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告别流浪
「你想主修什么科系?」外籍学生顾问雅各布森博士问我。
「主修?」我以为一旦被接受,接下来就是去上课。
「你想学什么?」
「我要学任何你指定我学的。我是说,任何大一学生必修的课程。」
「这里没有固定课程。每个入学新生都必须申报一项主修科目,然后学习该主修科系的必修课程。」
「我怎么知道要主修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要有顾问。」
「有什么课程?」
「这要根据你申报的主修科系而定。」
「我不知道。」
「你这一生最想做什么?」
我那知道?所有我一直在做的就是捕鱼。外籍生顾问意识到我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只会做别人要我们做的,包括上大学在内。
「我来问问,你在生活中都做些什么?」
「捕鱼。」
「有遇到任何你想解决或改进的问题吗?」
「我们都希望多花点时间捕鱼,而不是耗在进进出出渔场。」
「为什么不能那么做?」
「鱼舱里的冰维持不了多久。」
「鱼舱里的冰?」
「用来保存渔获的。」
「你们没有冷冻库吗?」
「没有。」
「这就对了!」他兴奋地大叫。
「机械工程。这样你就能在船上安装冷冻库来改进渔捞作业。」
所以我们可以在海上停留得更久?三个星期还不够长吗?所以我们能赚更多钱?难道我还没赚够吗?如果我必须花更长的时间在海上逗留,又怎么能花更多钱呢?而所谓的「改进」,会让我的人生更快乐,还是更痛苦?
我必须说,在过去这十年,我日子过得很愉快。辛苦地把活蹦乱跳的鱼儿从海里拖上来,那种感觉很棒,也能感到二头肌越来越结实。我尊重渔获物的反击,包括偷走我们的鱼饵。我享受像一条鱼般潜入海中的乐趣,也在和试图颠覆、淹没我们的大海搏斗中得到乐趣,并尽情享受大热天在鱼舱里铲冰的痛快。任何改进都会夺走这些乐趣,也会让我想念浪迹天涯的生活。可是,一想整个世界都朝着改进的方向在运行,我为有机会体验生猛的生活,就像品尝「沙西米」(生鱼片)那样而深感幸运。
开学第一天,既紧张,又忙碌。
课程不只在一间教室里进行,也不像我在中国上学那样一堂接一堂地按表操课。它们分散在校园的每个角落,而且往往是在非正常的时段。由于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课表,你可以想象在下课时间,学生们为了更换教室,校园里的人行交通有多么繁忙。而上课时间,校园就显得空荡荡的,没课的学生都躱在餐厅或图书馆。
正当我走出图书馆去寻找我的第一堂课,迎面碰上一个刚从一间教室冲出来的家伙。
「得分是多少?」他问我。
「什么得分?」我问。
「巨人。」
「什么巨人?」
「纽约巨人。」
「在纽约的一个巨人?」
「算了。」他摇着头转身走开了。
那天晚上,我在寄宿公寓里说出这件事,立刻引发众人爆笑。
「如果想融入美国的主流社会,最好学习爱上棒球。」
「那正是我就读中学那两年玩的,我是指垒球。」
「笨蛋!不是玩,是用看的。」
「看球赛?那有什么好玩的?」
「那样你才能学到棒球词汇,说话才像个正常人。」
从此,我强迫自己跟室友一起看球赛,这相当费时间。
「等了老半天,只有几秒钟的动作。」我在朋友们面前评论:「我们玩的,速度快多了。」
「那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消耗那么多热狗和爆米花。你知道一场比赛下来,要吃掉多少热狗?」
「不知道。」
「大概(Ballpark)估计一下。」
「那个球场(Ballpark)?」我问。
这下又引来一阵笑声。
Ballpark可能是另一个棒球术语,这下我倒想要回敬他们一个。
「你们对我投『曲球』(a curve ball),这不公平!」
「这下你懂了!」他们鼓掌说:「坚持下去,你就能跑回家(指本垒home free,双关语,意谓『大功告成』)。」
「家?自从日军入侵中国,我就没有家了。」
我身边所有的人都给了我一个白眼。
「美国政府」是所有学生的必修课,教授用一个「范德堡对纽约州」的个案作为课程的起点。我十分震惊,因为这跟我对规则的认知完全相反。
一位公民可以独力对付政府,这就是美国联邦政府的运作方式吗?
我选的课程包括英文、数学、机械工厂、工程绘图及测量学。就像大学里的班级,课程都是用数字来命名,但会冠以「补救的」或「职业的」标签。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想,我是真的在读大学。
我在中学时已学过代数,却不认得在这里选修的。教授在黑板上写下的不是x、y、z,而是我不认识的符号。我举手发问:
「他妈的,这是什么该死的符号?」
教室里突然变得一片死寂,几秒过后,却爆出歇斯底里的笑声。
「下课后来找我。」教授愤怒地说。
我说错什么了吗?我想,我说话的方式就像美国渔夫。至于旱鸭子,必定是另一种的说话方式。
看来,岸上的事该学的还多着呢!
