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且言和
“地图只是完成此次任务的线索之一,不算最重要的东西。”叶揽洲轻描淡写地笑道:“若非要说与娘子合作的条件和目的,那也就是你我各为其主,娘子为钱财,我——为政绩。”
“难怪你要抛开那军巡铺的押铺和你们都进奏院的其他同僚独自行动了。”沉璧冷声一嗤,端起茶盏饮着,“原是为了独揽功绩。”
叶揽洲道:“在下在朝为官,年初晋升为进奏官,俸禄就已多有提升,在下想早日凭借政绩二度升迁,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娘子倒觉得我这野心是自私自利,这可不好。”
沉璧莞尔笑道:“我只是觉得,叶郎君为了政绩,能不分敌友与我合作,比那些糊涂的官员们是好多了,随意夸奖一句罢了。”
“总之娘子只要知道我是诚心与娘子合作就够了。”叶揽洲看向沉璧,忽而话锋一转:“但,娘子狡黠,在下实在也是不得不防。”
“我虽是女子,却也知君子行径,你不必操心。”沉璧不屑地白他一眼,“该疑的是你们官府才是,都不知你们对探官的打压,逼得《轶闻录》销量下降了多少。”
“无规矩不成方圆,小报探官那些上天入地查消息查私隐的法子,多少是过分了些。”叶揽洲回道,“朝廷约束约束也属应当,也未必对你们赶尽杀绝。娘子倒不必这么草木皆兵。”
“我不与你斗嘴。”沉璧心说他好生无聊,冷声道:“你我皆是文人,实属不必。”
“如此,就算娘子同意了,你我通力合作,早日抓到小虾米。”叶揽洲说着,将掌心朝沉璧摊开。
沉璧会意,也不假思索地将掌心与他相合:“我,愿与叶郎君通力合作,不负良机。”
叶揽洲满意一笑:“娘子较我早来玲珑镇两日,又在此处摆这‘拍立得’的摊位,难道已经心有妙计?”
“妙计谈不上,只是设身处地地猜测。”沉璧沉下心来边想边说,“我先与你捋一捋事情的发展——首先,上月时我们的探官查知,云没村与外界鲜少通联,犹如与世隔绝,唯一的买手就是那小虾米。这小虾米一方面替云没村的村民向山外购置生活所需,一方面又一直向市井里贩卖古玩,这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批古玩是否其实来自这神秘的云没村。”
“我们也怀疑到此处,只是云没村出入口极为神秘,都进奏院这月以来派出跟踪小虾米的人大多一无所获,都被他甩掉了。”叶揽洲也毫不吝啬地与她交换消息,“只有一渔民在打鱼时与那小虾米见过,小虾米那日为躲避都进奏院的人而不得不匆忙租船过江。那渔民后来招认,说那小虾米浑身上下分文没有,倒阔绰地掏出一枚玉戒当做租船的酬劳。”
“既是买手,怎会分文没有……难道,是云没村里的村民,用这些古玩当银钱给他?”沉璧当即察觉疑点,随后又问,“对了,那玉戒,也是盗墓所得?”
“那倒不是。”叶揽洲回道,“但应该是个什么富贵人家失窃的。”
“看来这些人盗的,不仅是墓啊。”沉璧续道,“起初我们也并不知道市井那些能给人拍卖出千金的古玩来自何处,直到德宁公主墓被盗的大案横空出世,官府严查,此事在民间引起轩然大波,我们《轶闻录》的小报探官都纷纷出动想抢先官府一步查出真相,目的也没有其他的,为了销量——百姓们嘛,都是为了看个新鲜热乎的消息,何况这是与钱财有关的事。”
稍侃一句后顿了顿,沉璧又说:“等查到一些消息后,我们才确定那些拍卖的神秘古玩或许有许多都是盗墓所得的赃物,连我那小兄弟都被官府险些抓了,可见如今朝廷严查赃物来源,我猜那小虾米也一定急于销赃,但如今东京各大古玩店都被官府控制了,盗墓案闹得沸沸扬扬,街道司也及时搜寻街头巷陌,他即便是想扔了或烧了也不可能,都会立刻被官府发现,若再封城严查,他必定也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只能将赃物迅速转出手。可是官府查得严谨,他不敢此时联络任何从前的胡商和辽商替他销赃,更不敢卖给各大店铺或者公然拍卖,所以他必须将这些棘手的古玩处理掉。而我那‘拍立得’的形式正如你所说,新颖出奇,且玲珑镇又大多数人都喜好收集古玩,我猜他应该也会好奇模仿我这种方式,将这些赃物流入各家前来扑买的百姓手中,由此分散那些赃物的流出——这是他眼前能选择的,最快销赃、风险也最小的一条路。”
叶揽洲听罢,对沉璧更为赞赏,心说她的确慧敏有佳。又觉自己这次私下与这小报探官合作行动,或许还真能事半功倍。便道:“在下也不欺瞒娘子,军巡铺此刻还未有官兵来玲珑镇搜寻,是我暗中向押铺授意的,为的也是缩小范围,引诱这走投无路的小虾米前来玲珑镇这等离东京最近、最偏僻,同时也最富庶、最精古玩买卖的小镇里。”
“你就不怕小虾米知道玲珑镇没有追兵,实际上是为了请君入瓮?”沉璧俨然觉得这法子有纰漏。
“不怕。”叶揽洲却很笃定,“他只能来这销赃,然后洗白了自己的身份,再回东京去。”
“那么,他不仅仅是为了来此销赃吧?”沉璧立即问,“你如此笃定他必定前来,你到底还做了什么事?”
