌已经写了一折独幕话剧剧本,请大家提出修改意见!”
他把本子递给了曦文:“请陶大才女先斧正。”
杜道长得浓眉大眼,虽擅长文学创作,却没有很重的书卷气。
而且,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喜欢陶曦文。
曦文忙双手接了:“好呀,我今晚一定挑灯拜读。”
杜道的剧本题为《追光》,讲的是在同一所大学就读的兄弟俩选择了不同的政治信仰,毕业季,兄弟俩就各自的选择进行论辩,最后达成一致:只有一致抗日才是救国之道。
看得出,杜道的剧本几乎是一气呵成的,因为台词慷慨激昂,令读者热血沸腾!
开学一周后,剧本便最终敲定。
课间,剧社成员都会抓紧时间进行排练,他们想在中秋晚会上推出这个节目。
杜道和另一名男同学饰演兄弟俩,曦文她们则扮演同学们。
辅导员觉得这个话剧政治倾向太明显,估计节目预审时会被拿下,就提出AB剧本,排演时上A本,A本只宣扬爱国,不提共同抗日;晚会时上B本,那时校领导都在台下看演出,等发现剧本被改,已经鞭长莫及了。
中秋节很快来到。
果然,独幕话剧很短,只有十几分钟,等校领导反应过来,台下已经掌声雷动,掌声经久不息,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保卫黄河》。
校领导见局面已不可控,便纷纷离场,大幕也被迅速拉上。
可是同学们的激情已经被点燃,《保卫黄河》被反复唱了数遍,直到辅导员来把各自班级同学带离大礼堂的路上,还不时传来歌声。
这一夜,陶曦文激动得无法入睡,回忆起大合唱时同学们的泪眼和高举的拳头,还是会不禁一次次热泪盈眶。
原以为校方会把剧社成员挨个叫去训话,等了两天,校方没有任何反应。
单纯的孩子们以为校方也被同学们的革命热情打动了,所以才采取了缄默的态度。
第三天傍晚,杜道把陶曦文叫出去,脸色很不好:“收到消息,今晚警察局会来学校抓人,我们得撤离!”
曦文瞪大了眼睛:“撤离?去哪儿?”
“不知道,你快收拾一下个人物品,东西越简单越好,不要让舍友察觉,熄灯后你就到学校后门的竹林里集合,有人接应咱们。切记,熄灯后再走!”说完,杜道转身便走了。
曦文同宿舍原本有六位舍友,其中两位这次开学没有到校,听说是嫁人去了。
另外三位舍友不是剧社成员,有两位是剧社的发烧友,只有那个叫海薇的同学,经常给她们的讨论泼冷水:“在宿舍里莫论国事,别给自己找麻烦!”“哈哈,来泉南一年多了,出门还迷路呢,还救国救民,不成为累赘就烧高香了!”
……
幸好,今晚海薇被她在泉南的姨妈接出去吃饭,晚上不回宿舍睡了。
另外两位同学饭后提出散步,曦文谎称“那个”快来了,肚子痛,不想动,她们就帮她倒了热水,说她们晚饭吃得有点撑,出去转悠一会儿就回来。
她们一出去,曦文就赶紧收拾东西,心紧张得想要跳出胸膛,手也在微微发抖。
“别怕,同志!这是你踏上革命道路的第一步,以后你也许还要面临枪林弹雨呢,胆怯会令你腿发软,会让你挺不起脊梁的!”曦文默诵着她曾出演过的话剧台词。
课本和书籍肯定带不走,她只收拾了几件夏秋季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已经满满装了一小包。
觉得舍友该回来了,曦文就侧身躺下,用身体挡住包。
舍友散步回来以为她睡着了,就不再说话,各自睡回铺位。
没多久,熄灯了。
听到曦文窸窸窣窣地起床,舍友问她干嘛。
“肚子疼,上个厕所。”曦文装作有气无力地说。
溜着墙根出宿舍楼后,曦文撒腿飞跑着直奔校后门竹林。
林小屏、耿益群、杜道等五位同学已经到了。
看见曦文,林小屏高兴地跳起来:“太好了,我都快担心死了,海薇没察觉到异常吧?”
“她今晚没回宿舍。”曦文看看小屏,她没穿校服,换上了件素纱旗袍。
再看看男同学,也都没穿校服,低头看看自己的校服黑裙,心里有点自责。
看守后门的大爷早被别有居心的耿益群灌醉了。
六人离开后门一直往西去。
日本人占领下的泉南,熄灯后到处都是黑漆漆的,除了远远的点点灯光,耿益群说那是鬼子的军部。
街上除了偶尔驶过一辆汽车或“叮当”跑过一辆往家疾跑的人力车外,基本没有行人,所以周边非常安静。
曦文和林小屏的手始终紧紧拉着,六个人都没说话,却都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公园门口,一个人影自黑暗处闪出:“人都齐了吗?”
“齐了。”耿益群答。
“好,跟我走!”接应人看看站在后面的曦文和小屏:“怎么,还有女生?”说完并不等耿益群回答,扭头就走。
接应人走路很快,七拐八拐,感觉一直在小胡同里钻。
这时,曦文又开始自责了,因为她忘记换球鞋或布鞋,而且也忘记带上它们,此刻她脚上穿的是皮凉鞋,路走多脚会很不舒服。
突然,学校方向传来尖利的警笛声,一众人都停住了脚步,望向东边。
“应该是发现你们不见了,估计快要全城搜捕了,加快速度!”接应人的步子更快了。
曦文的右脚指头刚才碰到了地面一块凸起的砖头上,疼得钻心,她咬着牙没让自己叫出声。
越走,脚越痛,大脚趾处应该流血了,袜子里黏黏的。
觉出曦文手心汗津津地,知道她是富家小姐,估计平时就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小屏低声问:“没事儿吧?”
“没事儿,快到了吗?”曦文忍着痛。
小屏快跑着追上接应的人:“还有多远,我们走不动了!”
接应人脚步不减:“就到了,快!”
此刻的泉南城,如同一池被搅动的水塘,能听出四处都在躁动。
接应人终于停住了脚步,是一个废弃的码头。
他把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一个呼哨,自芦苇丛驶出一搜木船。
船夫把一块木板搭出来。
接应人对耿益群说:“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你们快上船,一切听船老大的!”
六人上船后,船便向芦苇丛划去。
岸上的接应人已经失去了踪影。
木船还算宽敞,六个人分两排对坐,伸手能摸到对方的脸。
“啪!啪!啪!”岸上突然响起了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