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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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费嘉年

高三开学的第一天,纪南班里来了一个转学生。她是班长,被班主任差使额外跑了一趟教务处,领来练习册放到他桌上,自我介绍:“纪晓岚的纪,南方的南。”

转学生比他们高一级,因为生病休学没赶上当年高考,由母亲四处奔波疏通,转进了信川一中,成为他们的同年。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对她露出温和无害的微笑:“我叫费嘉年。”

唇红齿白,笑眼弯弯,纪南心想,哇,美人。

美人长相柔弱,实则头脑灵活、厉害得很。第一次回头考,转学生费嘉年轻轻松松就跻身班级前列,给包括纪南在内的所谓优等生来了个集体下马威,纪南站在黑板旁边仔细研究考试排名,费嘉年三个字刚好在自己前面,她回头看,三两个男生围在他课桌边上,有说有笑地聊NBA。

他长得漂亮、聪明风趣,更可贵的是待人礼貌和气,脸上总有笑,不过短短一月,人人都爱上他。男生们喜欢叫他一起踢球,女生们则总爱在大扫除时让他帮忙清理玻璃窗顶部她们够不到的地方,走到哪里都有人环绕,俨然一个校园社交明星。

全年级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林婉。

纪南已经记不清她到底说了费嘉年多少坏话,大半是因为费嘉年那个爱吹嘘的爸,小半则是林婉个人的发挥,毕竟费嘉年本人实在无可挑剔,倘若一定要说出点不足,那就是费嘉年看起来好像科幻片里的机器人,似乎有程序严格控制,一辈子都不会犯错,

即便是林婉也不得不承认,费嘉年这张脸长得确实好看。眼睫毛又长又密,笑起来眼睛像弯月,曾有那么一两个月的时间,纪南以达尔文观察新型物种的姿态暗中注意着班里的转学生,也有觉得他过分漂亮的缘故。

这种观察全在暗中进行,既要防着林婉,又要防着费嘉年本人,她用了一万分的小心,还是被捉到了。

开学后的第二个月,在某天晚自习的课间,纪南转身和林婉说话,目光越过好友的肩头落在最后一排低头写卷子的费嘉年脸上。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他的五官依然漂亮,但人人喜爱的灿烂微笑无迹可寻,嘴角略微向下,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像优秀演员终于到了幕后,卸下秾丽妆容。

不愧是美人,臭脸都漂亮。纪南暗想。

她是如此专注地观察着这个新奇物种,以至于对他的突然抬头毫无准备。两人都吃了一惊,纪南更是浑身僵硬,尴尬得要命,还没反应过来,友好温和的微笑像盔甲被他瞬间披挂整齐,无懈可击。

……干什么呢。

这是纪南第一次隐隐感觉到,费嘉年身上有点不对。

其实一切都只是她非常主观的个人臆断。他从来没有不高兴的时候,对着别人,永远温和无害、彬彬有礼,眼睛弯弯,笑容弧度很标准,不多不少,正好露出八颗牙齿。不生气不是好事吗?对人有礼貌不是基本素养吗?到底哪里不对?

她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怪怪的,仿佛动物本能。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一年时间不多不少,同样的感觉在之后共处的两个学期里数次击中纪南。她像个蹩脚的卧底记者,捕风捉影地揪住一点不放,试图在他身上找到哪怕一丁点异常的痕迹,却徒劳无功——她根本没法跟别人解释费嘉年到底哪里不对劲。

虚伪说不上,不真诚吗,也不至于。

笑容就是他最好的武器,帮助他所向披靡,收割众人的偏爱,而这似乎也无可厚非。

兴许还是休学影响了他在回头考中的发挥,从期中考开始,费嘉年就没再掉出过前三。与此同时,纪南则正处于青春期最黑暗的一段时光,天天跟父母闹得鸡飞狗跳,纪昌海每次一看她的成绩单就恨不得操起鸡毛掸子把她恶揍一顿,揍到她脑子清醒了才算完,冯蕾女士甚至跑到乡下找老太婆算命,神神叨叨地回来说:“算命先生说了,你要背运一年,一年之后就好了。”

纪昌海听到这话,气到血压升高十个点:“一年后黄花菜都凉了!你现在就去给她找复读班吧!”

照惯例,高三寒假前的期末考被视作是市一模前的准备考,数学卷子出得难上加难,纪南前一晚刚跟爸爸大吵一架,开考前哈欠连天,一出考场就知道自己最后一道大题丢了十五分,脚掌像踩在棉花上,失魂落魄地被林婉拉着去食堂排队,耳边关于考题、答案、分数的对话如洪水滔天,恍惚间听到费嘉年在后面讲题:“……最后一题画两根辅助线,方程一解,答案就有了。”

男生得意洋洋的声音往她耳朵里钻,是同班的钱丰:“就很简单啊,不懂怎么会有人一分都拿不到,好歹列个方程吧?”

