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渔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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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嘿,我亲爱的老罗头!

老罗头是我的爷爷。他瘦小,弓腰,驼背,慈眉,大长耳,眼睛细小有神,扬眉抬头间,他总是笑眯眯的,大家都亲昵地叫他“老罗头”。

爷爷出身贫下中农,家里兄弟姐妹众多,一年到头吃不饱穿不暖,人近中年了,都没有成家。奶奶,出身地主之家,受尽宠爱,却在不谙世事的出嫁年纪,不情不愿地嫁到了另一个已近衰落的地主之家。我的亲爷爷很年轻就病逝了,无法自力更生的奶奶带着2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在穷山恶水的农村里,日子过得风雨飘摇。苦出身的“老罗头”爷爷和命运多舛的奶奶,经人牵线搭桥,冥冥之中就这样凑合到了一起。

年轻时的爷爷,为养家糊口生儿育女,吃苦耐劳,但却不甘于一亩三分地的农耕命运,心思活络的他从泰顺硬是跋山涉水一个多月,将小本买卖做到了温州。

爷爷对所有孩子都视同己出,一碗水端平地爱着他们,他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经营守护着他来之不易的一家人。爷爷跟着奶奶一起含辛茹苦带大了4个孩子,并让他们各自有了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长,助他们成家立业。

只是,我开始记事起,奶奶就在村里跟大伯住,爷爷则跟最小的叔叔在别处过,他俩早早便分家了。奶奶自来一身孤傲,并不善于表情达意,在奶奶面前,爷爷是个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犟驴”,脾气不相投的两个人,彼此并不温情脉脉,而是相敬如“宾”。

叔叔婶婶常年在外营生,独剩爷爷在家留守。60多岁的爷爷,闲不住,如壮青年一样,开荒拓土,种茶树种水稻,农闲时走村挨家挨户去贩卖参茸。到农历年终了,再欢欢喜喜地前前后后拾掇拾掇,期盼迎接儿子一家回家过年。一年到头,爷爷干劲十足,忙成了陀螺,却从未听到过他喊累。

每隔三五天,爷爷总要走路半个多时辰,从叔叔家回祖屋,跟爸妈嘘寒问暖家长里短,与奶奶安排琐事唠唠嗑,跟我们吃圆桌家宴,和和美美地呆上一晚。少时的我们很喜欢去爷爷家小住,他任我们玩闹,造反,翻天覆地。记忆中,他总是笑咪咪地,对我们温言细语,从来没有大声地呵斥过。

我们特别期待爷爷回家与我们小聚,掰着指头翘首以盼,因为爷爷回家的“最精彩时间”都是跟着我们一起度过的。每次回来,他总会抽出空闲,到我们二楼做作业的房间来,将我们书架上大本头名著小心翼翼地拿下来,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捧着书,就着光,眯着眼,一页页翻阅,看累了便与我们谈天说地,跟我们评说《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还有他信仰的基督教。他对名著里的故事与人物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爷爷讲得投入又陶醉,我们更是听得津津有味,如身临其境。

每到周末,爷爷会背上布袋,带上米,带上菜,带上圣经,翻山越岭,去另外一个村的同样信仰基督的“兄弟姊妹”家里做礼拜。大家一起唱诗颂经,分工做饭,吃吃歇歇聊聊,再各自趟着夕阳西下的时辰,结伴走路回家。

奶奶跟着祖母念阿弥陀佛,爷爷是家里唯一的基督徒。祖母曾经试图说服爷爷,但他坚持礼拜日礼拜,几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和动摇过。

我上中学的学校离叔叔家很近,那时爷爷便常会抽空去学校看我,给我送温暖。叔叔家建新居办酒席,爷爷硬是捂着一碗热腾腾的八宝饭,从家里穿堂走巷,过羊肠小道,欢欢喜喜送到教室门口来。他捧着八宝饭,像在家似的旁若无人地叫我:“囡囡呀,快过来吃八宝饭!”我那可爱的爷爷呀,才不管我是不是满脸通红呢!一个劲地说:“乖乖囡啊,快吃快吃,再不吃就要凉啰!”

爷爷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过得抠抠缩缩。每到开学或升学考时,爷爷却都会特别郑重其事地给我们发升学、考学红包。20元,50元,100元不等,爷爷不单给我们发红包,也会给隔壁邻居的小孩发。平常,我们只要取得一丁点小成绩向他报喜,他便会高兴地嚷嚷夸赞“了不得,了不得”,乐得合不拢嘴。

斗转星移,时光飞逝,我们去离家更远的地方求学工作,只有节假日才能跟爷爷奶奶团聚见面,我们习以为常,爷爷奶奶便就也被迫习惯了这样的渐行渐远。

80多高龄的爷爷,已是耳不聪目不明。每次见面,他都要一遍遍左右细看我,问我是谁,然后再热切地抱住我的双手,欢天喜地问长问短,而我必须得跟他越来越大声地“吼着”说话。他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记性一片模糊,但对我们的疼爱和惦记却与日俱增。

叔叔婶婶还是逢年过节才着家,年事已高的爷爷想要儿子孙女孙子承欢膝下的日子依然不多。爷爷,执拗地一定要不远千里地坐长途车,倒好几趟车,亲自去孙女婆家“探亲家”的虚实,才放宽了心。他会一遍遍跟我们念叨说:“等到我的大孙女年底结完婚,我就可以安歇了!”

然而,爷爷走得非常突然,突然得让我们措手不及,一句话也没留给我们。走的那天,爷爷在我家里吃饭,小酌间,还跟我那当过兵的东北爸爸追忆往昔战时岁月的穷苦,感叹和平年代的美好,由感而发:9.18事变时他才7岁,今年刚好是事变80周年。

在回家的路上,一辆大货车超速迎面而来,靠边走的爷爷躲避不及,被强力撞倒在一边,马路上顿时一片血泊,他的腋窝底下还紧紧掖着别人送给他的一个月饼。那天,爷爷临出门时还喜滋滋地跟我妈妈应和:“这月饼呀,你放心,这回我再也不送人了,我要留着自己吃!”

爷爷静静地躺着,如同熟睡一般,小眼睛微眯着,渗血的嘴角隐约还有笑意,看上去宛若天使。爷爷的众“兄弟姐妹”来给他唱诗颂经,夜以继日,整整三天。我们遵从爷爷的信仰,都没有哭天恸地,直到出殡送别,场景一片祥和。

流年似水,老罗头爷爷去逝已经12个年头有多,他的音容笑貌宛在,仍然亲切而温暖;与爷爷有关的前尘往事一帧一帧,依旧鲜活又深刻。爷爷倘若健在,今年刚好10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