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985(2)
情难追
只剩午夜梦回无人相对
那失去的一切
好像过眼的云烟东去的流水
——《情已逝》张学友 1985
2.
罗伟杰一大清早从罗湖关回到深圳,酒店稍作休息后,打了辆计程车前往南岭村。
计程车停在一片正在建设的工地上,地面的植被已经被彻底清理,裸露出红色的土壤,翻斗车在上面留下纵横交错的车辙印,数不清的工人们占据各个角落,如同工蚁般井然有序地劳作。
罗伟杰打开车门,黑皮鞋踩进松软的红土里,贴地荡起两团小雾。不远处的小工头看到罗伟杰,一路扬尘地跑过来,递给他一个安全帽和黄色背心。
“刘工,进度赶上了吗?”刺眼的阳光下,罗伟杰眯着眼睛问道。
“赶上了,赶上了。”刘工嘿嘿一笑,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派白牙:“还得是您,不然哪成啊。”
“方总今天要过来,都准备好了吗?”罗伟杰问道。
“准备好了。”
说话间,一辆黑色加长轿车从不远处的拐角露出头。罗伟杰立马收住话头,双掌交叠放于小腹,做好迎接姿势。待车停稳,罗伟杰躬身打开车门,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
他身着中式丝绸褂衫,暗纹里绣着盘龙卧虎,在炙热的阳光下现出原形。下面趿着双黑色布鞋,鞋帮踩在脚底,露出皴裂的脚后跟。他的颧骨高挺,眉毛上挑,眼睛黄豆大小,像蛇一样水润明亮。
“方总,辛苦了。”罗伟杰在方永诚头顶撑起一把伞,挡住刺眼的阳光。
“伟杰,这么早就过来了。进度怎么样?”方永诚问道。
“没问题,年底能交付投产。”罗伟杰指着前方正在用水泥浇灌的地基说道。
“哦,之前不是说有延迟风险吗?”方永诚问道。
今年的广东像惹怒了龙王,回南天足足下了两个月的暴雨,冲得土方塌方,严重积水,根本开不了工。无事可做,罗伟杰只得和陈家贵坐在屋檐下喝闷酒,看着漏了的老天,不值钱地落雨,两人连连唉声叹气。
80年代,深港两地“前店后厂”模式蔚然成风,香港是“店”,依托优良的自由港优势进行资本运作和商品销售,深圳是“厂”,发挥土地及劳动力成本优势进行工厂建设和产品生产,一前一后,占尽优势。方永诚的方正集团借着这股东风,在国际市场上杀出一条血路,成为家喻户晓的品牌。
方永诚旗下产业复杂,玩具、服装、箱包,什么挣钱就做什么。国际贸易形势一片大好,海外需求旺盛,惯得方永诚野心勃勃。自从有了这个新工厂规划后,连做事谨慎的方永诚拓展市场时也忍不住超售,到此时已经积压了不少订单。
问题是,新工厂若是按时投产,手上订单便是真金白银落入囊中,若是逾期交付,订单也会是侵蚀利润的罚款。
陈仁达从村委会下班回来,听到两人的谈话便插了句嘴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天爷的脾气可说不准。但即使是农民,也不能听天由命啊,耽误了的时间后面赶回来就好了,抢收抢种呗。”
“延误了这么久,要赶上进度得多招一倍的工人,工钱好说,可后面紧挨着三伏天,临时上哪里去找这么多人?”罗伟杰说道。
“三伏天好啊,三伏天是暑假,技校的那些小子们要放假了。”陈仁达说道。
“达叔,你是说我们招暑期工?”罗伟杰说道。
“是啊,附近的广州职业技术学院,珠海职业技术学院都跑跑,工资按天算,金额大方点,末了还给人开个港资企业的实习证明。”
罗伟杰阻塞的思路突然通畅,当下把酒杯一搁就要离开,陈家贵却拉住他建议道:“通过学校招工要给人打报告太慢了,南岭村就有不少人去念技校,不如让他们帮忙回学校发发传单,推荐成功给点感谢费。”
事实证明达叔的主意奏效了,依靠源源不断的暑期工,罗伟杰在铄石流金的七八月赶上了进度。
“问题解决了。”罗伟杰淡淡地将功劳一笔带过。
方永诚等了一会,发现罗伟杰没有后话,问道:“嗯?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方总的人都很能干,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工地上都是方永诚的人,方永诚不会不知道事情的进展,想必现在是故意搭好台子,考验罗伟杰的定力。若罗伟杰项目还没有完结,就大张旗鼓地表功,方永诚肯定会认定他沉不住气,不堪大用。
“走,带我下去看看。”
罗伟杰欣然应允,为方永诚戴好安全帽。工地上坑坑洼洼,罗伟杰却轻车熟路地引着方永诚走在最为平缓的小道上。
“你小子经常来看工地?”方永诚问道。
看罗伟杰只是嗯了一声,刘工补充道:“他都快住这了。”
方永诚没有动容,问起建厂的细节。
“我们的主营业务是玩具加工,对地质稳定性的要求没有像重工业那么高,但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找地质专家评估了此地情况,泥石流、滑坡等地质灾害概率不高,也安排人定期检查周边的山体的防护墙和盲沟。”
