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羊儿遇劫
马车外表并不奢华,却处处透出精致典雅,连驾车的仆役身上都是寻常人买不起的丝缎衣料。只要熟知洛阳城内的世家谱系,便能从马车上装饰的铜羊与仆役袖口缝的山羊标志认出,这辆马车属于泰安羊家。
自前朝魏文帝曹丕时代起制定了九品中正制,朝廷选拔官员完全以家世来评定品级。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士庶之别、嫡庶之分极为严格,分毫都错不得。
这是个真正拼爹的时代。
南朝范缜曾说过,人的出生如同树上的花同时开放,随风四散飘落,有的花瓣由于风拂帘帷而落在厅室内,留在茵席上;有的花瓣则因篱笆的遮挡而掉进粪坑中。所以出身好坏全凭运气,就看你托生在哪个娘的肚子里。
羊献容很幸运,她母亲是山东孙家嫡次女,父亲是朝中肱股之臣,尚书郎羊玄之。身为最受父母宠爱的嫡长女,她在羊家的地位可想而知。而提起泰安羊家,当世之人无一不晓,那可是声名赫赫的晋朝七大世家之一。
人说三代才出一个贵族,这话一点都不假。羊家就是标准的贵族之家、名门望族。自东汉到魏晋,代代都有二千石以上的高官,且均以清廉有德闻名。与羊家联姻光凭富贵可不行,还得有才学。名儒蔡邕的小女儿就是羊家媳妇。
提起这位蔡氏,不得不另书上一笔。她不光有个大名鼎鼎的姐姐蔡文姬,一儿一女也是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女儿羊徽瑜嫁给了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后来司马炎受禅称帝,追封司马师为景皇帝,羊徽瑜也被封为景献皇太后。儿子羊祜更是一代名将,极富才干,被晋武帝司马炎视为肱股,那句有名的“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出自羊祜之口。
这话让许多人感慨,连大帅哥加大将军加大才子的羊祜都这么不如意,这让普通人还咋活啊。
羊祜就是羊献容父亲羊玄之的亲伯父,皇太后羊徽瑜则是羊献容的姑祖母。有这么显赫的先祖,加上羊家出产才貌双全帅哥美女的优良基因,羊献容真可谓是含着金钥匙出生了。可谁都不知道,这位身娇肉贵的世家大小姐,却在一辆马车中向贴身侍女春儿吐槽这该死的拼爹制度。
“琅琊王不过是来府里探望老爷,小姐何必非要在这个时候来拜访无住师太?”春儿当然知道,琅琊王三天两头往羊府里跑,绝不是为了跟满口纲常伦理的羊玄之坐而论道。
羊献容闪着灵动的眸子说道:“不想让他抱着希望罢了。那些王孙公子、世家大族,都不是我心中良配。”
春儿撇了撇嘴:“羊家本就是高门士族。小姐这辈子除了王孙公子和世家大族,谁都嫁不了啊。”
自家小姐今年都十七岁了,议亲之事已是刻不容缓。寻常世家小姐在十二三岁上便会定下亲事,十五六岁已嫁为人妇。可羊家情况特殊,羊献容的亲事因着各种原因一直悬而未决。不过眼下再也拖不得了,瞧羊玄之近来与各大士族甚至几家司马宗亲联络渐多,便知老爷正在挑选乘龙快婿。只是,谁也不知羊玄之到底属意哪家公子。
这段时日,羊献容最讨厌听到关于自己亲事的议论。尽管母亲答应她,定会依着她的心意,父亲也并非全然不顾女儿意见的人,可她羊献容作为七大世家嫡女,能选择的余地实在不多。
想到那些令人作呕的公子哥儿,为富不仁的司马宗亲们,献容拍额做头痛状:“这该死的士庶之分——”
春儿急忙捂住她的嘴:“小姐,怎么又用这些不雅之语了!”她眼光瞥向献容的坐姿,无奈地摇头,“还有,这坐态也得改一改。”
献容此时正盘腿坐着。
这个时代,高腿的座椅板凳只在北方胡人部落里使用,高腿而坐也被视为粗野无礼。世家大族只能有两种坐姿:要么臀部落在脚踵上跪坐,这是较为轻松的日常坐姿;要不将臀部抬起上身挺直,称长跪,又叫跽坐,这是准备起身或迎客,表示尊敬对方。
献容哭丧着脸:“可是,长时间跪坐,腿脚会酸麻啊。”
春儿板起脸来:“那也只能忍着!”
连盘腿对坐也只能在熟人间方可,否则就是无礼。献容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将两腿伸直,坐得随意又放松。
春儿吓了一跳:“怎可将腿伸开呢,这箕踞比蹲着还不雅,只有粗人才这样。”
献容笑着将腿缩回,看着春儿那标准的坐姿,吐了吐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小姐。”
作为世家大族的一等婢女,不看那身婢女服饰,春儿的言行举止倒是更像个世家小姐。这都是因为,嗯,经常扮自家小姐练出来的。
春儿真是没辙,长叹道:“小姐啊——”
话音未落,车身猛地一震,车外传来马的嘶鸣声和车夫惊恐的喊声:“什么人!”
马车又剧烈震动几下,停了下来。车内的献容与春儿惊魂未定,车外传来打斗声和车夫凄惨的叫声。
羊献容的第一反应是:遭劫了么?
