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陵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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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故人(三)

周成煜才说完,一个巴掌就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一脸惊诧:“你竟然打我?!”

周元遥冷冷地看着他:“如果再让我听到这些话,我一定将你的腿打断,说到做到。”

“你……”被打的周成煜顿时满脸都变得通红,“我要去告诉父亲母亲!”

周元遥说:“你去便是,毕竟我这么多年未归家,我也想知道我这个父亲到底是帮他的亲生女儿,还是帮你这个外家子。”

周成煜用充满怨气的眼神瞪了周元遥一眼:“你等着!”接着便跑开了。

一旁的惜音有些担心:“三公子不会真去告状了吧?”

“随他去。”

周元遥并不想在这些事情上费心神,她现在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早起送哥哥出府。

寒冬难熬,邻近的芜州灾民也增加了不少,皇上特地下旨让雍王檀正宣和肃王檀启琰前去赈灾,身为翰林学士的周成隽也要随行前往。

走之前,周元遥叮嘱道:“哥哥千万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你放心。”周成隽摸了摸周元遥的头,“不出几日便回来了,外面凉,你快些回屋去吧。”

周成隽离开后,周元遥本打算在屋里看会儿书,却被下人告知周信之找她。

等周元遥到时,姚文淑正坐在周信之的旁边哭,周成煜则端正地站在一旁,这情形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看到她来,姚文淑立马哭诉道:“妾身知道二姑娘不待见我们,但妾身自认为对你问心无愧,如今随随便便就动手打人,岂不是让人寒心吗?”

这段时间因为吏部侍郎张循义和户部侍郎赵丙良的死,周信之等几个相关大臣没少被皇上找事,本身就烦闷窝火,如今又得知自家儿女不和反吵,更觉头疼。

“二丫头,不是为父说你,成煜比你小三岁,你一个当姐姐的就不能懂事点吗?非要弄得家里鸡飞狗跳心里才舒坦是吗?快给你弟弟道歉。”

其实周元遥已经猜到周信之会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再想起那天他对自己说过的话,周元遥只觉得可笑。

周元遥说:“父亲为何不问问我为什么打他?”

周信之一愣:“为何?”

周元遥看了看周成煜,又看了看一旁的姚文淑,一字一句地说道:“您口中的我这个好弟弟,他当着我的面就说是我把母亲克死的,外祖一家也是被我克死的,还说我不该回来,应该跟着他们一起去死。”

“我难道不该打他吗?”周元遥笑了笑,“如今父亲逼着我给他道歉,是不是说明父亲也是这般想的?”

“也认为我是灾星,是克死亲人的罪人吗?”

听到这话,周信之倒吸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向周成煜:“你真的说了这些?”

“我……”周成煜虚心地看向姚文淑。

“混账!”周信之站起身来,厉声斥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能说出如此混账的话,那是你姐姐!不是仇人!你平日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姚文淑看情况不对,连忙劝阻:“主君息怒!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啊,成煜平日是贪玩不正经了些,可断不会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啊!”

周元遥无奈地笑了笑:“您觉得我真的会拿母亲和外祖他们来说谎吗?”

周信之自然知道周元遥的性子,何况他对这个女儿本来就有些愧疚,如今话说到这里,不略施惩戒也不好收场。

“来人!把周成煜给我关到祠堂去,这几日先别去读书了,反省好了再出来!”

听着姚文淑还在一个劲给儿子求情,周元遥借口说道:“我腹部的伤口有些疼,若是没事,我便先回屋休息了。”

周信之也不好拒绝,只得应下。

周元遥心里明白,姚文淑是专门等到周成隽离府后才闹到周信之那儿去的,为的就是没人给她撑腰。

不过这对周元遥来说本来也没什么所谓,不过是有些不痛快罢了,但她并没想到父亲今日真的会不顾及姚文淑的感受,站在自己这一边。

周元遥越想心里越觉得堵得慌,她对惜音说道:“我记得城外好像有一座寺庙。”

惜音点点头:“姑娘说的应该是伏光寺,就在城外不远的景光山上。”

