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政争与党争:统治阶层间政治斗争类歌谣
汉唐时期统治者之间的政治矛盾和政治斗争对当时的社会政治产生巨大的影响,从而不同程度地影响到社会各个阶层,讽喻这类政治斗争的歌谣就因此而产生。这类政治性歌谣,虽然在史籍中有大量的记载,但在前人的研究中未给予此类歌谣足够的重视,因而尤其值得特别关注。
汉代的歌谣所反映的统治者之间的政治斗争,主要集中在西汉初期最高统治者争权夺利的斗争和西汉末年的王莽代汉等历史事件上。比如《汉书·外戚传》载:“高祖崩,惠帝立,吕后为皇太后,乃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钳衣赭衣,令舂。戚夫人舂且歌曰:‘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太后闻之大怒,曰:‘乃欲倚女子邪?’乃召赵王诛之。使者三反,赵相周昌不遣。太后召赵相,相征至长安。使人复召赵王,王来。惠帝慈仁,知太后怒,自迎赵王霸上,入宫,挟与起居饮食。数月,帝晨出射,赵王不能蚤起,太后伺其独居,使人持鸩饮之。迟帝还,赵王死。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熏耳,饮喑药,使居鞠域中,名曰‘人彘’。”[41]这首被史籍称为《戚夫人歌》的歌谣,所反映的是吕后为控制政权而采取残酷手段剪除曾经受刘邦宠爱的戚姬及其子赵王如意的事实,折射出了汉初吕后及其家族与刘姓宗室之间的矛盾。
其实,即使没有异姓势力的政治夺权威胁,最高统治者之间的斗争仍然是会存在的,汉文帝和淮南王刘长之间的斗争即属于此类。史载:“淮南厉王长,高帝少子也,其母故赵王张敖美人。高帝八年,从东垣过赵,赵王献美人,厉王母也,幸,有身……王早失母,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无患,然常心怨辟阳侯,不敢发。及孝文初即位,自以为最亲,骄蹇,数不奉法。上宽赦之。三年,入朝,甚横。从上入苑猎,与上同辇,常谓上‘大兄’……当是时,自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厉王,厉王以此归国益恣,不用汉法,出入警跸,称制,自作法令,数上书不逊顺。”[42]汉文帝对淮南王非常忌惮,后来以参与谋逆的罪名逮捕刘长,最终导致其不食而死。汉文帝十二年(前168):“民有作歌歌淮南王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43]
王莽代汉是两汉之际的重大历史事件,为当时社会舆论所关注,也产生了许多相关的歌谣。王莽为了代汉,广泛利用祥瑞灾异现象和五德终始学说,不断地神化和美化自己,来创造禅汉的政治和社会舆论,并由大司马、安汉公、宰衡、真皇帝到皇帝而一步步地走上权力顶峰,最终建立新朝,取代西汉政权。但是,王莽代汉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他不仅受到刘姓宗室势力的反对和抵制,还受到拥护汉朝的地方大臣的反对[44],而反对王莽代汉的社会舆论也很有声势。