“地下水位高度着重看了,地基防水这块做了针对性措施。临海湿度大,这一点没办法避免,不过这里的地形东南方向有山,可以阻挡一些海洋高湿度的空气。”
“运输线路上会留足装卸操作空间……”
罗伟杰对答如流,包里厚厚的资料甚至都没有拿出来过。
“走吧,跟我回去。”逛了大半日,方永诚坐上车要回去了。
“方总,我还得一会。”罗伟杰说道。
“交给他们,我有话和你说。”方永诚拍拍另一边的座位。
一路上方永诚闭目养神,罗伟杰坐得端正,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大约一个多小时后,车进入东莞的地界,在村落里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一座颇有年头的古宅面前。
门头正面古典木质牌坊,大字题着“方宅”,两边悬挂红木雕刻楹联,书写“修身如怀玉,积德胜遗金”。方永诚带着罗伟杰提腿跨入,里面的建筑红柱绿瓦,瓷塑木雕,飞檐刁斗,处处看得出年代久远。
走到第三进,正堂里摆着一个八仙桌,两把官帽椅,方永诚往当中一坐,对罗伟杰说:“跪下。”
罗伟杰没有丝毫迟疑,跪在下方。
“伟杰,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对你说的话吗?”
罗镇东养在家中的两个儿子,明眼人都看得出罗伟杰更为优秀。同样是留学,罗伟杰拿到了帝国理工学院的全额奖学金,同样是回罗氏集团工作,他隐姓埋名从基层业务员做起,两年就成为了部门销冠。就在即将获得升迁之际,罗伟杰被人举报违规操作,他知道这大概是梁美娟的警告。
为了摆脱“困兽斗”,罗伟杰主动申请调往深圳。罗镇东为了让梁美娟满意,将罗伟杰从集团岗位除名,挂上深圳分公司总经理的名头。美其名曰专职专岗,集中精力拓展潜力巨大的内地房产市场,实则明升暗降,断了罗伟杰在集团的晋升之路。开放没多久的内地,土地开发缺乏法律依据,规则多变,且常常流于形式,让大部分港资企业无从下手。罗伟杰在深圳虚度光阴三个月后,他想到父亲的死对头,方永诚。
罗伟杰第一次找上门时,方永诚正在破旧的厂房里骂娘,身后的公仔玩具堆积如山,面前数以万计的工人手上娴熟,在轰鸣的噪音中,与机器融为一体,配合严密。罗伟杰为这种整齐划一震惊,跑上前恳请方永诚教自己在内地做生意。
“方总,我知道现在手上没有什么筹码,但如果你肯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学,然后回报你。”说完,罗伟杰卑躬屈膝,好让方永诚精准地将一口烟圈尽数吐在脸上。
“罗镇东多目中无人,你若真是罗镇东的种,就不可能来求我。”
罗伟杰甚至不敢擦喷到脸上的吐沫星子,强忍着心中的羞愤说道:“我也希望我不是,无奈天不遂人愿。”
方永诚盯着罗伟杰的脸看了许久,像在寻找什么人的影子,之后他笑了,笑得又狂又傲,“罗镇东,当初你毁了我,现在我碰不到你,就把你仔培养成掘墓人,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罗伟杰,我可以给你机会,但我不是收垃圾的,拿出本事给我看。”
思绪回笼,罗伟杰对方永诚点头。
“恭喜你,通过了我的考验。我可以教人,但不教外人,你不仅是外人,还是仇人之子,如果你非得跟我,只能认我做干爹。”
罗伟杰连磕三个响头,用实际行动回答了方永诚。
“好,你认我做干爹,那丑话说在前头,你若不愿意,可以反悔。一,不挑活,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二,不碰钱,方正集团的钱不能过手。三,他日你若是自立门户,之后十年内的生意,十抽一的利给我,就当过往学费。”方永诚说道。
“干爹,我愿意。”
“好。”
方永诚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递给罗伟杰。紧接着,方永诚喊出来个白发老伯,早有准备一般往桌上摆盘,白切鸡、发菜猪手、红皮赤壮、清蒸鲈鱼、冬菇扒生菜、煎堆油角,全是吉利的菜色。没有旁人,两人就坐在天井里吃。
“伟杰,我早就准备好的新碗新筷,你认我做干爹,从今以后,咱换碗吃饭。”
“干爹,我恨那个家,我想和罗镇东断绝关系。”罗伟杰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
“按我们村的老规矩,认干亲得请村中族老见证,祭祀敬告天地祖先,大宴宾客三天。你是不是觉得今天的仪式是因为我看轻你?”
罗伟杰摇摇头。
“藏得住野心,忍得了委屈,方得长久。”方永诚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