出城的路上,周元遥掀开车帘往城门口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旁边的望陵楼。

望陵楼由恒朝的开国皇帝檀镇聿提议修建,是一座六层的皇家观景楼,站在楼的最高处便可俯瞰整个函陵。因此,檀镇聿为其赐名“望陵楼”。

望陵楼通体皆为木头所制,没有一根铁钉、一块砖瓦,立身尽靠榫卯之道。当时,著名的皇城工匠孙建初上言,此楼能保千年屹立不倒。

如今已经过去四百多年,历经七位君王,望陵楼依旧安稳如初。

周元遥小时候就经常陪着母亲程怀君出城礼佛,每每路过望陵楼,她都会惊叹于它的高度,如今长大了,却觉得并没有幼时印象里那般令人仰望。

伏光寺位于城外的景光山,来此烧香求愿之人数不胜数,世人皆说,伏光寺极为灵验,只要心诚,便可真正如愿。

周元遥记得母亲曾经也这样说过,可是这其中的奥妙,无非只由自己的心做主罢了。

今日来寺里的人不算多,此时寂静的佛堂内,只有周元遥一人跪拜在佛像前,面容虔诚而庄重。

正在她沉思时,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周元遥闻声回头,来人正是刚才拜会过的伏光寺方丈,竺月。

竺月方丈身着一袭灰色僧袍,双手合十,掌中握着一串佛珠,那佛珠经由岁月的洗礼,散发着淡淡的檀香,仿佛承载着无数个日夜的修行与冥想。

他虽年岁已高,但步伐稳健,气息平和,仿佛已经与这古寺融为一体,眼里透着无限的慈悲,浑身都笼罩着一种令人心生敬仰的气度。

周元遥刚才来时便觉得竺月方丈有些熟悉,如今再见面,更觉得应是自己小时候和母亲一起来礼佛时见过的。

她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晚辈周元遥,冒昧来访,还请方丈见谅。”

竺月方丈颔首一笑:“周施主不必多礼,伏光寺虽小,却也是四方宾客皆可来去自如之地,施主若心中有惑,不妨和老衲说一说。”

周元遥叹了叹气:“世间纷扰,人心难测,晚辈实在不知,究竟如何才能求得真正的宁静?”

竺月方丈轻轻捻动手中的佛珠,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过后,他缓缓说道:“世间万物,皆有定数。人心之所以不安,往往是因为执着于外物,而忽视了内心的宁静。心若不动,风又奈何?真正的宁静,不在外界,而在内心,施主若能放下一些执着,便能得大自在。”

“执着……”周元遥愣住了。

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太过纠结于从前,才会引得如今如此心乱吗?

她笑着说:“如果真有那么容易放下,我也不必执着于此了。”

竺月温和地笑了笑,声音平和而有力:“执着就如手中沙,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唯有松开手掌,才能感受沙粒的真实。若想要拔除心中的无谓执着,必然伴随着疼痛,但若不除,它便会不断生长,最终成为阻碍你前行的障碍,得不偿失。”

周元遥沉默了,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竹林中,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幼时在竹林中嬉闹的场景,那时的她,无忧无虑,不似如今。

“施主,你看外面的竹林,它们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却依然坚韧不拔,生长至如今,人心亦当如此,经历痛苦,方能成长。”

周元遥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因为从前的事,自己已经沉沦了多日,长此以往,定是茫然终生。或许真的应该停下来好好想想,自己以后到底要做什么,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周元遥深深地鞠了一躬:“多谢方丈指点,晚辈受益匪浅。”

两人平和地交谈了许久后,周元遥才动身回城。

马车经过城门口,周元遥看到了之前驱赶自己的那个领头官吏又在驱赶一个老人和小孩。

他们被赶至一旁的角落蹲下,其中的幼童约莫六七岁,老人也已头发花白,看样子应该是一对祖孙。

见两人衣衫破旧单薄,皮肤也冻得有些发紫,形如乞丐,周元遥很快便从马车上下来,朝他们走去。

“惜音。”周元遥侧身说道,“把剩下的银子都给他们。”

惜音将一个钱袋递到老人面前:“婆婆,这些钱您拿着。”

老人抬头看向她们,可隔着帷帽,实在看不清楚模样,也不知道她们的身份,她没有伸手接东西,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低着头,怀里紧紧地抱着那个小孩儿。

周元遥从惜音手里接过钱袋,走到老人面前蹲下。

如此近的距离,周元遥能清楚地看到一老一小凹陷的脸颊和苍白的嘴唇,还有因为寒冷而止不住颤抖的肩膀。

她问道:“婆婆,你们是外地来的吗?”

