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春期
信川这个城市,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自从隔着马路偶遇林婉阿姨之后,冯一多的神经紧绷了一礼拜,半夜都会做林婉给小姨打电话告状的噩梦。
可是一礼拜过去,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
周五照例不用上晚自习,班主任刚宣布放学,冯一多就如离弦之箭冲出了高二一班的大门。戴文熙已经在校门口等她了,双手紧紧抓着背包肩带,像坐在游乐园过山车上,用力抓住全身上下唯一两处长得像安全措施的东西。
坐在麦当劳里,冯一多给她买了杯热牛奶,试探着小声问:“你去医院了没啊?”
“没有。”
冯一多一听就急了:“上礼拜不是都说好了吗,他出钱,你去做手术,你怎么回事啊?”
“我还要上课呢,怎么去啊。”她的声音细微如蚊蚋。
冯一多真想把她的脑壳敲开来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戴文熙从小学到初中都跟她在一个班,她的性格冯一多再了解不过:唯唯诺诺,随波逐流,能让别人做主就绝不自己开口。
上周五和从前任何一个普通的工作日都没什么不同。在食堂吃完晚饭,冯一多背着书包去上补习班,在公交车站吃完了一整根牛奶冰棒还没等到车,却意外地等到了自己打从出世以来交往最久的好朋友。
戴文熙的成绩向来非常一般,义务教育阶段完成后去了本市一所垫底的私立高中。冯一多在重点高中忙到脚打后脑勺,有小姨在,日常就是从一个补习班到另一个补习班,压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找了那么个混混当男朋友,抽烟、逃课、打架样样精通,还会带着未成年的小女朋友去酒店开房间,并且花言巧语地说服她不必戴安全套。
“哪个垃圾桶里捡的男朋友啊!”
冯一多气得要死,戴文熙眼看着就要落泪:“我以为……我不知道……”
男朋友也不知道上哪鬼混了,她一个人又不敢去找他,非拉着冯一多壮胆,为此冯一多还自己打电话给培训班,给自己请了个假。对方声音里都是疑惑:“这个号码是学生自己的啊?”
“对对,我是冯一多家长,手机坏了。如果吊完点滴还来得及,还送她过去上课哈。”
眼前戴文熙的小混混男朋友掏出手机给她们转账,说自己最多能出一千块,冯一多挂了电话,攒了满肚子烂话刚要开口喷,突然瞟到马路对面站着个熟悉的人,正是帮她疏通门路、把她送进全市最好的物理补习班的林婉阿姨。
冯一多也就这么点胆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千块打到戴文熙账上,两个人就灰溜溜地走了,毕竟冯一多还要赶去上后半节课,否则小姨晚上接不到人,非把她头拧下来不可。
分开前她还认认真真叮嘱戴文熙早点去医院,戴文熙点头如啄米,没想到又过了一周了,她还死赖着不肯去。冯一多抢过她的手机帮她在网上挂了下礼拜的号,警告她:“下礼拜一定要去,听见没有?”
“……知道了。”
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
冯一多看了看时间,跳起来:“我得去上课了。”
戴文熙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她的衣角:“能不能陪我一起……”
她也要上课啊,总不能连学校的课都逃吧。冯一多为难极了,想了又想,说:“我想想办法吧,周末跟你说。”
正值晚高峰,市区堵得水泄不通,冯一多坐在公交车上,一路心急如焚,终于赶在七点半前到了补习班,趁课间休息溜进了教室。小姨发来短信:上课了吗?
她回复:在上呢。
老师在台上讲安培定则,冯一多眼睛还盯着黑板,心思早就不在教室里了。发下来的练习题一半都不会做,她胡乱写了一通,夹在同学们的习题纸当中交了上去。
小姨依然按时在楼下等。
她最近工作好像很忙,三天两头加班到错过饭点,晚上回家后才个速冻饺子、汤圆什么的充当晚饭,填饱肚子完事,可来接冯一多回家倒是一次都没迟到过。今天早上冯一多洗漱完出来,小姨正好把鸡蛋牛奶端到餐厅,头一抬,黑眼圈都能挂到鼻子边上了。
冯一多在后视镜里偷偷观察,形容枯槁,面呈菜色,好像下一秒就会晕倒。
前方红灯高悬,纪南却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意思,冯一多眼看她要冲过斑马线,高声尖叫,惊得她下意识踩了刹车。
站在门口等她掏钥匙开门,冯一多忍不住小声问:“小姨,你不舒服吗?”
纪南打开玄关的电灯,看了她一眼,“没事,先进来吧。”
这一眼看得冯一多汗毛倒立,立时把体贴关怀的话都抛到了脑后。
怎么了?
“今天上课没迟到吧?”
“……迟了五分钟。”
“补习班老师打电话来告诉我,你上礼拜就请病假,这周又迟到一小时,问我你是不是又身体不舒服。”
完蛋。冯一多在脑海中迅速盘算到底应不应该说实话、要坦白到什么程度,混混沌沌中她一咬牙:“弄错了吧?”
纪南今天又在公司加班,这个点还没吃晚饭,胃部隐隐传来绞痛。冯一多这个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心平气和地说:“多多,你不必跟我撒谎,我又不是外公。”
外公才不会把我半夜从被窝里拉起来对成绩单呢,冯一多腹诽,当面自然是一个字也不敢说,硬着头皮死撑到底:“我没撒谎。”
“上礼拜林婉阿姨在街上看见你了,跟一群小混混抽烟玩。”
冯一多霎时手脚发麻。
原来小姨早就知道了,还假模假式来询问。她不是坏学生,从小到大都是外公外婆的掌上明珠、好宝宝,连一句重话都没听过,遑论今天这样的当堂逼供。伴随着谎言被拆穿的羞耻和恼怒,冯一多顶撞的话不过脑子就蹦了出来:“抽烟怎么了?你不也抽烟吗?”