比如《汉书·五行志》记载:“元帝时童谣曰:‘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至成帝建始二年三月戊子,北宫中井泉稍上,溢出南流,象春秋时先有鸲鹆之谣,而后有来巢之验。”《汉书》这样解释:“井水,阴也;灶烟,阳也;玉堂、金门,至尊之居,象阴盛而灭阳,窃有宫室之应也。王莽生于元帝初元四年,至成帝封侯,为三公辅政,因以篡位。”[45]又记载:“成帝时歌谣又曰:‘邪径败良田,谗口乱善人。桂树华不实,黄爵巢其颠。故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汉书》解释说:“桂,赤色,汉家象。华不实,无继嗣也。王莽自谓黄,象黄爵巢其颠也。”[46]《后汉书·公孙述传》记载:“是时,述废铜钱,置铁官钱,百姓货币不行。蜀中童谣言曰:‘黄牛白腹,五铢当复。’好事者窃言王莽称‘黄’,述自号‘白’。五铢钱,汉货也,言天下当并还刘氏。”[47]
另外,王莽为了实现代汉的政治目标大树党羽,许多大臣趋附于王莽门下,为其出谋划策。这些大臣,也受到了人们的讽刺。比如《后汉书·彭宠传》记载彭宠对刘秀讲述:“王莽为宰衡时,甄丰旦夕入谋议,时人语曰:‘夜半客,甄长伯。’及莽篡位后,丰意不平,卒以诛死。”[48]当时的著名学者刘歆也投靠王莽,为王莽代汉竭尽全力制造政治舆论,因而受到人们的辛辣讽刺。《汉书》记载:“王莽时,刘歆、甄丰皆为上公,莽既以符命自立,即位之后欲绝其原以神前事,而丰子寻、歆子棻复献之。莽诛丰父子,投棻四裔,辞所连及,便收不请。时雄校书天禄阁上,治狱使者来,欲收雄,雄恐不能自免,乃从阁上自投下,几死。莽闻之曰:‘雄素不与事,何故在此?’间请问其故,乃刘棻尝从雄学作奇字,雄不知情。有诏勿问。然京师为之语曰:‘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49]上述歌谣,多是对王莽及其心腹大臣的讽刺,虽然受到史家正统思想的影响,但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王莽代汉的所作所为,不符合当时的历史潮流和民众利益。
魏晋南北朝时期,权力之争和政治倾轧更为常见,且更为残酷。这种政治斗争,在当时的歌谣中有很多的反映。魏晋禅代是魏晋时期的重大政治变局,围绕着曹魏和司马氏的权力斗争,大臣们形成了两个政党集团。两个集团斗争的复杂性与残酷性[50],从当时的歌谣中可以得到印证。
《晋书·宣帝纪》记载:“曹爽用何晏、邓扬、丁谧之谋,迁太后于永宁宫,专擅朝政,兄弟并典禁兵,多树亲党,屡改制度。帝(司马懿)不能禁,于是与爽有隙。五月,帝称疾不与政事。时人为之谣曰:‘何、邓、丁,乱京城。’”[51]又《三国志·魏书·曹爽传》注记载:“曹爽宿与(丁谧)相亲,时爽为武卫将军,数为帝称其可大用。会帝崩,爽辅政,乃拔谧为散骑常侍,遂转尚书。谧为人外似疏略,而内多忌。其在台阁,数有所弹驳,台中患之,事不得行。又其意轻贵,多所忽略,虽与何晏、邓飏等同位,而皆少之,唯以势屈于爽。爽亦敬之,言无不从。故于时谤书,谓‘台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当,一狗凭默作疽囊’。三狗,谓何、邓、丁也。默者,爽小字也。其意言三狗皆欲啮人,而谧尤甚也。”[52]这两则歌谣,反映的即是司马氏与曹氏分化出两个政治集团。