叶揽洲唇角微扬,转身时轻抚怀中,握住那才从角楼酒樽下得来的木环——这是小虾米的信物,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来找,而叶揽洲事先就已在取得这信物时派人给小虾米捎了口信:欲取回信物,当来玲珑镇上寻。
这就是叶揽洲能笃定小虾米会来的原因。
“娘子该知道时自然会知道的。还请相信在下,嗯?”尽管沉璧此刻心中生疑,但叶揽洲仍没直说。
只因他自小就看淡世态炎凉,对人很难深信。
叶揽洲认为眼前这沉璧虽聪慧,但那位被她救下的小兄弟,可不知到底是不是个会坏事的主了。
而沉璧对他故弄玄虚的行为早见怪不怪了:“切,不说便不说,我定会在你说以前猜到,不妨你我比比?”
“好,那就看娘子可能猜透在下的计划了。总之娘子可以放心,在下绝对与你诚心结交,我没怀任何对娘子不利之心。”叶揽洲与她分说,随后又道:“其实,我也很奇怪,这小虾米从前公然拍卖赃物,竟然不害怕他给官府拿住把柄、抓住现行,难道朕是财可通神,官府里头也有与他合谋之人?”
“你们这些当官儿的啊,净往坏处想。未必是沆瀣一气的原因,而是他拍卖赃物从不亲自出面,都是贿赂辽商卖去古玩店,然后辽商再卖给喜欢搜集古玩的胡商。”沉璧不以为意地一哂,“我那位小兄弟也是因此误打误撞被官府当成盗墓贼了,这不,我才不得已出面替他解围。”
话音才落,她还不忘嫌弃他一番,“笨死了,连这些都猜不到。”
“都进奏院的官员不是军巡铺,也不是皇城司,不能派兵,只能暗访,所以不能声张。”叶揽洲见她自大倨傲,立刻反问道:“可他那次携带玉戒逃跑时,如何知道选择那百里以外的水路渡江来躲避身后我们的人?”
“那……那条条大路通罗马,康庄大道人人走得,江河涛涛便不许人家渡了?”沉璧细想果然心虚了,心说叶揽洲其实说得有理,若没人事先通知他有都进奏院的人在山里埋伏,他怎么会舍近求远不走山路而去走水路?
“嘴硬。”叶揽洲叹息一声,而后郑重说道:“我们都进奏院查此人行踪时都处处遭遇掣肘,你们这些小报探官也未必顺利,不仅只是因为小虾米为人狡猾吧?你那小兄弟尚且需要你帮忙脱身,他没人接应岂能再三逃走?”
沉璧一时语塞,转而说:“罢了,无论是何缘故,都是不利于我们的。如今你既问我计划,我也不瞒你,今日一早有个鬼鬼祟祟的男人,上下约莫三十来岁。穿得邋遢,但并不像邋遢的人,看似故意乔装成流民一类的。他阴恻恻地躲在暗处窥视我已久,我猜那人大抵就是小虾米。只是我不敢贸然打草惊蛇,所以准备明日再探,再想让他主动来与我搭讪,却不承想今日叶郎君您老人家来了。”
越说越发有些阴阳怪气,偏叶揽洲对这份古灵精怪极为受用:“玲珑镇富庶繁华,即便远方来的流民也不至于到这镇上讨不到一口饭吃,除非本就不是流民。沉璧娘子的计划难道是想明日佯装木匣内古玩不够,准备低价前去采买,从而诱导他前来将自己的那些盗窃所得销赃在你的手中?”
“正是。”沉璧颔首,“我本准备和我在东京救下那小兄弟一唱一和,让他扮作个古玩商人,佯装不肯将古玩低价卖我,我顺势与他发生争执,由此吸引暗处窥探的小虾米出现。”
“可这闹市之中人太多了,你不好抓他盘问。”叶揽洲仔细思考起沉璧的部署,也发现这并非是个万全的法子,“除非你以拿银子的名义将他骗回府中,但你又该如何保证他一定依你,肯轻信你,肯与你回去?再者,小虾米未必会随身携带赃物,若是引你与他到暗处交易,是否会直接加害了娘子您?他若顺势而为地找樵夫或者路人报官,说你意外失足坠井,而那些赃物是你所盗,又当如何?”
“叶郎君想得实在深远,但也大可不必这般担心我……您可盼我点儿好吧。不过,你说的也是,他本就急于销赃,自然我得不断暗示他我乃外州而来的,并不是本地人,他方才肯上钩将赃物卖给我,我才有由头实施进一步的计划。”沉璧眉目含嗔,也有些忧虑,“若是以带他回府取银子当由头单独带他离开,他或许就怀疑我乃本地人士,不是销赃的上策,想必是不肯跟我走的。但除此之外,我未知他可有其他党羽,并不敢贸然与他交手,硬碰硬对于这些狡猾的人而言,都不是上策。”
“或许,在下有一良策。”叶揽洲忽然沉声说。
沉璧挑眉:“少卖关子,快说。”
“时候未到。”叶揽洲此刻还未有盘算好计划全局,便不急于告知她,“到时娘子自会知晓。”
“既是要坦诚合作,总这么藏一半露一半的,算什么君子。”沉璧不齿,“方才你就故弄玄虚,而今又话说一半,我大宋都进奏院里的官员文人,几时开始如此爱卖弄关子,真当自己是什么诸葛再世了?”
“但娘子应当知道,坦诚合作就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叶揽洲如旧淡然,“你说可是?”
“只盼你不是只生了张好听的嘴罢了。”沉璧白他一眼。
“必不叫娘子失望。”叶揽洲彬彬有礼地颔首,转头去思量计划。
“呸!”沉璧对他的背影啐一口,复道:“明日不管如何,我都得对小虾米出手了,我怕你那糊涂押铺的独自拖延不了多久,朝廷的人迟早会找到玲珑镇的。”
“好,就明日行动。”叶揽洲坚定的眸中映出烛火的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