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988（1）
回望昨日在异乡那门前
唏嘘的感慨一年年
但日落日出永没变迁
这刻在望着父亲笑容时
竟不知不觉的无言
让日落暮色渗满泪眼
——《大地》Beyond 1988
1.
陈家贵打牌赢了一晚上，绕到一条背街小巷回家。
夜已经很深了，月亮不见踪影，要不是橱窗里透出的那点粉红色灯光，陈家贵真看不清道。
这条巷耳聪目明，暗影一角，脚步半声，都会引得衣着清凉的女人探出头来张望。但经常光顾的人都知道，这个点还没有找到顾客的女人，大多已经花残粉褪，不再吃香。
陈家贵在这片天，一般是别人先和他打招呼，走到余红面前，倒是陈家贵先开口。
“红姑娘早。”陈家贵说道。
别人都叫她红姑娘，可她已经不是姑娘了。长夜漫漫，她倚靠在发廊三色灯箱上发呆。远远听到有人喊她，意识都还未回神，就敬业地摆了个妩媚的姿势。
“逗我玩呢？哪里早？”红姑娘望见是陈家贵，拉拉衣服，正正站好，用朋友般的语气呛声道。
“红姑娘啊，现在离天亮只有两个钟，还不早。”陈家贵递给她二十块人民币和一份艇仔粥，“今天打牌赢钱了，粥送你做早餐了。”
“谢谢。”红姑娘露出茫然的神色。
“不客气，赢钱总要散点出去，下次手气才更好。”
陈家贵话音未散，人已经走出巷子。
第二天是周末，陈家贵睡到正午十二点，吃过午饭，慢悠悠晃到富贵录像厅。
以往周末下午是客人最多的时候，两点的票十二点就卖光了。可今日却很奇怪，陈家贵只看到稀稀拉拉几个客人，和一脸愁容算账的和明朗。
陈家贵凑过头去看了一眼每日营业额，发现这这个星期比之前下降了大半。
“怎么钱少了？”
和明朗听到陈家贵这么问，紧张地站起来，哆哆嗦嗦地说道：“我没拿。”
陈家贵看他眼尾都红了，反应过来，说道：“你脑子里到底装着些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问为什么这个星期顾客少了。”
和明朗松了一口气，用力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一个年轻男人掀开门帘，身子还没进入，就被人大力拉了出去。
“别看电影了，跟我走，今天又加奖品了，才一会就送了十几个搪瓷盆。”门外一个声音激动地说道。
“真的么？走走走。”年轻男人说道。
“我出去一下。”
陈家贵起身跟上，两人似有什么急事似的，脚底生风，一路狂奔，离开商业街，穿梭在曲里拐弯的小路，最后来到与南岭村交界的大芬村。原本红土裸露的荒地上，四面架起了红色的充气拱门，上面写着好运集市。喜庆的音乐震耳欲聋，无风也能让周边树木瑟瑟发抖。无数人群朝四面八方涌来，攒动着拼命往中间挤。
陈家贵不明所以，拍拍身边一人问里面有什么。那人却像被什么精怪吸了魂魄，生怕落后半步，无视陈家贵的问题，不发一言地继续往前挤。
于是，陈家贵也往前挤。约莫半小时后，他终于向前挪动了几米，并凭借身高优势，看到了人群正中有个舞台，中央停着一辆桑塔纳轿车。黑色的车身，方形的车灯，前脸系着带花的红色绸带，好似个英雄人物。
舞台两侧，有十个遮阳篷，每张遮阳篷里有张桌子，桌上放着几个大盒子，里面齐齐码着一排排小卡片。桌前排成长龙，桌后坐着个穿职业装的工作人员，一手收钱，一手递卡。
突然，一个男人跳上舞台，狠狠一敲手中的锣。咣当一声后，众人纷纷朝舞台汇聚过来。看舞台前已经围满，男人拿起话筒大声喊道：“恭喜28号，恭喜28号，抽中今天的二等奖，威力洗衣机一台，两元一张刮刮乐，咸鱼翻身大家乐，让我们邀请这位幸运儿上台领奖。”
好半天，陈家贵才认出眼前这个身着西装，满头摩丝的男人是李富。这时，一个蓬头垢面的老汉从人群中冲出，当即就给李富跪下了。
李富扶起老汉，把话筒递给他，然后就见老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自己身上有病，家里多穷，老婆跟人跑了，兜里只剩两块钱，没想到天有眼，给他带来了幸运。
李富拍拍手，左边上来一位漂亮的礼仪，为老汉配上大红花，右边用小车推出一台洗衣机。李富点燃一串鞭炮扔到地上，随着噼里啪啦声，台下的人鼓掌起来。
热闹过后，人们回到队伍中。陈家贵却绕到后台，一把抓住李富问道：“你怎么跑到大芬村来搞这些？”