又《三国志·魏书·夏侯玄传》注记载:“正始中,(李丰)迁侍中尚书仆射……初,丰子韬以选尚公主,丰虽外辞之,内不甚惮也。丰弟翼及伟,仕数岁间,并历郡守。丰尝于人中显诫二弟,言当用荣位为□。及司马宣王久病,伟为二千石,荒于酒,乱新平、扶风二郡而丰不召,众人以为恃宠。曹爽专政,丰依违二公间,无有适莫,故于时有谤书曰:‘曹爽之势热如汤,太傅父子冷如浆,李丰兄弟如游光。’其意以为丰虽外示清净,而内图事,有似于游光也。”[53]李丰父子虽然表面上摆出超然的政治态度,但因为丰子韬尚公主的缘故,实际上早已因政治婚姻的关系党附于曹氏集团,成为司马氏集团的敌人,也就成为当政方操纵政治舆论予以攻击的重点对象。
两晋时期,统治者之间的政治斗争还有桓玄篡位事件。《晋书·五行志》记载:“庾楷镇历阳,百姓歌曰:‘重罗黎,重罗黎,使君南上无还时。’后楷南奔桓玄,为玄所诛。”又记载说:“殷仲堪在荆州,童谣曰:‘芒笼目,绳缚腹。殷当败,桓当复。’未几而仲堪败,桓玄遂有荆州。”[54]又《续安帝纪》记载:“司马休之兄尚,为桓玄所败,休之奔淮泗,颇得彼之人心,从者为之歌曰:可怜司马公,作性甚温良,忆昔水边戏,使我不能忘。”[55]这几首歌谣反映的就是桓玄为夺取帝位而翦除拥护东晋政权的实力派大臣的史实。《宋书·五行志》记载的另外几首歌谣,则反映了桓玄篡晋政治斗争的残酷和由此造成的社会灾难。史载:“桓玄得志,童谣曰:‘长干巷,巷长干。今年杀郎君,明年斩诸桓。’及玄走而诸桓悉诛焉。”又载:“晋安帝隆安中,民忽作《懊恼歌》,其曲中有‘草生可揽结,女儿可揽抱’之言。桓玄既篡居天位,义旗以三月二日扫定京都,玄之宫女及逆党之家子女伎妾,悉为军赏。东及瓯、越,北流淮、泗,皆人有所获焉。”《宋书·五行志》记载:“桓玄既篡,童谣曰:‘草生及马腹,乌啄桓玄目。’及玄败走至江陵,五月中诛,如其期焉。桓玄时,民谣语云:‘征钟落地桓迸走。’征钟,至秽之服;桓,四体之下称。玄自下居上,犹征钟之厕歌谣,下体之咏民口也。而云‘落地’,坠地之祥,迸走之言,其验明矣。”[56]对此,当时的另一首童谣也有类似的预示,《太平广记》记载:“东晋桓玄时,朱雀门下,忽有两小儿,通身如墨,相和作《芒笼歌》,路边小儿从而和之数十人。歌云:‘芒笼茵,绳缚腹。车无轴,倚孤木。’声甚哀楚,听者忘归。日既夕,二小儿还入建康县,至阁下,遂成一双漆鼓槌。鼓吏列云:‘槌积久,比恒失之而复得,不意作人也。’明年春而桓玄败。言‘车无轴,倚孤木’,‘桓’字也。荆州送玄首,用败笼茵包裹之,又以芒绳束缚其尸,沉诸江中。悉如童谣所言尔。”[57]桓玄篡位,有别于其父桓温北伐在某种程度上符合东晋人民的政治利益,是乘晋末动乱的局势通过起兵谋求权势,满足改善家族地位的政治行动。桓玄篡位事实上促进了东晋政权的衰弱,因此不得人心。
南朝各个政权存在的时间短,内部的政治矛盾尖锐,政治斗争有时候也十分激烈。比如《南史·檀道济传》记载:“道济立功前朝,威名甚重,左右腹心并经百战,诸子又有才气,朝廷疑畏之。时人或目之曰:‘安知非司马仲达也。’文帝寝疾累年,屡经危殆,领军刘湛贪执朝政,虑道济为异说,又彭城王义康亦虑宫车晏驾,道济不复可制。(元嘉)十二年,上疾笃,会魏军南伐,召道济入朝。其妻向氏曰:‘夫高世之勋,道家所忌,今无事相召,祸其至矣。’及至,上已间。十三年春,将遣还镇,下渚未发,有似鹪鸟集船悲鸣。