纪南愣了:“……谁说的?”
狡辩。她性格里的叛逆、胜负被瞬间激活:“你垃圾桶里有烟蒂,车里有烟味和烟灰,我都知道,你说他们是小混混,那你不是大混混?”她眼睛很尖,一下看到纪南扔在桌上的手袋里,深紫色的包装盒若隐若现,抓起来示威似地摇了摇:“这不就是吗?”
“你放下。”
纪南脸上的表情很不妙,冯一多有一瞬间的恐慌犹疑,却依然梗着脖子:“干什么?”
纪南向她伸出手:“手机也给我,下周开始我送你上学。”
“你别管我行不行?”
“你想让外公亲自跟你谈这件事?我现在就帮你联系。”纪南说干就干,马上开始拨号。
冯一多没想到她做事这么绝,扑过去想把手机抢下来,动作太大不受控制,纪南的手机被她打落在地,脸上留下一道显眼的血痕,是被她的指甲尖划破了皮肉。
两人俱是一惊。
冯一多的愤怒迅速冷却下来,恐惧压过了冲动。
“我,我的意思是,抽烟不算什么,你别这么跟我说话。”
纪南本来就身体不舒服,惊讶和怒火交织,让她急于尽快结束这场冲突:“……这件事我们可以明天再谈,今天先把手机给我。”
冯一多知道自己做错了,可她还答应戴文熙周末给答复呢,上交手机跟断了胳膊没两样,慌乱之中她几乎开始恳求:“能不能别没收手机?”
“不可以。”纪南的语气不容商榷,“回头考后我们就说好了吧,物理上不了七十分,平时就不许玩手机,今天是因为要去上补习班才给你的。”
“我……”冯一多又急又恼,“你别管我不行吗?”
“我不管你谁管你?”
她恼怒到了极点,竟然流下泪:“要是我爸在这儿,有你什么事?”
“你爸?”纪南以为自己听错了。冯一多那个爸八百年难出现一次,要不是她自己提起来,纪南都想不起这个人来。
“你也就是仗着我妈早死了,我爸也不要我。”她抹了把脸,纪南从错愕中回过神来,试图靠近她,她却后退一步,“我都知道,我就是没人要。从今往后我就当小混混,不要你管。”
她的眼神里有仇恨的意味,不知从哪里学来。纪南一颗心沉到了海底,掌心黏腻,“别这么说,外公外婆……”
冯一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竖起后背的毛发:“他们是没了女儿,把我当替代品,我都知道!”
这话像一颗子弹射穿纪南的颅骨。
纪东离世时,冯一多还是个小毛头,面黄肌瘦,头顶上没几根毛。冯蕾把她接回家,一点点地喂大,一口一个“我们多多”,每天琢磨的事就是多多爱吃这个爱玩那个。她被惯坏了,四处惹祸,纪昌海脾气那么差,无数次举起手要教训她,又忍住了没落下去,总还要向她道歉:多多,外公刚才和你发脾气,是我不对……
这些画面瞬间闪回,纪南一巴掌狠狠拍在冯一多胳膊上,声音清脆响亮,是她使了全身的力气。
冯一多愣住了。
小姨再凶、再不好,总是维护着她。她念初中的时候,有一回考差了自己偷偷在试卷上签名,被外公说了两个多钟头,是小姨挡在跟前不让他动手,为此还挨了老头子额外一顿骂,好不容易回趟家,吃了顿午饭就走了。
胳膊上火辣辣地疼。她听见小姨低声道歉,说对不起。
这一夜过得很不安稳。胃里的灼烧感折腾得纪南难以安睡,她起来吃了药也不见好,又额外吞了两片褪黑素,终于在凌晨三点钟陷入昏睡。
梦里各种各样的人依次出场,林婉责怪她:你怎么可以帮费嘉年说好话呢?费嘉年又拉着她,不依不饶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讨厌我?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徐徐转过,爸爸指着她的鼻子说你就是不让我省心……最后是纪东。
宅子建在山里,外头风雨欲来,纪东坐在廊檐下,指间夹着香烟。纪南走过去问你等谁呢?她笑了笑说:“等我女儿。”然后把烟递给她:“尝尝?”
纪南接过来吸了一口,肺里像烧起一把火,惹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纪东就捂着嘴笑。
“你女儿在信川呢。”
纪东看了她一眼:“那放了学总要回家吧?”
“放学?”纪南挨着她坐下,“她连上学都不去,还放学?”
“怎么回事啊。”
“问问你,你给她做了个好榜样。”
纪东冲她微微抬了抬下巴,神态亲昵,“你不是说会帮我照顾好她吗?”
“她不听我的,我怎么办?”
纪东好像是特意来逗弄她的:“我可不管。”
纪南在上午九点多醒来,家里安静得吓人。
她心里升起一种糟糕的预感,于是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冲进每一间房间搜索,里面空无一人。冯一多的号码刚开始还能拨通,听筒里先是传来嘟嘟数声,紧接着就提示对方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纪南不屈不挠地又拨了两个,这下倒好,她干脆关机了。
她一晚上没睡觉,赶在纪南睡醒之前收拾好了衣服和鞋子,拖着行李离家出走了,手脚放得很轻,根本意图就是不想让小姨发现。
十七八岁时和爸爸闹得要死要活的场景犹在眼前,纪南忘了,冯一多也正值这个年纪,渴望尊重、关怀、理解、自由,和一点点可以自己支配的金钱,渴望无数新奇的事物和广阔天地,就是不想要有人点着她的鼻子指手画脚,蛮横地写定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