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在极北城的福利院，莱娅第一次看见“鄂兰”时，那时他还是个得意的中年商人，靠着卖盐起了家，人人都说鄂兰是个难得的好人，男人们赞颂他的精明，女人钦佩他终生不娶却膝下有养女成群。因此渐渐地城里都有了传言，说鄂兰是个迷恋童色的男人，养女们不过是他的玩物。
这话对了一半。被领养回去后，莱娅的生活仿佛坠入了一个梦里，是个很好的梦，她住进了每一根线条都为她考虑过的房间，床又大又软，房间里有淡淡的花香，只要她想就能穿上轻若无物的丝绸制衣，她忽然就拥有了超过常人的权利，鄂兰的别墅里她想去哪就去哪，甚至鄂兰会允许她骑在肩膀上玩幼稚的追逐游戏，她可以去到所有仆人不能去的禁区，看仆人们站在外面干着急，只要她想，鄂兰会满足她一切的需求，一切都像是梦。
可随着她长大，她开始发现了异常。鄂兰是个十足的绅士，年轻时英俊挺拔，中年了也梳着整齐的头发，喜欢皮鞋和西服，每当他那么穿时都称得上性感。鄂兰并不总是在家，莱娅能看到的就是鄂兰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每次也越来越累，回家后就坐在书桌前叹气，也不会在每晚睡前悄悄地走到莱娅床边亲吻她的额头，莱娅从没想过鄂兰慢慢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起初莱娅担心是不是鄂兰的生意出了问题，但她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鄂兰的痛楚，只是依旧做一个好小孩。因为她第一次和鄂兰问起发生了什么时，她见到了最可怕，最沮丧、最恐惧的鄂兰，即使鄂兰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出格后，好好地安抚了莱娅，她依旧对那一幕印象深刻。
她养成了每天偷看鄂兰回家的习惯。她坚持在晚上不睡，等到听到楼下的马车声，才趴着小窗上往外看，再故意把门拉开一条缝，数着时间等鄂兰上楼，从缝里偷看鄂兰。
直到有一天，她赫然发现鄂兰的裤脚有一抹没有洗掉的红色印记，起初她以为那是某个画家的颜料，在第二天时她偷偷摸进了洗衣房，趁着仆人没有注意的时候偷走了那件裤子，鄂兰的衣服很多，他不会注意到一条裤子的丢失，毕竟不长眼的贼随时都有可能做出偷窃这种事。
她抚摸那道红色印记，才真真切切认识到那就是血。但她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不跟任何人说起。她忽然想到她曾听过的传言，人们说鄂兰，是个迷恋童色的男人，养女们不过是她的玩物。以前的她讨厌这个传言，鄂兰这样的人怎么会像是传言那样呢，他应该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啊，可现在的她对于那个谣言也怀疑了起来。
对于鄂兰的观察越来越细致了，莱娅也发现了越来越多的不对劲。比如偶尔鄂兰穿着黑皮哑光皮鞋出门，却穿着黑皮亮面皮鞋回家，比如鄂兰对于她似乎有着越来越大的隔阂，起初她只是觉得因为她长大了，鄂兰要避嫌了，比如鄂兰也越来越易怒，虽然发怒后还是会绅士地和仆人道歉，可一切都似乎都变得不对劲，只不过以前的莱娅生活在一场美好的梦里，注意不到这些。
现在那个梦在慢慢消失，莱娅回到现实，才发现一切似乎和她想的都不一样。但她依旧努力地做好孩子，无论鄂兰怎样，他是对自己好的，莱娅很清楚这一点，这世界上对自己好的人不多，鄂兰似乎是唯一一个了，在福利院时，她就讨厌这种孤独，那时她的房间里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和没有装饰的四壁，她幻想自己慢慢地老去，像朵逐渐枯萎的花，还没来记得盛开，把容光印在人们的眸子里。
不要紧的。莱娅安慰自己。
