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中生有
落在地上的雪早就被宫人清扫干净,太阳一出来,落在屋檐上的,堆在道路两旁的,一会儿就化了。
长乐宫里窗户漏风,被子发潮,炭只冒烟不着火,饭里不见油水荤腥也就罢了,连新鲜的菜叶子也找不着。孟佑终于想起长乐宫还有位母后,让奴才们送些贵重物件过去。奴才们听话,就送去了太后仪制的衣服首饰——全是没用的东西。
沈茶白不喜欢宫里的沉重发饰,白日里尚且长发披肩,这么晚了却规规整整地穿着素色外袍,头发用一根玉簪尽数挽起,月光的清辉洒进来,给她的端庄增添几分柔美。
喜欢上夜班的江中影例行巡逻,每个角落都要转一遍,长乐宫自然不例外。
江中影拱手行完礼,谢绝赐座,将身板挺得笔直:“太后让宫女引卑职来此,所为何事?”
沈茶白也不恼,仔细打量着眼前人,枣红色飞鱼服和腰间佩剑里,隐约可见温文尔雅的书生气质。
她怀上真诚的敬意,道:“上次匆匆见过江统领,竟不知就是十年前以一篇《论田赋》扬名南都的状元郎。”
江中影道,“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哀家九岁的时候,字写得烂,被一顿好打。我爹为了让我练好字,把新科状元的文章做了份拓本给我,对我说:你虽是女子,也不能荒废了学业。看看人家,才二十四岁就成了状元,有志不在年少,这便是我朝将来的栋梁!”
江中影沉默。
沈茶白娓娓道来:“南国历来有传统,为防止外戚专权,驸马不得在朝中为官为将,不得在置喙朝中事务。太康皇帝怜你有几分才干,便在锦衣卫里给了你一个职务。”
一道陈年伤疤被人温柔地揭开,旁人看伤疤时的表情,比伤疤本身更让他觉得疼。
那时候的他春风得意、马蹄飞疾,一朝揽尽都城风华,何等风光恣意。却在他准备衣锦还乡迎娶红颜挚爱的时候,被长公主看上,成了驸马。
江中影想走,又不想落荒而逃。
“可锦衣卫是什么?是奴才,就算做到统领的位置上也是个奴才!十年寒窗,皇榜高中,江中影,你本可以封侯拜相、挥斥方遒,可惜你娶了长公主,一个年纪大得能给你当娘的女人……十年寒窗喂了狗!你甘心吗?”沈茶白说得酣畅淋漓。
“闭嘴!”江中影脱口而出,接着后悔莫及。
他不怕得罪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后,十年里他忍辱负重,自信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倒,却后悔在刚刚没藏住情绪。
江中影的目光落到桌案上,他不由自主得走过去拿起太后抄写的经书,熟悉又陌生的字体,与他当年的字有七八分相似。反观自己,自从当了锦衣卫,已经许多年没有拿笔了。
他的语气缓了些:“太后为何与卑职说这些?”
“明人不说暗话,长公主假传先皇旨意,哀家要替沈家沉冤昭雪。江统领,我们合作吧?”沈茶白坐回椅子上,姿势优雅地喝了一口茶,接着姿态非常不雅地呛了出来——连口好水都不给吗!
江中影眸色幽深,他早想除掉孟云雁了,但被人看穿想法并利用,这种感觉他不喜欢。
沈茶白只好又加了一把火:“长公主为了我爹,毁了你一生,你不气?”
“什么?”江中影疑惑。
“你金榜题名那年,我爹是主考官,看了你的文章大加赞赏,要把你引荐给当时的丞相旬白壁。长公主讨厌我爹那副为国为民的嘴脸,为了气他,故意让你当不了官……所以,就让你做驸马喽!”沈茶白看了看他的神色,睁大美目,诧异地问:“你不知道?”
江中影曾经隐隐听人说过,孟云雁年轻时暗恋沈伯远,奈何沈伯远早就娶妻纳妾,最终作罢。有段年少爱恋倒也无妨,但孟云雁现在挖空心思地陷害沈家,不就是因为对沈伯远余情未了吗?
而今却又知道,长公主当年嫁给他,不是看上了他的优秀品质,而把为了气初恋情人!现在想来,成亲十余年,长公主动辄打骂,何曾把他当过丈夫来对待?
他握紧的拳头上青筋暴露,沉声问:“你想怎么做?”
沈茶白笑容可掬,轻声道:“奏折从龙涎宫里丢了,锦衣卫罪责难免,所以不能丢。”
他明白沈茶白的意思,问:“再写一份假的,万一真的出来了呢?”
沈茶白意味深长地一笑,“无中能生有,假作真时,真的也就是假的了。”
江中影摸着下巴来回踱步,道:“奏折是吏部侍郎于庆上的,让他再写一份,需要费些力气。”
嗯?
沈茶白一愣,她原不是这个意思,难道江中影竟有本事使唤吏部侍郎?
“当锦衣卫多年,正好有些把柄在手上。”江中影简单解释,恢复了往日的谦逊:“卑职尽力而为,其它的事……”
沈茶白贴心地回答:“一切由哀家出面,定让江统领置身事外。只是哀家进宫才几日,手上没个贴心的奴才……”
“我让小胡子过来。”
江中影走后,红露悄悄问:“老爷一直看不惯江统领,说他表面君子实则小人,竟然说过重用他的话?”