原来流里流气的李富，如今有了点样子，他拂开陈家贵的手，拉拉褶皱说道：“贵哥，衣服好贵的，有话好好说啊，别动手动脚。”
“问你话呢。”
“当然是带领大家发财啊。”
“刚才的中奖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我还能骗这么多人啊，你也去试试啊。虽然贵哥已经很有钱了，但谁会嫌钱多呢？”
陈家贵不相信，警告道：“李富，你小心点，要是干缺德事，最好别被我抓到。”
李富笑笑说道：“贵哥，你说笑了，别说我没干缺德事，就是我干了，也是在大芬村干啊，贵哥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你是南岭村的人，我提醒你下，免得遭报应。”陈家贵说道。
“那谢谢你咯。”李富不以为然地搓了搓钢针一般的发丝。
最近一段时间，附近几个村的热门话题都是刮刮乐。东家抱回了大电视机，西家刮出了大洗衣机，最差也能拿个肥皂洗衣服，尽管大多数人是花了十多块甚至更多，才抽中这些成本几毛钱的小东小西。
随着参与的人越来越多，更大的奖项获得者诞生了。在一个非节非假，平平无奇的下午，一个面生的外地妇女抽到了特等大奖，一台全新的桑塔纳，价值接近二十万人民币。这笔钱，能换关内一百多平的商品房，或者一块四公斤的金砖，或者十几幅齐白石的画，就这样被2块钱的刮刮乐轻轻松松拿下了。
领奖当天，南岭村万人空巷，全部跑到好运集市观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这位其貌不扬的外地妇女，把手中三岁的奶娃放在车头，接过李富递过去车钥匙，面对相机露出一个喜笑颜开的笑容。几天后，这张照片被放大印刷出来，出现在街头巷尾，成为刘晓庆还红的明星。之后，这位外地妇女在也没有在南岭村出现过，符合“功成身退隐山林”的美好传统，更是引得所有人冲向好运集市。
好运集市只在周末白天开张，富贵录像厅现在分早晚班，和明朗上白班，客人减少感受最强烈的就是他。以前和明朗忙得脚不离地，数钱都抽筋，现在他都有空把一张张皱巴巴的零票，押平对齐分面值整理成小砖头块。
和明朗问一个好久不见的客人，两块钱上录像厅，可以看一下午的电影，两块钱去刮刮乐，一秒钟就花光了，为什么大家选择后者。客人说做工那么苦，下工后总要做做梦，同样都是做梦，电影看完梦就醒了，刮刮乐刮完没准梦就成真了。
客人走了半天，和明朗都没想到怎么反驳，一股气憋在心里。过了好几天，和明朗才想到“没准梦就成真了”这句话的重点在“没准”，就像一个密封的盒子，只要不打开，说里面有什么都可以。
和明朗终于想好了对答的话，还在脑海中演练了几次，结果这位客人却再也没有出现。几个月后传来消息，说他为了买刮刮乐，竟然把家中积蓄花光，还找亲戚朋友借了钱，现在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但借钱不还这种事在哪都不鲜见，完全没有往诱因刮刮乐上想，无非就是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互相劝告借钱要慎重，闲聊几句就遗忘了。
这天，陈家贵来富贵录像厅，正好碰上洪菱过来与和明朗交接班，于是，三人一起吃盒饭，谈起有人中奖的事。
“如果有机会中桑塔纳，你们会去买吗？”陈家贵问道。
“我的钱要寄回家养武馆。”洪菱说道。
“我也不行，外婆的药不能停，我想外婆都不敢回去。”和明朗说道。
“你们都不买，去买的人是怎么想的？难道是特别有钱的。”陈家贵问道。
和明朗想想这几天的见闻说道：“我觉得反而是越没钱的越爱买，做工挣不到钱，做做一夜暴富的梦。”
“是啊，谁不想一夜暴富。”洪菱想着有钱自家洪拳馆就可以再现辉煌了。
三人下意识开始想一夜暴富后做什么，没再继续话题，陈家贵吃完饭跟和明朗一起回家。
“你今年回去看看外婆吧，路费和加班费我给你。”陈家贵说道。
“这......”
和明朗心里想得不行，上一次见外婆还是两年前，外婆身体状态特别不好，父母又提出要更多药费。于是，和明朗陪了外婆两天，又匆匆回来开录像厅了。
“这种事上，你别死牛一边劲，回去看看。”
“好，谢谢贵哥。”
二月一过，新年就不远了，和明朗决定要回家后，开始喜气洋洋地筹备年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