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补造化:中唐至宋末诗歌叙事传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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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杜甫早期诗歌中的叙事

杜甫之诗,作于安史之乱以前者,《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一书甲帙所收即是。尚带盛唐气息,写景流丽,论事高华,抒情有致,如《游龙门奉先寺》诗: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

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

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这首纪游诗(2),读者可以隐约读到杜甫在奉先寺的行踪,但更多是读到他的心境。全诗抒情重于叙事。全诗洋溢着盛唐那种特有的清虚、高远、雍容之意境(3)。其他如《望岳》《登兖州城楼》《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等诗,大致不出此美学范畴,所谓“时带六朝锦色”者。同期还有另一种类型的诗歌,以铺叙景观见长,如《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

配极玄都閟,凭虚禁篽长。守祧严具礼,掌节镇非常。

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

仙李蟠根大,猗兰奕叶光。世家遗旧史,道德付今王。

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

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发,旌旆尽飞扬。

翠柏深留景,红梨迥得霜。风筝吹玉柱,露井冻银床。

身退卑周室,经传拱汉皇。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

此诗开篇到“道德付今王”为止,描绘老子庙的外景;从“画手”一句起至“旌斾尽飞扬”止,写老子庙内的壁画;“翠柏”以下四句,据赵次公注释,乃是写所见之景物,殆老子庙庭院之景观;最后四句以议论抒怀结束。这里没有“事”,更没有“事件”,只是铺叙所见之景。不过,从其铺叙次序,隐约可见诗人参观行踪:先是远眺老子庙(“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接着写进入老子庙的庭院(“仙李蟠根大,猗兰奕叶光”);接下来进入室内,描绘室内绚烂之壁画;之后又回到庭院(“翠柏深留景,红梨迥得霜。风筝吹玉柱,露井冻银床”)。从诗歌艺术史角度来看,其“错采镂金”的描绘手法有二谢(谢灵运、谢朓)的影子在,但空间位移与时间顺序感更强,即“叙”的意识加强了,体现了诗艺的进步。

浦安迪谓:“叙事就是作者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把人生经验的本质和意义传示给他人。”又谓:“叙事文侧重于表现时间流中的人生经验,或者说侧重在时间流中展现人生的履历。”(4)依此论,与上引两首同期而作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便算得是合格的叙事诗了: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

这是一首陈情诗,向读者传达叙述者的人生经历和生活感受。叙述者(也即作者杜甫)从自己青少年时代说起,早年曾接对众多一流人物(祖父是大诗人杜审言),又勤奋读书,文章极好,立志要为国家做出一番事业。但事与愿违,成年后“我”落魄京华十馀年,受尽残杯冷炙的生活。皇上下诏选拔人间遗逸,“我”再一次折戟沉沙。幸好有韦大人赏识我的才华,每每当众表扬我的诗歌。但我贫困依旧。现在,我将归隐东海,“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虽处贫贱而精神高昂,有盛唐气象。“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这类介入叙事的套语,直接承古诗而来,如鲍照《东武吟》:“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古《咏香炉》诗:“四座且勿喧,愿听歌一言。”更早如东汉宋子侯《董娇饶》诗:“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汉乐府古诗《妇病行》:“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当言,未及得言。”处处可见杜甫摹拟前人艺术经验的痕迹。虽然杜甫本诗叙事还是以概述为主,情节还比较模糊,鲜有细节刻画(“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两联属细节描写),但是诗中有动作一贯的行动者(角色),有情节发展,有时间的流动,基本具备了叙事的必备要素,因此本诗是一首叙事性很强的古诗。

在杜甫之前的自传性诗歌,普遍属于抒情诗,如屈原的《离骚》、蔡琰的《悲愤诗》、陶渊明的《饮酒》组诗。本诗虽然也有浓厚的抒情色彩,但“叙事”的成分大为增加了。胡晓明教授曾提出“抒情的叙事诗”(或“叙事的抒情诗”)这个概念(5),比较符合具有这类美学特征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