接下来要做的是找一个住的地方。海恩斯先生要我住青年会的建议已不再适用,因为现在再也不会有人寄支票给我付房租,我必须找一份工作。
美国的学校设想得很周到,校内不但有住宿办公室,还有职业介绍所。
职业介绍所的负责人是个大块头的陆军退役上校乔‧阿莫瑞,说起话来活像电影里的意大利黑手党老大,动作却像个海军陆战队士官。是墨西哥人吗?我说不上来。如果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台收音机,我就猜得出来。美国人工作时喜欢听广播,墨西哥裔播放流浪乐团的音乐,其他的人听棒球赛转播。
他翻找一大迭卡片,从中抽出一张给我。
「这会是一石四鸟。」他说。
「四只鸟?」
「既能照顾到你的伙食和住宿,又可以赚零用钱;而且他们需要两个人。这样又能兼顾到你和你的朋友雷诺。」
那是一间位于戴维萨德罗街的寄宿公寓。我负责做早餐来交换食宿,加上30美元月薪;雷诺的工作是打扫屋内的公共区域。
我住进去第二天就开始工作。所有的房客都是衣着光鲜,男士穿外套、打领带,女士穿连衣裙、蹬高跟鞋。第一个房客订两个炒蛋,第二个订一个熟透的水煮蛋,第三个是「over easy」。
「over easy?」
「是的。」当这名房客意识到我听不懂,便翻动手掌对我说:「一个蛋,两面煎。」
这容易。接下来是法式土司、水煮嫩蛋、一面煎的荷包蛋、煎蛋卷…一个接一个,听起来像棒球术语,我很快就找到解决办法。
「你要做给我看看吗?」我对那个点单面煎蛋的家伙说。看到他十分开心地去做,我便整个早上都照着做。
第一天一切顺利,除了厨具清洁和归位,工作量比烹煮本身要多得多。好吧,厨子的工作本来就是这样。
第三天,公寓经理露面了。我被「炒鱿鱼」(解雇)了。
「你知道蛋和培根的价钱吗?」他问我。
那就是解雇我的理由吗?我以为我胜任愉快,不但厨房比我来打工之前干净,而且房客们都很开心。
我回到了职业介绍所。
「嗯…这是专业人员的客房,」阿莫瑞先生说:「对一个刚下船的中国佬新生,可能太精致了。我派你去这一家,你最好别再搞砸了。」
我无法断定阿莫瑞先生说话的态度究竟是个军官、高级美国人,还是种族主义者,我不想去追究,只想能够找到一份工作。
这是位于史塔坡街的沙莉寄宿公寓,离学校很近,可以听到校园的钟声。
「每周食宿30元,」这个体格魁梧又现实、染了一头金发又有个大胸脯的女人说。我以为她是在说明工作内容;但我错了,那是寄宿费。那天晚上我急需一个睡觉的地方,而且现在要回介绍所已经太晚了,于是我递给她30元。她把钞票塞进胸衣的皱褶里说:「抓把椅子坐下来吃晚餐吧。」
她作完饭,在桌前坐了下来。「你的工作是做早餐和打包午餐,」她对我说:「这样可以让我得空在汤米吃早餐时去做他的家庭作业,我会负责客房整理和烹饪。」她指着一个独臂男子接着说:「我那不中用的丈夫会洗盘子。」
为了食宿,我得付30元,还要为房客做早点和打包午餐?其他房客要付多少呢?但我没勇气去弄清楚。
第一顿晚餐后,我得知在寄宿公寓里,千万别坐在长餐桌的中间用餐。那天晚上,我才吃了一两口,就有人叫喊着:「把马铃薯递给我」、「把胡椒盐递过来」,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递那个…
记得以前在家里,当我要别人递什么给我时,妈就会问我:「你没手臂吗?别人在用餐,打扰他是很不礼貌的。如果你构不到,那就站起来。」
第二天早上,莎莉指示我该做的事:
「六点用早餐,但你必须五点起床把咖啡煮好和打包午餐,房客会自取咖啡、麦片粥和土司,你只要帮他们煮蛋。他们只有三种选择,全熟的、煎蛋和炒蛋,没有其他的花样像法式土司或水波蛋。这里不是餐厅。」
谢天谢地!
有了之前在戴维萨德罗街寄宿公寓的短期实习,我毫不费力地做完早餐。当我正在清厨房时,莎莉把手伸进胸口的皱褶,挖出我的30块钱递给我说:「这是你付的房租,放回你的口袋吧。你被雇用了。」
我为自己能在新大陆自食其力的成就感觉良好。其他学生只会等在餐桌旁,而我却是个厨师!我父亲刚到美国的前几个礼拜,只能靠汤和饼干度日。「美国是个富饶之地,」他告诉我:「在餐厅里,你会在桌上发现免费饼干,就像盐和胡椒。我趁服务员不注意伸出手去,几秒钟就把桌子扫得干干净净。」
大部份寄宿者都有「退伍军人法」的保障,只要他们还在就学,就能得到兵役单位发给的学费和生活费补贴。我的室友约翰就是其中之一,他整天手里拿着一本圣经,说的话都是跟耶稣基督有关。
「你在部队里也都说这些吗?」有一天我问他。
「我在军中的所作所为,就像一个美国兵。」
「我在中国见到的美国兵,只寻求两样--酒和女孩。」
「我正是这样。」
「那时你是基督徒吗?」
「我是在南方的浸信会环境中成长的。当我成为派驻海外的军事人员时,你知道,那是一生中唯一的机会,在没有任何道德义务的约束下,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没有父母在身边,也没有任何社群会批判你,你可以自由做任何想做的事。回家时,我被赞誉为战争英雄,乡亲父老对我在海外的行为不感兴趣,只要我在家时的言行像个好男孩就行。」
他是所谓的再生基督徒吗?
这些家伙的音乐品味很低俗,他们都听那种我在灰狗巴士休息站的点唱机里播放出来的音乐。我真该带着我的唱片。但不久后发现,我可以借着担任招待员来获得免费音乐会入场券,那为我开启了一座金矿,我毕生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乐器一起演奏。音乐会中所演奏的曲子以前曾听过,但从来没看过现场演出。令我惊讶的是,参加这些盛会的人,穿着的服饰都那么精美考究。
不必工作时,我能拿到城里几乎每场音乐会的入场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