林婉猛地转身,幅度太大,把正在耐心讲题的费嘉年小小地吓了一跳。钱丰春风得意的面部表情来不及收敛,因为她臭到极点的脸和极富攻击性的肢体动作而卡在了正当中,嘴角一点一点艰难地放了下去。

林婉拉出一个冷笑。四周环绕着食堂嘈杂的人声,她的声音清晰得不得了:“臭傻X。”

费嘉年似乎想说点什么,可钱丰小声说了句“什么玻璃心”,拉着他要换去旁边的窗口排队,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钱丰是费嘉年高三一整年的同桌,两人同进同出,干什么都一块儿,拍毕业照时拉着费嘉年咔咔一顿猛拍,临别时还满怀猛汉柔情,洒落了几滴惜别之泪。毕业两年后的寒假,班里同学张罗着再聚,费嘉年却没有出现,有人问起费嘉年上哪了,席间竟没有一人知道他的近况,钱丰神情尴尬:“我们好久没联系了。”

纪南当时坐在同一张桌边,随口问:“他之前干什么呢?”

“我也不太清楚。”

点开费嘉年的社交媒体,动态不多,但每一条下面都有不少留言,可见日子过得依然呼朋唤友,挺滋润。他换了个环境,有了新的生活,并在新的社交圈里继续如鱼得水,朋友们像多年生草本植物,一茬枯了明年还有新的,不变的是合照上他灿烂和煦的微笑,唇红齿白,可以直接送去拍牙膏广告。

纪南的大学生活非常忙碌,上学、打工、进一步全方位地跟纪昌海作对,费嘉年这个名字渐渐沉底。她只听说他上了很不错的大学,似乎要继续深造、走学术精英的路子,没想到眼睛一眨,竟然成了她小外甥女的班主任。

再次相见,费嘉年依然是标准的万人迷大美人,笑容温和无害,和十七八岁时如出一辙。她安慰自己:嘴长在他自己脸上,要怎么笑,她本来就管不着。

——却依然在他试图用营业式微笑攻略她的瞬间,本能地后退。那种微妙的不适感像头发丝落在实验天平上,细小到无法观察,却让指针瞬间偏移平衡位,精准地刺中了她。

外面雨势渐小,费嘉年的鞋子已经里进了水,每一步都踩在吸满水的海绵上。

纪南一路把他送到了小区门口,一路都没有说话,他其实能理解:他们在高中时就不算熟,又好几年没见了,没话可讲很正常。

她一直在前面带路,裙子下面是两条光溜溜的小腿,费嘉年走了神。

今天是非常普通的一天。他很早起来,白天去了另外两个学生家里家访,穿了很普通的运动衫,同样款式、同样颜色的衣服,柜子里还有三件,哪天不知道穿什么了,抓起来套上就可以出门。

日程表上唯一同日常有出入的事,就是家里还有一叠作业没批改,今晚或许需要熬夜。

车站就在小区门口,纪南把他送到站台上,也许是觉得就这样道别太仓促,没话找话地问:“你爷爷身体还好吗?”

高三时有家长开放日,爷爷就这么来了一次,她竟然还记得。费嘉年有些意外,“挺好的。”

她点点头,“那就好。”

这话说完,两个人彻底没话题可聊了,正是道别的绝佳时机,纪南非常自然地说了再见,转身要走。

几乎是瞬间的决定,费嘉年从背后把她叫住。

“加个微信吧,有什么事沟通方便一点。”

纪南吓了一跳,拢拢头发,“我没带手机。”

话音刚落,口袋里就有东西嗡嗡振动起来,紧接着屏幕乍然亮起,像一盏两百瓦的大灯泡,把她的谎言和尴尬照得一清二楚。

费嘉年双手插在兜里,看她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掏出来,按下接听键。

冯一多嗓门挺大,五米开外的费嘉年也听得分明:“小姨,帮我带瓶可乐上来行吗?不要无糖的,要原味可口可乐。”

“自己下来买。”

“在下雨诶!”

纪南直接把电话挂了,嘴角向两边拉扯,基本上可以算是在微笑:“你看我这个破脑子,随手塞兜里就忘了。费老师我扫你二维码吧?”

费嘉年的脸笼罩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看不分明。两人僵持了数秒,他突然向前走来,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纪南都没有反应过来,手机已经落到了他手里。

不到半分钟,费嘉年已经把自己加进了她的好友列表里,连备注都改好了。

公交车从路口缓缓驶来,费嘉年把手机还给她。

“分科的事你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别急着决定,有什么问题联系我就行。”

“……嗯。”她讷讷地发出一个音节。

马路上空空荡荡。纪南的脚趾在鞋里微微蜷缩,顿感不妙:雨水渗进鞋里,已经浸湿了袜子。马路对面的便利店还在营业,她咬了咬牙,小跑着穿过斑马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