听她们语气温和,没有什么恶意,老人开口道:“我们是从芜州过来的。”

周元遥这才反应过来,邻近函陵的芜州如今正逢寒灾,哥哥周成隽他们今日便是启程去那里赈灾的,眼前的祖孙俩应该是逃荒来到这里的。

周元遥突然想去那里看一看。

她又问:“那您还有其他家人吗?”

“没有了,娃儿的爹娘他们早就离世了,就剩我和娃儿了。”

周元遥将钱袋放进小孩子的怀里:“是这样的婆婆,我们这里只有一些银子,您先收下吧,等会儿我再带你们进城,为你们找一个安稳住处。”说着,她就准备搀扶着老人去马车上。

“多谢二位姑娘,我知道你们都是大善人,但我们实在是受不起。”老人连忙想将钱袋归还回去。

周元遥拒绝了:“这钱我们既然给出去了,就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何况今晚有大雪,您和孩子待在这里,肯定会冻坏的,孩子身体弱,不比大人,再怎么样,得先进城找个御寒的地方,不然挺过今夜都是难事。”

老人看了看怀里的冻得直发抖的孙子,心里一阵苦涩,最终还是动摇了。

周元遥将孩子抱起来,带着老人往马车走去。

一旁的领头官吏也注意到了她们,快步走过来说:“你们干什么?没有文书不能进城!”

周元遥一看,原来是熟人。

她将孩子轻轻放至马车上,转身掀起帷帽,笑着说道:“大人,许久未见了。”

领头官吏顿时愣住,就凭脸上的那道疤,他一眼就能认出来是谁。

“周……周二姑娘?”

檀启琰在城门口认出周元遥的当天下午,领头官吏便因为此事被上级训责了,还罚了俸禄,这事他想认错人也认错不了。

周元遥并未把那件事放在心上,温和地对他说:“大人,我知你也是按章办事,但今日的事我不可能不管,你便算我们是一起的,出了什么问题,来找我就是。”

领头官吏也未多说什么,点头应道:“周二姑娘自便。”

带着老人和小孩在城中找到一处房子安顿好后,周元遥又摘下了自己手上的镯子:“婆婆,这个手镯您也拿着,有空时就去典当铺换一笔钱,应该足够度过这个冬天了。”

老人眼含热泪,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周元遥走到小孩儿面前,用手轻轻拂去他额头的一点雪,这时她才注意到小孩儿的眉心也有一颗痣。

正在她们转身要离开的时候,老人和小孩儿重重地跪了下来。

周元遥连忙将他们扶起:“老人家,你莫跪,我担不起。”

老人泪眼婆娑,连声叹道:“二位是我和我孙子的救命恩人,这一跪又算得了什么……”

不知为何,周元遥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祖母,心里又多了些伤感。

“您不必如此挂怀,好好在这里住着便是,我会再来看你们的。”

周元遥看了一眼旁边懵懂的孩子,又说道,“这孩子,我看着和他倒是有缘,等开春了,我想资助他去学堂上学,不知您是否愿意?”

“当然愿意!”老人激动地说道,“我们家穷,孩子长这么大了,书都没见过,现在能碰上姑娘您,是我们的福气,是我们的贵人啊!我做梦都想让我孙子做个读书人啊……”

周元遥握着老人的手:“婆婆您言重了,若没有其他的事,就快些回屋休息吧,不然刚才买的吃食也快放冷了。”

“好好好,辛苦你们了……”

又交代了几句后,周元遥才和惜音离开,还未走出二十步,她又回头望去,祖孙俩还在原地目送着她们。

过些日子便是除夕,本是辞旧迎新,团圆佳节,却还有人流落在外,衣食不足,存活艰难。

人们常说当今世道好,只不过是还未见过穷人的苦难罢了,而她已经见过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