会上疾动,义康矫诏召入祖道,收付廷尉,及其子给事黄门侍郎植、司徒从事中郎粲、太子舍人混、征北主簿承伯、秘书郎中尊等八人并诛。时人歌曰:‘可怜白浮鸠,枉杀檀江州。’道济死日,建邺地震白毛生。又诛司空参军薛肜、高进之,并道济心腹也。”[58]史载:“元嘉中,高平檀道济镇浔阳。十二年入朝,与家分别,顾瞻城阙,嘘欷逾深。故时人为其(原注:一作之字。)歌曰:‘生人作死别,荼毒当奈何!’济发时,所养孔雀来衔其衣,驱去复来,如此数焉。以十三年三月入,伏诛。”[59]刘宋时期,统治者不仅对掌握军政权力的大臣无端猜疑,大肆诛杀,最高统治者之间的斗争更是你死我活,残酷无情。史载:“义隆太子劭及始兴王休明令女巫严道育咒诅义隆,事发,义隆愤愧自失,废于政事。乃议黜劭杀休明,屡召尚书仆射徐湛之、吏部尚书江湛、侍中王僧绰等谋议……劭知己当废,遂夜召左右队主陈叔儿、詹叔儿,齐帅张超之、任建之等总二千余人被甲自卫。又召左卫率袁淑、中舍人殷仲素、左积弩将军王正见,又呼左军长史萧斌……明晨……超之等率十余人走入云龙门,拔刃径登含章殿。义隆夜与徐湛之屏人闲语,时犹未讫,门户并无侍卫。义隆迫急,以几自鄣,兵刃交下,五指俱落。超之斩义隆,徐湛之为乱兵所害。”刘劭弟骏,时为江州刺史,与司徒刘义宣、雍州刺史臧质、司州刺史鲁爽同举兵讨刘劭。“劭众崩溃,奔走还宫。义恭单马奔骏,劝即位。劭大怒,遣休明就西省杀义恭子南丰王朗等十二人。骏乃僭即大位于新亭。于是擒劭、休明,并枭首大桁,暴尸于市,经日坏烂,投之水中,男女妃妾一皆从戮。时人为之语曰:‘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60]子弑父,弟杀兄,构成历史上惊心动魄、残酷异常的血腥画面,清代史学家赵翼称为“千古之奇变”[61]。
侯景之乱是南朝萧梁时期的重大历史事件,也是关系南朝盛衰的关键事件,由此触发的激烈的政治斗争,在歌谣中有大量的反映。《梁书·侯景传》记载:“普通中,童谣曰:‘青丝白马寿阳来。’后景果乘白马,兵皆青衣。所乘马,每战将胜,辄踯躅嘶鸣,意气骏逸;其奔衄,必低头不前。”[62]《南史·侯景传》记载:“于时景修饰台城及朱雀、宣阳等门,童谣曰:‘的脰乌,拂朱雀,还与吴。’又曰:‘脱青袍,着芒屩,荆州天子挺应著。’时都下王侯庶姓五等庙树,咸见残毁,唯文宣太后庙四周柏树独郁茂……识者以为昔僵柳起于上林,乃表汉宣之兴。”[63]又说:“景后又宴集其党,又召僧通。僧通取肉揾盐以进景,问曰:‘好不?’景答:‘所恨大咸。’僧通曰:‘不咸则烂。’及景死,僧辩截其二手送齐文宣,传首江陵,果以盐五斗置腹中,送于建康,暴之于市……首至江陵,元帝命枭于市三日,然后煮而漆之,以付武库。先是江陵谣言:‘苦竹町,市南有好井。荆州军,杀侯景。’及景首至,元帝付咨议参军李季长宅,宅东即苦竹町也。既加鼎镬,即用市南井水焉。”[64]
北朝政权内部的矛盾主要是民族矛盾及由此衍生的政治和军事斗争,往往十分残酷。赵翼《廿二史札记》里专列“后魏刑杀太过”条,列举了北魏、北齐、北周在政治斗争中大肆屠戮的史实,并举《周书·文帝纪》“至于渚宫制胜,阖城孥戮;茹茹归命,尽种诛夷:虽事出于权道,而用乖于德教”[65]作为史评,可以说道出了北朝政治斗争的残酷性[66]。残酷的斗争有悖人心天理,自然会引起社会舆论的否定,歌谣风议由此自然而生。
