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云峥的觉悟(4k)
“陆知县,你即刻与水夫人汇合,与她一同召集分散各处的军士于矿区入口,严阵以待!”
与杨荣的决战已经落下帷幕,云峥强行拖着疲惫的身体传下将令,让封堵各岔道的部曲,纷纷前往万山矿区入口集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云峥道:“那个女人试图招降我们,不代表杨应龙不会对我们出手。”
现在云峥看似取得大胜,状态却是低谷,因此尽管刚刚被那女子招降,却不敢排除她只是个不知情的弃子的可能性。
为了这场与杨荣的决战,云峥做了很多的准备,不仅仅是在排兵布阵上花费了很多心思,还将“杨应龙有可能在关键时刻发动偷袭”的可能性纳入考虑。
播州骑兵的战力天下闻名,甚至强过了历史上与之交战的明军。
这也意味着杨应龙如果愿意,随时可以动用麾下的铁骑对云峥展开突袭。
这无疑是一把高悬在云峥头上的利剑。
因此,云峥在这段时间时常抽空集结麾下的义士进行对抗骑兵的训练。跟随云峥进入万山矿区的两千人,一旦结成阵势,也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
只不过云峥所带百余精锐,经过诛杀杨荣一役,尚存八十余人。由于几乎人人带伤,因此暂时也不出洞,而是就地涂抹伤药,补充食水,恢复体力和伤势。
云峥、金开甲、林登万皆盘坐于地,闭目调息。
然而毫发无伤的水土目水柔沁一介女流,能力也不足以指挥这么多人。
而陆嗣虽然受伤,但他作为只是略懂武艺的文人,激战中被其他人保护,反而是诛杀杨荣一役中受伤最轻的。因此现场唯一可堪指挥众军士的,竟然是这位县令出身的军师。
此时此刻的云峥,无疑是处于极端虚弱的状态,因此越是到这个时候,他越是要防备随时可能到来的打击。
万山矿区的入口处,越来越多的战士汇集起来。他们布置了蒺藜,用铁丝扎起尖锐的木桩做成鹿角,预备拦截杨应龙威名赫赫的播州骑兵。
固然,直接在矿洞中拦截,由于马匹在崎岖复杂的矿洞中难以穿行,可以迫使对方弃马步战。
但播州铁骑不仅长于马战,步斗、混战都是好手。他们单兵战力远高于云峥麾下的义军,如果放他们进矿区混战,万一义军被他们打散,分割歼灭,那就成了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一个送人头。
复杂的地形,并不见得一定有利己军。
要知道,杨应龙利用田家在铜仁府经营多年,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留了多少暗手。
云峥可以百分百确定一点:万山矿区里必有许多杨应龙的线人。若是让播州骑兵与这些线人取得联系,谁也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未知变数。
哪怕是只比较对万山矿区地形的了解,杨应龙一方恐怕也未必在己方之下。
因此,云峥绝不可能让播州铁骑有机会进入矿区内部。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尚在继续疗伤的云峥得到消息,由水柔沁指挥的义军大队已经和马帮交上了手。
五百名身着轻便犀甲,跨着高头大马的战士,组成了多个巨大的锋矢阵,列阵于丘原之间。丘陵地形起伏不平,却全然影响不了他们严密的纪律秩序。
此前马帮曾对阵地发动了几次不痛不痒的试探性攻击,折损了两三人。
西南马匹低矮,很难找到这样的高头大马,由此就可见杨氏马帮的雄厚实力。
这无疑是一群相当强劲的对手,哪怕放在军队里也可称之为少见的精锐。
“胜利在望,诸君随我勇猛向前!”