春儿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羊献容却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主儿。她稳了稳呼吸,拔下头上的银簪子,鼓起勇气想要掀开帘子。刚探了半个身子出去,车帘被一只大手掀开,一位蒙面的黑衣男子执刀探身进来。
就这么在极近的距离照面,献容与那黑衣男子皆是猝不及防。黑衣人微愣,对角落里发抖的春儿扫了一眼,目光再次落到献容更为考究的衣裳上,他确定面前与他大眼瞪小眼的俏丽女子正是今日的目标。
趁着黑衣人目光偏开的瞬间,羊献容抓住时机,将银簪向他眼中狠命刺去。这点子偷袭手段当然不可能奏效,黑衣人微微侧身避开。献容收势不住,面朝下向车外跌去。
想到自己的脸会被摔成猪头状,献容满心绝望,早知道就该好好坐着扮小绵羊啊。眼见得马上要跟地面亲密接触,突然衣领被大力抓住,一股强力将她拉了回来。
献容刚起了“这盗贼倒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的念头,已是一阵呼吸艰难。她的喉咙被衣领所勒,双手拉着领子,喉咙里发出阵阵怪声。黑衣人愣了一下,急忙放开她。献容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咳嗽。眼光扫过,看到车夫羊秀瘫倒在一旁的车道上,额头上有大块血迹,已然昏厥。
献容挥着簪子大喝:“你是什么人,胆敢劫持羊府的车驾?!”
她气势虽强,无奈实力对比悬殊。黑衣人只是轻蔑地笑了笑,迅速向献容伸手。献容还未反应过来,那支银簪不知怎的已到了他手中。
献容刚开口说了个“你”字,突然看向黑衣人身后,大喜过望:“羊秀,你怎么现在才来!”
黑衣人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献容趁机跳下车。黑衣人扭头看到献容在跑,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自语:“滑不溜秋的小狐狸……”
献容拎着裙裾在山路上撒开腿拼命跑,哪还顾得上世家小姐的行为规范。可惜她如同一只短腿兔子,步频虽快,奈何腿就那么长。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不提防前方突然撞上一个人的胸口。硬邦邦的肌肉让献容鼻子撞得生疼,她停脚揉着鼻子,往上一看,顿时傻眼。那高大的黑衣人正双手抱胸看着她。
没见他在身后追,啥时候跑到她前面去了?献容心里不由冒出个念头:这么厉害的功夫,当盗贼真是可惜了。
虽蒙着脸看不到表情,但献容从他微微眯起的眼里猜出,他一定在笑。献容急忙后退两步,狗腿地讪笑:“这位英雄,我身上的金银首饰都给你,放我们走好么?”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暂时屈就不算丢人,这一点,羊献容一向看得明白。
黑衣人仍是不答话。献容索性自己动手,手忙脚乱地脱耳环拔手镯,再蹲下将首饰放在地上。首饰虽不多,但每一件都是洛阳的首饰名家钱氏所造,光是镶嵌的珠宝就能换不少钱。若是寻常打劫的贼人,拿了这些也该心满意足了。可黑衣人却仍是摆着酷酷的造型纹丝未动,只把眼睛往地上瞅了两下,眼角还露出个鄙视的眼神。
等的就是这时机!
趁着黑衣人眼睛看向地上的首饰,献容偷偷从身后抓起一把泥土扬向他面部。黑衣人早有防备,扭开了头。就这一错眼的瞬间,献容再度扭头逃跑。
看着那本该行止端庄的世家小姐不顾形象地狂奔,黑衣人有些无奈,从腰间扯出长鞭,发足奔出几步,抖腕甩出。那长鞭如灵蛇般缠住献容的左脚踝,她被用力一扯,重重跌倒在地。
看到献容摔了个狗啃泥,黑衣人有些后悔,下意识想去搀扶,却又生生刹住。
倒在地上的献容不顾脸上还沾着泥灰,扑腾着想要站起,脚却崴到了,她脸上现出一丝痛楚,只得坐在地上忍着疼痛。黑衣人在献容面前蹲下,两眼在她脸上逡巡,像是看着自己囊中的猎物。
献容心里害怕,却仍是瞪着眼竭力镇定:“别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你到底要什么?”
这人始终一声不吭,这可不利于谈判。献容一心想诱他说点什么,好判断眼下局势。可出乎意料的是,那人竟缓缓伸手,向献容的脸摸来。非是劫财而是劫色,这可是最糟糕的!
献容又羞又气,急忙扭头:“你若是……若是……”献容说不出那最害怕的字眼,只得强调她的决定,“我就咬舌自尽,绝不让你得逞!”
黑衣人看向献容决绝的脸,神色坚毅强韧,眼里有着必死的决心。她之前一直像只狡猾的狐狸,武力值太弱,只能用上层出不穷的小把戏。可眼下她的神情只怕不是口头说说,真到了绝境,她会宁愿选择自毁。
献容绝望地闭眼,等待命运宣判。作为羊家小姐,若真是被这黑衣人羞辱了,她只剩下自尽一条路来保全名节,保全整个羊家的声誉。即便她自己不愿意,也会有人将她强行挂上房梁。这就是这个时代身为女子的悲哀。
一声大喝传来:“放开她!”
这是献容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一句话。清朗的男声仿如天籁之音,在心中播撒下希望。献容猛地睁眼,与黑衣人一起看过去。一名英气逼人的年轻男子站在路中央,手按长剑,雅致的青衫被风微微拂起,俊逸洒脱。阳光笼罩在他身上,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