《魏书·元禧传》载,北魏高祖崩后,咸阳王元禧受遗诏辅政。元禧“虽为宰辅之首,而从容推委,无所是非,而潜受贿赂,阴为威惠者,禧特甚焉……禧性骄奢,贪淫财色,姬妾数十,意尚不已,衣被绣绮,车乘鲜丽,犹远有简娉,以恣其情。由是昧求货贿,奴婢千数,田业盐铁遍于远近,臣吏僮隶,相继经营。世宗颇恶之……世宗(宣武帝拓跋恪)既览政,禧意不安。而其国斋帅刘小苟,每称左右言欲诛禧。禧闻而叹曰:‘我不负心,天家岂应如此!’由是常怀忧惧。加以赵脩专宠,王公罕得进见。禧遂与其妃兄兼给事黄门侍郎李伯尚谋反……俄而禧被擒获,送华林都亭。世宗亲问事源,著千斤锁格龙虎,羽林掌卫之……遂赐死私第。其宫人歌曰:‘可怜咸阳王,奈何作事误。金床玉几不能眠,夜踏霜与露。洛水湛湛弥岸长,行人那得渡。’其歌遂流至江表,北人在南者,虽富贵,弦管奏之,莫不洒泣。同谋诛斩者数十人,潜瘗禧于北邙。绝其诸子属籍”[67]。这则史料和歌谣所反映的是北魏宣武帝拓跋恪为了集权而扫除先帝所置辅政大臣的事实。《北史·尔朱彦伯传》记载:尔朱荣的从弟尔朱彦伯,地位显赫。及至高欢起兵反对尔朱氏集团,尔朱彦伯也难逃覆亡的命运。史载:“(尔朱)天光等败于韩陵,彦伯欲领兵屯河桥,世隆不从。及张劝等掩袭世隆……彦伯狼狈出走,为人所执。寻与世隆同斩于阊阖门外,县首于斛斯椿门树,传于神武。先是洛中谣曰:‘三月末,四月初,扬灰簸土觅真珠。’又曰:‘头去项,脚根齐,驱上树,不须梯。’至是并验。”[68]《北史·孝武帝纪》记载:“神武之入洛也,尔朱仲远部下都督桥宁、张子期自滑台归命,神武以其助乱,且数反复,皆斩之。斛斯椿由是内不自安,乃与南阳王宝炬及武卫将军元毗、魏光、王思政构神武于魏帝。舍人元士弼又奏神武受敕大不敬,故魏帝心贰于贺拔岳。初,孝明之时,洛下以两拔相击,谣言:‘铜拔打铁拔,元家世将末。’好事者以二拔谓拓拔、贺拔,言俱将衰败之兆。”[69]这首谣言反映了北魏政权在高欢的武力威逼之下摇摇欲坠的政治命运。
汉唐时期统治者之间频发的政治斗争,真如同自然界里豺狼虎豹等兽类为争夺食物和地盘而发生的相互追逐和撕咬一般残酷,这种斗争,可以用《隋书·五行志》里所记载的一首歌谣来概括,这就是:“狐截尾,你欲除我我除你。”[70]这种斗争,在唐朝当然也存在,特别是在唐高宗和武则天当政时期尤其是武则天代唐立周的过程中最为激烈,与此相关的歌谣也不时出现,体现了这一历史时期政坛斗争的复杂性和残酷性。
《旧唐书·肃宗代宗诸子传》记载:
广平王收复两京,遣判官李泌入朝献捷。泌与上有东宫之旧,从容语及建宁事,肃宗改容谓泌曰:“倓于艰难时实得气力,无故为下人之所间,欲图害其兄,朕以社稷大计,割爱而为之所也。”泌对曰:“尔时臣在河西,岂不知其故。广平兄弟,天伦笃睦,至今广平言及建宁,则呜咽不已。陛下之言,出于谗口也。”帝因泣下曰:“事已及此,无如之何!”泌因奏曰:“臣幼稚时念《黄台瓜辞》,陛下尝闻其说乎?高宗大帝有八子,睿宗最幼。天后所生四子,自为行第,故睿宗第四。长曰孝敬皇帝,为太子监国,而仁明孝悌。天后方图临朝,乃鸩杀孝敬,立雍王贤为太子。贤每日忧惕,知必不保全,与二弟同侍于父母之侧,无由敢言。乃作《黄台瓜辞》,令乐工歌之,冀天后闻之省悟,即生哀愍。辞云:‘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而太子贤终为天后所逐,死于黔中。陛下有今日运祚,已一摘矣,慎无再摘。”上愕然曰:“公安得有是言!”时广平王立大功,亦为张皇后所忌,潜构流言,泌因事讽动之。”[71]
