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的曾祖母(一)
曾祖母离开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差不多在所有的人都已经快要忘却的时候,我却感觉她还是离我很近很近。想着她的种种过往,眼里竟然有泪在打着转,我不禁愕然。其实,她在世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用心敬爱过她,经过了她最为煎熬的病痛和半年的床上生活,她离开的时候,望着她躺在竹床上素净而安详的脸,我在村里三姑六婆的错愕和责备的目光下,却没有掉过一滴哀伤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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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伯父已经跟我们各为一个家,而不在同一个饭桌上吃饭了。曾祖母同我们一家生活在一起。曾祖母信仰佛教,自曾祖父去世后,她把她所有的寄托放在了上面。在家里,她跟我们所有的人分桌而坐,做饭时另开小分灶。她有一个煤火炉,她喜欢自己动手做菜,嫌弃妈妈做得不仔细。她不吃动物油,炒菜时都是用菜籽油。但是烧出来的菜却特别的香润可口,特别是用紫色的野香菜煎出来的茄子,香气扑鼻,常常让我们几个小姐弟们直吞口水。她还能将冬瓜切成方块状放在油里煎,嫩滑嫩滑的,吃起来真的就像她经常调侃着的素东坡肉一样,极有味道。平时,吃饭时候,她总是坐在离我们远远的方桌一角独自吃着,她总认为,吃素的和我们吃荤的是划清点界限的。即使逢过节时或是偶尔我们一家子吃团圆饭时也是如此。
我们家住的是老式的木房子,虽然房子很宽敞,但是多是公共的空间,而能睡觉的地方却很拥挤。奶奶和伯父虽然与我们分了家,当时却还是住在老房子里的。伯父一个房间,奶奶一个房间,爸爸妈妈的房间是他们结婚时的用房,我们姐弟仨挤在妈妈爸爸的房间里的小床上。而曾祖母有一个自己独立的小阁楼,里面的空间跟我们的房间一样大,她有一张红木的很古董的大床,床上很精致的雕刻了很多葫芦,蒲扇,活灵活现的八仙过海的八仙和西游记的四师徒,还有很多镂空的各式说也说不出名来的图案,床两侧是对称的两枝梅花。古朴,但是看得出来旧时的奢华和气派。多年前,我二叔的第二个见过世面的妻子,曾经很“贪婪”地估算过,这个床在当今的市场上绝对是重量级的古董,要卖个天价。
据妈说,这是曾祖父在还是显赫乡绅地主时候给曾祖母的嫁妆,当时曾经炫赫一时。曾祖父年轻的时候,我们家是富道的地主之家,家业很旺。曾祖母的娘家也是当时远近一带的贵族之家。曾祖父当时用最体面的十八大轿把曾祖母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娶回了家,在当时可谓风头无俩。可是天有不测,在我的爷爷出生不久,曾祖父因为顽疾撇下她英年早逝了。我的曾祖母在很年轻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成了一个寡妇。在当时,作为一个地主的婆姨,死了丈夫的女人,即使家道再好,其中的年月必定也是心有凄风苦雨的。而且,各种各样的乡里的关于一个有丰厚家底、死了当家男人的年轻寡妇的风言风语是相当疯狂和恶劣的。只是媒妁之约的婚姻却硬是让我的曾祖母没有再嫁,一个人把爷爷拉扯长大成人并给他娶了媳妇安了家。只是,更为命运多桀的是,我的爷爷在四个小孩子还在刚刚能起步走路的时候,早早病逝了。只留她与跟她一样命运的奶奶相依为命……
后来,家道终是没落了,曾祖母和奶奶一道经受了很多很多身体上的磨难和心理上的煎熬,无法与常人诉说,只能自己俩个女人默默地关起门来互相慰藉。只记得妈说过……只是,其中的情形妈妈却也无法详尽一二……只是,幸好,日子干巴巴地在煎熬中慢腾腾地也总算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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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已经能开始记事的年纪,曾祖母已经是一个年近八十的老老人了。那时候,不管家里其他的人忙得多焦头烂额,小孩子的我们吵闹的声音多激烈,祖母总是事不关己地坐在自己房间里,或窗边的椅子上或床沿边,拿着佛珠,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偶尔念道高处,便大道声“阿弥陀佛”。在那个时候,同样信佛的奶奶便也在房子不远处随着一脸虔诚。我的妈妈,则是一边照旧不停歇地赶着家务活,一边抿嘴偷笑。而我和弟弟,其时从潜伏在她房间的窗口冒出来,挑着她闭目养神的那个空档,蹑手蹑脚偷食曾祖母放在桌柜上的邻人送的零嘴,像小老鼠一样躲在窗口底下吃。开始,她常常抱怨,这么干净的房屋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老鼠和蟑螂?后来发现了是我们姐弟几个捣蛋之后,便不再在桌面上放任何东西了,都锁进了柜子里。但是我们还总是有我们的“办法”。常常,惹得她垂胸顿足地站在楼上大声责骂我们没天良。
曾祖母很爱干净整洁。从来没见她衣冠不整或者蓬头垢面着出房间。她不像一般的乡下老人,逢年过节或者两三个月才洗一次澡。她常常爱烧了水仔仔细细给自己搓背擦洗,自己的手臂抬不上去了,就让妈妈给她搓,总之,怎么都要洗。她洗头时不用香皂,当时也没流行上用洗发水,是一种我叫不出名的香草饼,洗后头发一种特别的薰香的味道……在我印象中,那时她的牙齿已经掉光而且镶着塑料假牙套了。她每天晚上睡觉时候,取下她的牙套泡在杯子里,第二天,早上挤了牙膏很仔细地洗,从无间断。她常常觉得奶奶不懂收拾,到处都邋遢和乌烟瘴气。因此不太喜欢亲近奶奶的屋门口。而每天饭后上下里外打扫大屋子,把所有的地方擦拭油光发亮是妈妈雷打不改的工作。她便常常拿着妈妈作为榜样教育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