一开始是最大的姐姐病死了，莱娅还没有起疑心，直到比她大的六个姐姐，都一一死去时，莱娅才知道所谓的疾病或许只是借口。她是七个养女中最小的，第一个姐姐死的时候，她哭的头晕眼花，放声大哭，一直哭到深夜，也没法让死去的人复活。直到她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去后，莱娅却越来越麻木，最后一个姐姐握着她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而她第一次想到，也许鄂兰不是对她好，他的好是慢性毒药。
她可能也要死去了。
这时，鄂兰家来了新的客人，据说是秩序教会最有希望成为主教的人，他的名字是基诺。
他传信神的教诲，施洗于莱娅，引导她走上成为修女的道路。
这一切顺其自然，莱娅在麻木的状态下完全接受了神的信仰，她视基诺为她的引导，最终走上了成为圣女的道路。从此之后，她和鄂兰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确实长大成人了，而鄂兰也越来越老，她不想去思考为什么姐姐们一个一个死去，还是念着鄂兰的好，最后鄂兰死于心肌梗塞，莱娅赶到鄂兰面前时他已经失去了呼吸，莱娅作为他唯一的亲人出席了他的葬礼，在葬礼上她念诵了神的祝福，祝福他的灵魂能够安息。
葬礼上高风卷起花瓣，落在莱娅单薄的神袍上，从她纤细的小腿间流淌过。
那天晚上，莱娅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多么地依靠他人，最后还是只能靠自己。
所以她捡起了时隔多年的困惑，来到了姐姐的坟前，打开姐姐的棺材，最后她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棺材。
一座是这样……连着六座也是这样！
最后她来到鄂兰的坟墓前，惊愕地看着依旧空荡荡的棺材，捂着脸放声大哭。她决定像小时候一样，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谁也不告诉。
这个世界没有人可以信任，和人相处永远要靠自己，给他们半真半假的信息，最后还是要回到自己的身上，莱娅更加深刻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她用同样的技巧观察基诺，却意外地也发现了异常。
基诺有一双黑皮亮面皮鞋，那双鞋他不常穿，他常穿的是布鞋。但某次宴会他也穿了正式的礼服，那双皮鞋莱娅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她曾看过鄂兰也穿过。
没有秘密能挡住一个存心想要探求的人。
只要深挖，秘密就像深渊一般，更何况是基诺这样的主教。
她抓住其中的秘密，挖掘下去，想要靠着自己完成自救。
基诺对她的掌控越来越深，她对基诺的了解也越来越深。
她终于想到，或许可以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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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娅啊，你以为你真的斗得过我么？我看着你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你了啊。”基诺微笑着，欣赏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幕。
莱娅低眉站着，两人就像是一起看风景的父女。
神的降临，以众民为路。
“你反向地学会了完美容器的仪式魔法，想把自己拆成七个分身和一个只保留心的主身。最开始你确实让我意外地受挫了，确实让你逃掉了三个，让我算算，怠惰的，愤怒的，以及色欲的，不过这不重要，在歌尔家的实验我也摸清楚了仪式的需求，没错你确实不够完整，但只要补全你就好了啊，只要补全了你，你就依旧能作为圣子，在仪式中融入我创造出的完美容器，”基诺微笑着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蛇在嘶嘶作响。