得知消息的云峥却只是微笑如朗朗皓月,用他气贯山河的勇气鼓舞众人。
在云峥身旁,同样负伤在身的安妙彤听得此言,不由得无数念头,于芳心中电转。
她知道云峥又在赌了。
至于赌的内容,也不难猜想。
云峥多次和她说过一点:如果杨应龙的决心足够大,那么他完全可以派出数千铁骑浩浩荡荡杀入铜仁府,以蛮力撕破一切阴谋诡计。只不过这么做的代价,便是杨应龙将彻底的得罪万历皇帝,并且杨应龙这一近乎谋逆的行为也会导致针对他的主战派声势大涨。
现在杨应龙终于决定出手毁灭云峥,但是所出动的只是他在暗世界的马帮势力,而不是召集其麾下战无不胜的播州铁骑,以泰山压卵之势将云峥埋下的火种彻底扑灭。显然,在杨应龙看来,云峥的威胁还远远没有达到足以让他不惜一切代价去抹除的程度。
这意味着什么呢?安妙彤心知肚明,自然是云峥又验证了一件事:那终于跳出来的幕后黑手,对杨应龙的影响并不是无限的。他所能做的,也仅仅是改变杨应龙对云峥的态度。
思及此,安妙彤心中幽幽一叹。
云峥在这个世界的敌人已经够多了。
而且在安妙彤的印象里,从认识云峥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是一个战场上的赌徒,仿佛只要有超过五成的可能性,他就愿意以生命做赌注,去博取胜利的果实。
比如化名奢芳树潜入堪称是龙潭虎穴的永宁城。
比如穿越千军万马刺杀水西土司安位。
比如在沐王地宫以自己作为诱饵引出段正严。
自进入播州幻境至今,他更是多次将自己置于悬崖边缘,和死神共舞。
安妙彤其实曾是一个相当有自己个性,而且个性并不讨喜的女孩。
但眼见云峥的叶曦的互相守护,让她发现,原来磨掉尖刺,敞开心扉,所收获的安全感,要远胜过在孤独中踽踽独行。
她因此成为了如今言辞巧慧,明眸善睐的安副官。
但冰冷的心变得柔软之后,她回忆往昔,也会恐惧失去和迷惘。
(好在,有小姐在他身边。无论他的计划何等冒险,都有她作为他坚实的后盾。)
于是安妙彤决定做点什么来缓和现下的气氛。
她轻轻扯了扯云峥的领口,当云峥转过头来时,只见安妙彤歪着头,用甜美的微笑看着他,水灵灵的眼睛忽闪忽闪,像个纯情少女一般极为可爱。
她的秀发因为此前的战斗显得稍微凌乱,越发有种楚楚可怜的韵味。
“相信曦大小姐——还有我。”
万山矿区入口处的战场。
“驿马动,火迫金行,大利西方!”
西风飒飒之中,领头的马帮骑将身披一身亮银柳叶札甲,手持丈余长槊,扬声呼道。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这位杨门马帮的大头领,只告诉旁人他姓刘,还骄傲地表示,不是汉人的刘,而是匈奴人的刘。
据他所说,他是匈奴王族的后代。虽然宋朝时自称慕容鲜卑后代的人都成了笑柄,没人知道到了明朝还自称匈奴王室有什么意义。
刘头领因此自称“匈那马王”,大家都唤他作“马王”。
“驿马动,火迫金行,大利西方”这句话,是马王从黄历上看到的。
他不仅不懂匈奴语,汉文也学得不是甚好,能够读出来,但并不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马王觉得里边有马,听起来又很气派,于是就在战场上大声喊出来。
一众马帮弟兄听着也觉得很气派,于是跟着高呼——
“驿马动,火迫金行,大利西方!”
虽然其中大部分人难免走音,念错字什么的,但如此多的粗壮汉子齐声大呼,仍然让大地似乎跟着颤抖。
临时指挥众义士的陆嗣心中微凛:
(这些骑士,与其说是茶商护卫兼职的打手,倒不如说是职业马贼兼职的杀手。这些年来,想来没少在杨应龙的默许甚至指使下做一些灭绝人伦的勾当。)
(思来却也不奇怪,远在铜仁的田家堡不过是杨应龙的边缘势力,都开始走向了军队化、杀手化。那么作为杨应龙在暗世界的核心部曲之一,这些马帮流寇化、野蛮化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不知那唐门是否真如传言中那么玄乎?作为大人的军师,这却是必须掌握的情报。)
这群马帮汉子并非没有马刀,但他们作战却选择了使用粗长的骑矛。
骑枪冲锋是骑兵的浪漫,不仅在西方,在东方也是如此。
譬如在这场幻境当中,即使是织田信长这样的军事天才,在大明奔走呼啸的骑队面前也难以讨到便宜,便是因为倭国的骑兵极少能掌握持枪冲锋的能力,以虚弱的薙刀作战,很难成为墙进而前的大明枪骑兵三合之敌。
数个拒马被长矛直接挑上天,摔得支离破碎。
有健马踏中蒺藜,或被绊马索绊倒,跌倒于地。
但绝大部分的杨家骑士,都将面前的障碍物碾得粉碎,继续向大阵发起冲锋。
“弓兵齐射!”