这是唐肃宗时期,皇子建宁郡王李倓与广平王李豫,一起辅佐肃宗平定安史之乱,后李倓因张良娣和李辅国的构陷,被肃宗赐死,而李豫“亦为张皇后所忌,潜构流言”。李泌因与肃宗有旧,所以借入觐的机会拿唐高宗时期武则天诛杀太子李贤的历史劝说肃宗,吸取前代的历史教训,保全太子李豫的生命和地位。
与李倓、李豫所处的时代不同,武则天擅政时期的唐朝李氏宗室诸子,理论上都是武则天革唐代周的政治障碍,因此成为武则天诛杀的对象。《旧唐书·酷吏传》云:“唐初革前古之敝,务于胜残,垂衣而理,且七十载,而人不敢欺……逮则天以女主临朝,大臣未附;委政狱吏,剪除宗枝。于是……天诛发于唇吻,国柄秉于掌握。”[72]
唐嗣圣元年(684),武则天废唐中宗李显为庐陵王,立豫王李旦为帝,自己临朝听政,并改元文明。七个月后,又改元光宅,更换了旗帜及八品官以下朝服的颜色,改变了一些官名,易东都为神都。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她追尊自己的先祖,不顾顾命大臣的反对,设立了武氏七庙,重用武氏子弟。李唐宗室的王公大臣们见武氏有取代李氏之势,人人自危,无不愤慨。英公李(徐)敬业率先于扬州起兵讨伐武则天,武则天果断地派出李孝逸等领兵予以镇压。从李敬业反乱后,武则天“疑天下人多图己,又自以久专国事,且内行不正,知宗室大臣怨望,心不服,欲大诛杀以威之”[73]。史载:“光宅初,徐敬业起兵扬州,以匡复为名。则天震怒,又恐人心动摇,欲以威制天下。”[74]她欲施行威制天下的策略,首先便要削弱李唐宗室,特别是要设法消除现存的太宗诸子和高宗诸子中非自己嫡生的皇子。
垂拱四年,武则天下手翦除李唐宗室的势力。她先削减了李世民之女东阳大长公主的封邑,把这位公主的两个儿子发配往巫州。宗室中最受武则天忌恨的韩王李元嘉、霍王李元轨、鲁王李灵夔、越王李贞、李元嘉的儿子黄国公李譔、李元轨的儿子江都王李绪、虢王李凤的儿子东莞公李融、李灵夔的儿子范阳王李蔼、李贞的儿子琅琊王李冲等均十分紧张。当武则天命他们朝拜明堂时,他们惊恐万分,认为武则天要乘此机会诛除宗室。于是,譔遂诈为皇帝玺书与冲云:“朕被幽絷,王等宜各救拔我也。”李冲在博州,又伪为皇帝玺书云:“神皇欲倾李家之社稷,移国祚于武氏。”[75]因而联合李元嘉、李元轨、李灵夔、李贞、纪王李慎等骑兵进攻洛阳。未及联军形成,李冲率先发难,李贞仓促起兵响应,结果迅速被武则天派军队平定,李冲败死,李贞自杀。李灵夔、李譔、常乐公主等被收监,均迫以自杀。之后,李融被戮于市,李元轨被流放毙命,李绪被处极刑。史载:“时皇室诸王有德望者,必见诛戮,惟千里(唐太宗子李恪之子)褊躁无才,复数进献符瑞事,故则天朝竟免祸。”[76]
永昌元年(689),武则天又诛杀汝南王李炜、鄱阳公李諲等宗室十二人,李諲的岳父天官侍郎邓玄挺也因知情不举而连坐处死。纪王李慎本未参与阴谋,但也被判流刑,中途死去,其子东平王李续等则被杀。又诛杀嗣郑王李璥等六人。
载初元年(690),酷吏侯思止诬告舒王李元名与恒州刺史裴贞谋反,武则天流放了李元名,杀其子豫章王李直,族杀裴贞全家。在酷吏周兴的密告下,泽王李上金、许王李素节以谋反的罪名被勒令面谒武则天,途中李上金被缢死,李素节自杀。接着又杀南安王李颍等宗室十二人。到此李唐的宗室差不多全被杀光,年幼体弱的也都被流放到岭南,其亲朋故旧、大臣党羽被杀者不可胜数。