沈茶白伸了伸舌头,撵她去睡觉。
月亮又大又亮,挂在门前的梧桐枝上。沈茶白望着夜空,叹一入宫门深似海,竟亲自走向了自己最深恶痛绝的蝇营狗苟中。她打了个冷颤,膝盖疼得站不住,便坐到小圆凳上。南国的冬天阴寒潮湿,牢房里更甚,不知爹能不能受得了。
沈家不是她的铠甲,却是她的软肋。
一滴清泪落下,她连忙擦了。
沈茶白只在无人处顾影自怜,次日早朝,便雍容华贵地出现在早朝的大殿上。
她头戴金色珍珠凤冠,身穿黑色金纹曳地凤尾裙,三千青丝盘成高高的望月髻。青黛将柳叶眉长勾入鬓,美目流转间不怒自威,梅子色口脂勾勒出樱桃唇,举手投足间将太后的威仪拿捏地恰到好处。
“哀家乃先帝未亡人,本不该出门,也懂得后宫不得干政的道理,只是哀家查到一些线索……”
“母后来得正好,奏折找到啦!”孟佑让小顺子搬来椅子让她坐下,见她神色狐疑,解释道:“小胡子昨夜收拾父皇遗物,从父皇平时看的书里找到的,于爱卿也确认过了。”
沈茶白问:“奏折上可有长公主说的批示?”
“有的!”
众臣一个个伸长脖子等着听,唯有于庆愣住了。
孟佑跟认字似的一字一顿地念着:“伯远两朝元老,鞠躬尽瘁,无愧南国,朕绝不疑之。严查吏部,勿听小人之言,疑我国之肱骨。”
朱批与长公主说的大相径庭。
除非沈伯远做出罪无可恕的事,否则,先皇的这道旨意等于保了他一辈子平安啊。
孟云雁立即被传来了,路上听闻奏折已找到,便做贼心虚了,只得咬口不认账,硬着脸皮说奏折定是伪造的,甚至攀咬起太后来。
孟佑非常客观地说:“皇姑姑,奏折是胡公公找到的,各位大人都检查过,基本能确定是父皇亲笔。而且上面的朱砂已干,不是临时仿写,跟母后有什么关系呢?”
“你!”孟云雁习惯了对这个小孩颐指气使,还没适应孟佑的新身份。
孟佑吓得险些从龙椅上掉下来,不敢再吱声了。
沈茶白转向孟云雁,道:“长公主说先皇批的是诛沈家九族,哀家问你,你是在何时、何地见到的?”
长公主保持着趾高气昂的姿态:“先皇驾崩前一天,本公主去龙涎宫请安时见到的。”
“什么时辰?”
“你在质问我吗?……大概未时。”
沈茶白拿出先皇的起居录,翻到那一页,让小顺子念:“巳时一刻,长公主到龙涎宫给陛下请安,巳时三刻离开。”
“看来长公主的记性不太好。”
“时间那么久了,本公主也不能什么都记得。”长公主揶揄着。
“先皇批了奏折,难道要先拿给长公主过目不成?”沈茶白顿了顿,“若说无意瞥见,如何能保证完全记得上面的朱批,长公主可是连上午和下午都能记错啊。”
于庆知道江中影要扳倒长公主,便顺其自然地认为他想保住沈家,道:“皇上,太后,微臣的折子是当日午时递上去的,长公主如果巳时去的龙涎宫,如何能见到折子?”
长公主纳闷,于庆受她的指使弹劾沈伯远,怎么突然反水了呢?来不及想那么多,她暗下决心,即便要死也要拉着沈伯远一起,道:“奏折找到了又如何?沈伯远通敌卖国的罪证为真,他依然罪无可恕!”
沈茶白说:“城防图有两份,一份在兵部,一份在龙涎宫。若是兵部的城防图被人动了……”
兵部连忙撇清责任:“启禀皇上、太后,兵部的城防图看管完好,绝无泄露。”
“那便是龙涎宫了。”沈茶白道:“家父只在有公务时觐见陛下,断断没有顺走城防图的机会,倒是长公主经常进出龙涎宫。”
孟佑如梦初醒地吆喝起来:“皇姑姑,你前几天跟朕借书看,在书架上翻了很久……城防图就在那个书架上……你骗朕!皇姑姑是大人,大人怎么可以偷东西!”
孟云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个十三岁的小屁孩,无中生有地将自己的罪一锤定音。
孟佑往龙椅里面挪了挪,求救般地看向沈茶白,好像对长公主心存余悸。
沈茶白道:“长公主捏造先皇旨意,擅自动用锦衣卫,诬陷朝廷要员,证据确凿。念其乃先皇亲姐,免其死罪,褫夺公主封号,去圆山终身为先皇守陵、静思己过。皇帝,这样发落可以吗?”
孟佑使劲点着小脑袋:“来人,按照母后的意思,把……”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喊进来的人是江中影。皇帝上朝时,锦衣卫需候在殿外待命。
江中影低头跪着:“请陛下治罪,卑职愿与长公主共赴圆山。”
孟云雁心惊心凉之际,看到愿与自己同甘共苦的驸马,突然有些感动。她再也不能向从前一样仗着孟弈是亲弟作威作福,如今高座上的侄子记恨着自己,想重回皇宫,能指望的只有江中影了。
“本公主一人做事一人当,锦衣卫是我私自调用的,诬陷沈伯远的书信是我找人写的,跟你没关系,不必假惺惺地跟我演夫妻情深。”
“我孟云雁即便再落魄,身上流的也是孟家的高贵血脉,何须你这凡夫俗子可怜!”她像只骄傲的孔雀,一脚将江中影踹倒在地,走出大殿时,皇家威仪未曾少了半分。
有人提出,长公主已经被夺去封号,江中影不再是驸马。江统领有状元之资,建议入朝为官,好几位大臣纷纷附议。
沈伯远被无罪释放,沈茶白便回了长乐宫。
一切尘埃落定,她正打算睡个好觉,便听闻前线的紧急军报刚刚送到了龙涎宫——北国派兵来袭,已经打到垂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