从水柔沁手里接过指挥权的陆嗣县令下令道。
在他们接近之前,一轮箭雨就落在了他们头上,但几乎都被骑士们身上的精甲与兜鍪挡下。偶有几支箭射中硕大的马身,也并不致命,负痛的战马依然载着主人继续发起一往无前的冲锋。
西南之地缺乏火器,云峥仓促组建起来的义军,并没有大规模实行鸟铳的列装,远程部队仍然是以弓箭为主。
手持长矛的精锐矿丁在藤盾兵的掩护下,筑成三道血肉城墙,顶在马帮的正前方,长矛森森如同钢铁森林一般,令人望之胆寒。
但马王等人殊无怵色,他们口中的此起彼伏的厉啸频率逐渐趋同,交织成摄人心魄的气场。马槊激荡,哐啷啷间,便有许多根步槊折断,枪头被巨力高高抛起。
水柔沁混在长矛兵阵线中,手持一柄长身细剑,陡然跃起,从一名冲突过前的骑士顿项缝隙里扎了进去,直接戳穿了脖颈,拉出一道血线,此人倾身坠马,当即毙命。
然而阵线仍然如同大堤被洪水撞击一般,猛烈地颤动着。
骑队中令旗招展,马王率众拍转马头,又如潮水般退去。
而后,另一波山呼海啸般的冲击即将来临。
西南之地几乎没有合格的骑射手,杨应龙麾下的这些马帮战士也并不通骑射之术。
但只是用最凶悍野蛮的骑枪冲锋——骑兵最为王道的作战方式,即能给予义军以连绵不绝的压力。
纵然义军数量远多于马帮骑士,长枪、箭矢也有补充,但在骑队不断的长驱冲锋下,士气和体力仍然在不断消耗。
敌人的战术看似单调不讲道理,实则非常精微地控制着己方人马的伤亡,最大程度发挥出骑兵的压迫力,又减少己方被步兵长矛所伤。
马王麾下的这群骑士,仿佛不知疲倦一般,往来冲杀,在义军阵势中冲出一个个血胡同,只能由后方待命的生力军来填补。
居中指挥全军的陆嗣额头上开始冷汗涔涔而下。
杨门马帮的坚韧,与马匹的耐力,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期。
己方伤亡惨重,阵线已经开始动摇。
如果被骑队彻底冲垮阵线,那就是一边倒的屠杀。
然而如果将马帮战士放进矿洞,他不敢赌这些凶名远播、且了解矿区地形的亡命之徒,会否施展出缜密的战法,打乱己方的秩序。毕竟,义军并不是职业的军队。
云参将可能还是太小觑杨家马帮了,或者高估了训练时间尚短的义军的战力。
正如名帅戚继光所说——
“开大阵,对大敌。比场中较艺,擒捕小贼,不同堂堂之阵;千百人列队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丛枪戳来,丛枪戳去,乱刀砍来,乱杀还他,只是一齐拥进,转手皆难,焉能容得左右动跳?一人回头,大众同疑;一人转移寸步,大众亦要夺心,焉能容得或进或退?”
义军中拥有许多草莽高手,但要协同作战,他们的表现比不上经过正规训练的战士,面对井然有序的杨家马帮骑士,表现不及预期也不足为奇。
然而这接近两千人,已经是义军的骨干成员所在,如果这里垮了,那就全完了,失去骨干的云峥义军,也不会被四川巡抚李化龙放在眼里,不再有招抚价值!
此刻,还有什么变数,能化解义军如今面临的存亡危机吗?
云峥心底始终有一道淡淡的阴云。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智者千虑,也往往有捕捉不到“遁去的一”的时候。
自己是否算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