章怀太子李贤的经历可以作为武则天翦除宗室的一个典型。在前述武则天诛杀的李唐宗室中,或者为唐太宗李世民的皇子及皇孙,或者为唐高宗李治别的后妃所生的皇子或皇孙,均非武则天所嫡生,而李贤则是武则天所生的四个儿子之一[77]。四子中的李弘,为高宗第五子,显庆元年,被立为皇太子,上元二年薨,年仅二十四岁。李显、李旦后被立为帝(即唐中宗和唐睿宗),但也先后被废黜,以致歌谣载于民口:“龙朔中,俗中饮酒令,曰:‘子母去离,连台抝倒。’俗谓杯盘为子母,又名盘为台,即中宗废于房州之应也。”[78]李贤也曾被立为太子。《旧唐书》记载:“章怀太子贤,字明允,高宗第六子也……上元二年,孝敬皇帝薨。其年六月,立为皇太子,大赦天下,寻令监国。贤处事明审,为时论所称……贤又招集当时学者太子左庶子张大安、洗马刘讷言、洛州司户格希元、学士许叔牙、成玄一、史藏诸、周宝宁等,注范晔《后汉书》。”[79]“时正议大夫明崇俨以符劾之术为则天所任使,密称‘英王状类太宗’。又宫人潜议云‘贤是后姊韩国夫人所生’,贤亦自疑惧。则天又尝为贤撰《少阳政范》及《孝子传》以赐之,仍数作书以责让贤,贤逾不自安。”[80]李贤做《黄台瓜辞》,提醒母亲武则天不要连续废立太子,当在此时。但李贤最终没有逃脱被诛杀的命运。武则天利用明崇俨被杀一案,株连李贤。“乃废贤为庶人,幽于别所。永淳二年,迁于巴州。文明元年,则天临朝,令左金吾将军丘神勣往巴州检校贤宅,以备外虞。神勣遂闭于别室,逼令自杀,年三十二。”[81]
章怀太子李贤的三个儿子,长子光顺被诛,三子守义在武则天垂拱四年病卒。二子守礼在父亲得罪后因为“才识猥下”,没有政治才能和野心,就被幽闭于皇宫,其遭遇也令人唏嘘:“虽积阴累日,守礼白于诸王曰:‘欲晴。’果晴。愆阳涉旬,守礼曰:‘即雨。’果连澍。岐王等奏之,云:‘邠哥有术。’守礼曰:‘臣无术也。则天时以章怀迁谪,臣幽闭宫中十余年,每岁被敕杖数顿,见瘢痕甚厚。欲雨,臣脊上即沉闷,欲晴,即轻健,臣以此知之,非有术也。’涕泗沾襟。”[82]
据统计,从655年到701年的46年中,武则天诛戮李唐宗室,共诛杀了韩王元嘉、鲁王灵夔、霍王元轨、舒王元名(以上四人皆为高祖子、太宗弟)、纪王慎、越王贞(以上二人为太宗子)、王皇后、萧良娣(以上二人为高宗妻)、太子弘、太子贤(以上二人为高宗、武则天之子)、燕王忠、泽王上金、许王素节(以上三人皆为高宗子)、高宗女婴、裴妃(太子李弘妻)、周妃(王子李哲妻)、刘妃、窦妃(以上二人为太子李旦妻)、重润(高宗孙)、永泰公主、长乐公主、琅琊王冲、黄公譔、范阳王蔼、东莞公融、常山王乾、江都王绪、零陵郡王俊、黎国公杰、汝南王玮、鄱阳公諲、广汉公谧、汶山公蓁、广都王、蜀王璠、郑王元懿、滕王元婴六子、义阳王琮、楚国公叡、襄阳公秀、广化公献、建平公钦、豫章王亶、南安王颍、鄅国公昭等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子孙、妻女共65人[83]。
天授元年(690年)九月,武则天在以残酷的手段诛戮李唐宗室之后,扫除了反对力量,改唐为周,即位为“圣神皇帝”,完成了武周革唐命的历史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