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的曾祖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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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妈妈让曾祖母最觉得不如意的是，没有给她生一个她愿望中的曾孙，因此对妈妈耿耿于怀。而且，她并不亲爱我和姐姐。后来，家里多了弟弟以后，她以一个曾奶奶的意愿宠腻着他，有时候弟弟跟妈妈对着干的时候，不管是非曲直，她总是把弟弟掖在自己胸前袒护着，撅着嘴，怒气冲冲地跟妈妈对峙叫阵。那时，妈妈心里又气又急，但是冲着她的不怒而威的长者威严，却也是莫可奈何。
曾祖母在我的印象中，从来就不是一个慈祥的长者，脾气很大也很固执。喜欢和妈妈奶奶怄气。动不动就发火。责怪妈妈奶奶只顾着柴米油盐不怜惜她这个唯一的长辈。她可以因为丁点不顺心的事和家人的一两句话，而负气着一连好几天都不和任何人说话。
她还常常和二爷爷斗气，二爷爷因为是基督徒，所以在信仰上被她视为敌人。二爷爷每次在家里的时候，她就远远地避着走路吃饭早早睡觉。她总说，二爷爷和她“道不同”。
她总是觉得奶奶太过重视钱财，不喜欢奶奶为三斗米而折腰的志气。她亦不喜欢家里所有的人的为着生活的琐碎晕头转向地奔忙内外。
她喜欢清静的世界，过素净的日子。在我小学将中学的时候，一天，她逆反着所有人的规劝，打点好了所有的衣物行李，坐在别人家敞着后篷的机车上坚持而决绝地到华严寺院去了，而且立志从此不回她眼中这个满是“尘俗“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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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院里住着都是一些和她一样的年纪上下的老婆婆们老公公们。她与生俱来的老佛爷的脾气，开始几年，她主持着寺院里的大小事务，据说很是唬住了一些人。
我的中学学校离寺院很近，我曾经到那里看过她几次。已经近九十高龄的她，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但是走路已经不那么稳稳当当了，身体亦越发清瘦而没有在家时的硬朗了。她的坏脾气据说也已经慢慢地收敛了一些。
她的耳力奇好，每次进寺院的大门，我只要远远大叫一声“太婆婆”，她便已经拄着拐杖站在大门口上等和望着我了。她看着我的眼睛也变得比以前和气，只是那张脸上却还是挂着她的招牌的无法亲近的神气。每次她问得最多的还是她疼爱的曾孙。而且，很多时候，她喜欢在外人面前数落我们小时候偷食的劣行。寺院里种着名目繁多的花花草草，我每次总是依依不舍地趴在花圃里流连忘返。曾祖母总是大声地当着众人告诫我：“看看就好，别像从前偷吃一样，打偷花的主意，否则，不饶你。”我已经懂得了面皮的重要了，所以常常面红耳赤地狼狈跑开。基本上，那时我轻易是不愿意踏足寺院里去的。
只是，曾祖母并没有如愿在寺院里安渡完她的晚年。在我读高三时候，因为一次意外的跌倒事故，她生活无法自理，寺院里的老人们又无法互相照顾，在奶奶的三催四请之后，不情不愿地回了家里。只是那时候，爸爸妈妈不着家，奶奶和伯父住在新房子里，她却坚持着一个人住在空无一人的老房子。奶奶执拗不过，只好叫伯父每天回老房子睡觉，照应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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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温州读书的那年的暑假，跟着她一起生活了两个月，那是我唯一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我发现她的生活还是很有规律。每天天亮便起床，按时吃饭，饭后散步，闲时诵经，然后早早睡觉。我去奶奶家吃饭，每晚夜归时，隔着很厚实的墙壁，她都能听到我踢踏的上楼的脚步声，耳力极好。她总是很大声地叫我的小名。确认无误之后，安心睡去。她开始想要我陪着她坐在一起久些，跟她说话多些。
很多时候，她会站在屋外的草坪上，靠着拄拐，望着奶奶家的方向，等着我走回老房子，一边与隔壁的邻居奶奶语含得意地反反复复唠唠叨叨着她的孙女。
只是，这样的日子未几，她便卧床不起，而且生活完全无法自理了。那时候，妈妈回来在家里照料着她。她对自己的不洁净厌恶到了极点。脾气又变得恶劣了，对所有的人都恶言相向。妈妈帮她洗了床单拖洗发霉的地板。她总是大声质问妈妈，是不是嫌弃她不干净，是不是觉得她拖累家人早该死。
有时候她又大声把妈妈叫唤到床前。让妈妈把她手上的戒指褪下，要送给妈妈。说是等着她死再给便不干净了。她让妈妈把她的佛珠放在枕头边，其时已经没有精神诵经了，只是时时用眼睛抚摸它。
以前一起住在寺里的与她交恶的老太太们隔三岔五过来探望她时，她总是久久拉着她们的手不愿意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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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任何预兆的一天，她没有知会任何一个人，就匆匆忙忙走了，而且，面目安详，如沉睡中一般。如她的愿，爸爸妈妈把她送到寺里的后山上进行了亲自的火化，并让她如愿以佛家弟子的身份在那里立了碑位。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天空阴沉沉的，送亲的队伍很长很长，奶奶和妈妈违背了佛家的规矩，哭成了泪人。妈妈后来流着泪自责说，其实祖母是很想吃肉的，躺在床上的日子天天念叨着东坡肉很香，真后悔没背着她作顿肉给她吃。
设灵位的时候是需要7寸以上的黑白照片镶的，但是奶奶和妈妈怎么找也没找到一张像样的。后来只用了一张2寸左右的小照片替代将就，照片上的她，穿着蓝灰的对襟衫，颜色素净，笑得跟平时一样严肃。
她去世以后，她的两串生前最爱的也最重要的佛珠，一串被一个信佛的老人要去了，姐姐留下了一串，这是她留给我们的唯一的可以挂念的信物。
她火化那天，我站在寺院大门口的笑态可鞠的弥勒佛前，心里很平静，而且很温暖……
我想：我是爱她的，虽然我的眼里没有泪，尽管她没有我心中的慈祥，也没有给我想要的亲切的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