无论他笑得多么灿烂，下一秒似乎都会张开血口。
莱娅沉默不语。
“怎么不说话，你的姐姐们可都在我身后的棺材里躺着，”基诺兴奋地甚至想要大吼，“只要对仪式做一点修改就好了，只要我成为那七分之一，我就能取代完美容器，你知道吗当我知道这一点的时候，我是多么的兴奋，我不禁感慨，这世界所有人都在帮我啊，我的意愿就是天注定的，当时我只杀了六个养女是多么正确，我的仁慈让我选择留下了你，却有人告诉我你就是圣子，哦不，不应该叫那人是人，或许他已经和我们不是同一种生物了，等我从这里出去，我就要和他分享我的快乐。”
“这个冰冷的世界应该有一朵盛开的花，你是我最小的养女，我老了所以不舍得让你也被折去。谁能想到这就是我最正确的选择。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命运啊，当我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所有人都会帮助我！”基诺说。
“你让我恶心。”莱娅轻描淡写地说。
“恶心？”基诺并不生气，事到如今，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了。唯一能阻止他的霍斯已经濒临死亡，这座城市就没有比他更强大的人了，只要等待时间流逝，他把莱娅从教堂推下去，和那个他制造出的劣质玩偶融合，就能弥补莱娅带来的小错误，继续完成仪式。
“你不懂我，莱娅，是那人告诉我外面还有更广阔的世界，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坐上世界的王座。”基诺眯着眼睛，眼前看到的似乎是成吨的黄金，无数的人俯首称臣，放眼望去，世界都在脚下。
“我吞掉你，就能变强，你也不算死去的，你是秩序之神在‘现在’的圣子，我们会成为一体，你想想，我的眼睛看到的，你也会看见。我们可以一起看看外面的世界，东方的堕和罗帝国，西方的佛郎机帝国，这个世界你还有太多没有看见，但只要你和我一起。”基诺伸出手攥住空气，然后轻轻吹了一口气，仰着头笑了起来，“只要你和我一起，这些我们唾手可得啊！”
“你不好奇是谁告诉我你的‘圣子’身份吗？”基诺饶有兴致地问。
“不好奇。”莱娅冷冷地说。
“不好奇我也要讲给你呀。”基诺清了清嗓子，做足了腔调，仿佛要讲出一个惊天的大秘密。
可他忽然没有绷住笑了出来，“我也不知道啊，听到了吗我也不知道。”
此刻他就像一个疯子，笑得那么狂妄，好像世界已经在他手中了。
“真遗憾啊，这个日子本该是我们的婚礼啊。”基诺轻笑着说。
他牵起莱娅的手，一起俯视整座城市的疯狂，像是欣赏一幕绝代的歌剧。
他说的没错，莱娅不知道自己的自救有没有用。
她反向把自己拆成了七个分身，按照七宗罪的名讳，傲慢，嫉妒，愤怒，怠惰，贪婪，暴食，色欲。而她作为主身，能看到发生在所有分身上的事情，分身之间却互相不知道。最终成功逃脱的只有三个而已。
第一个怠惰的，带着康坦，放弃了一天所有的事务，选择了完成自己的遗愿，死在了康坦的面前，最后让基诺措手不及，在上升地对着前秩序主教发泄了自己的愤怒。
第二个色欲的，成了魔女塞利亚，附在康坦手背的印迹上。她本该死在骑士的剑下，安静悄无声息地死去，却意外地被康坦手背上的印迹吸收，她迷茫，康坦身上的那种熟悉感让她莫名的悲伤。
第三个愤怒的，则是维利。暴怒的她在醒来的第一时刻就对康坦发起了进攻……她身上的伤口来自自残，她一出现就愤怒于自己的身份，愤怒支配着她折磨自己，却意外地在地下室碰见了康坦，被康坦带走。
而其他的则通通没有逃过基诺的掌控。
她努力地自救，想要靠自己拯救自己，在自救以外，她也向那个让她无比熟悉的康坦发出来呼救，最后却还是被基诺完成了逆转。现在这个情况康坦也什么也做不到了吧？即使和他签订了契约，他又能做到什么呢？
连她自己都无能为力。
也许不用那么累……她怎么可能算得过基诺这个老狐狸，基诺根本不在意他人的生死，想要赢过这么冷血的人就得比他冷血，可她怎么可能做得到。
她还是太简单了。
想到这，莱娅忽然嗤笑出声。
基诺打量着笑出声的莱娅，瞳孔里一点一点凝聚出愤怒。刚才他能容忍莱娅的讽刺，是因为他认为那只是逞强斗嘴而已，可现在莱娅的笑里似乎有种让他不安的东西，他看不懂莱娅的笑，只是本能地感觉到那笑里带着嘲讽。莱娅凭什么这样嘲讽地笑出来，她只不过是自己的傀儡，一个傀儡敢嘲笑自己的主人么？
一个敢反抗的傀儡！真让人生气啊！
他狠狠地抽打莱娅的面颊，大力把莱娅抽倒，燃烧的长矛在背后凝结，顶着莱娅的肩膀爆炸，高温和冲击波把她浑身的衣服和皮肤都撕裂烧毁。
她被冲击波抛远，基诺咬着牙看着即使鲜血淋漓，也依旧带着一丝笑意的莱娅。那张让她看不懂的脸真让人讨厌啊，基诺讨厌一切会脱离自己掌握的东西。
尤其是莱娅。
他看着莱娅的长大，就像旁观一个果实的成熟，现在他终于要摘下这枚果实了，果实却被蛀了虫，即使不影响食用，但依旧让人愤怒，让人不甘。
他至始至终就是这样易怒的人，在作为鄂兰和基诺两个身份时他已经装的够累了，所以在最后一天，他嚣张地像条仗势的野狗，他自以为神，称神父们是自己的信徒，优雅地吞掉马尔神父，却没想到被莱娅的一个笑容激怒。
一个小人总是会在意旁人不在意的点，然后无限放大。
他看着仍在笑的莱娅，暴躁地喘息着。即使已经血肉模糊了，莱娅也依旧固执地嘲笑。
他看了眼时间，把莱娅托伸到教堂外，寒风掀起她的裙摆，露出还算美好的大腿，沾血的裙子黏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裸露出来的肌肤却依旧有大理石一样的光泽，这一幕美到让人心惊动魄。
基诺愣了一下，狠狠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这样的胴体，这样美好的胴体，一直都属于他，可他还从未品尝过。
但下一秒基诺脸上就涌现出狰狞的愤怒，因为莱娅把短剑插进了基诺的手腕，血泉喷涌出来，从手腕流出大量的血液是真的能让人死亡的，但基诺不在乎，他被愤怒充斥了头脑。
又是这个傀儡！
一个傀儡怎么胆敢在他面前冒犯，甚至还冒犯了两次！
他松开了手。
莱娅赫然坠落下去，下面失去意识的人像是鱼群围在一起等待鱼饵坠落，劣质玩偶般的圣女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向坠落的莱娅张开了怀抱。
恍惚间莱娅看到了太阳，那是炽热的阳光，一双从火焰中钻出的坚强有力的手臂托着她，把她引入极热的温度之中。
而这时基诺也刚刚打开身后的棺材，坐了进去，身边六具棺材围绕着他，他坐着的是胸部的位置，唯一的和心关联的部位，只要替代了这个部位，再对装置和仪式作出一点改动，最后形成的完美容器就将是他，或者说他即将成为完美的造物！
然后只用吞掉补全的圣子就好！
这是他的成神之路，他为了这一刻已经等待了不知道多少年。
只是可惜这一刻没有人能够目睹了。
基诺缓缓地合上棺材，生铁打造的棺材像日食缓缓吞噬射进来的光线，可没有预料之中的黑暗，而是越来越亮，越来越亮，那光亮炽热地简直像是一百个太阳在熊熊燃烧。
怎么会有这么炽烈的光芒！
基诺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光芒，甚至合上了棺材，基诺依旧能看到那光芒。
他怔了一瞬，才发现是那光芒在自己的眼睛上灼烧出脊椎形的黑暗，无论他往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到脊椎形的黑洞。
预料之中的仪式没有发生，合上棺材后，周边死寂一片，什么也没发生，棺材上复杂的纹路确实栩栩如生，可它们不该是这样啊？它们应该吸收到了足够的血液，发出血光，他将作为核心完成重组，这一切应该在他躺进这个棺材就发生啊？
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
他头疼欲裂，高速地在大脑里过片，一帧帧的画面不断地闪过，被他拆开来彻底分析……分析！有问题！哪里出错了？到底哪里出错了？
理解不了！
他瞬间愤怒到了极致，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