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后贤无名迹藏于史
朱翊钧到达景阳宫时,已过卯时三刻,此时天空已大亮了,火红的太阳正在东方缓缓升起。
“孙大伴!孤又来给母亲请安哩!”朱翊钧奶声奶气对着景阳宫院子里的叫唤一声。
虽然装嫩卖萌,朱翊钧内心也觉得颇为不耻,但没办法,现在的朱翊钧虽然内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芯子,可外表依然是一个十岁的大胖萌娃,孩子就是个孩子的样子,太成熟了不好,尤其在明朝,皇帝、皇子太过早慧,容易早夭!
“呦,殿下,您吉祥。”景阳宫里的大太监闻声拗头一看是太子,立马摆出一副太监专有的,那种瘆人的笑脸,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奴才请殿下安,娘娘现在尚未早起,请殿下稍安,奴才这就去给殿下通禀。”
据客用提供的信息,这个景阳宫的管事牌子名叫孙德秀,是陈皇后随嫁进宫的。
“不急,孙大伴,既然母亲还在就寝,不必打扰,孤就在此处等候母亲醒来再请安便是。”
大明以孝治天子,作为大明储君,朱翊钧也得以身作则。
“哎呦,可不敢啊殿下,娘娘早有吩咐,无论殿下何时来,都要立刻禀报,如果让娘娘知道奴才让殿下候着,娘娘会打死奴才的。”孙德秀向朱翊钧作了个揖,转身便向景阳宫寝殿跑去。
而此时,景阳宫寝殿内,一张简陋的实木床上,正侧躺着一位绰约多姿、玉骨冰肌的年轻妇人,这便是陈皇后,陈皇后祖籍南方,容貌中蕴含江南女子之美,此时她正在沉睡。
孙德秀虽是太监,却也不能随意踏入后宫嫔妃的寝宫,有话也是要由值守在寝殿外的宫娥代为禀报的。
只见孙德秀在宫娥耳边耳语几句,然后宫娥点点头,转身轻手轻脚地推开寝宫门而入,蹑手蹑脚地走到陈皇后床边,轻声唤道:“娘娘,太子殿下来给您请安了,娘娘可要起寝?”
陈皇后秀目睁开,伸出一只手:“扶本宫起来。”
片刻后,陈皇后便收拾利索,冷宫之人,也不用过多精致,也就简单洗漱,头发也不盘戴首饰,就简单扎起来,上身一件短襦,下身马面裙,装扮可谓与皇后这个称呼极不相配,但这样却也将陈皇后衬托出一种平易近人的亲近感。
收拾完,陈皇后便起身,跑出殿外:“钧儿!”
“母亲!”朱翊钧远远从景阳宫宫门就张着双手飞似的冲了过来。
陈皇后则在朱翊钧快要跑到跟前的时候,蹲下身一把将小胖子抱起。
朱翊钧一双小手搂着陈皇后的脖子,将头埋进陈皇后的长发里就哭了起来:“我想母亲了。”
这倒真不是朱翊钧演技如火纯青的惺惺作态,毕竟前世大学四年就少有回家,毕业后进入市府从事秘书工作,然后又响应号召下基层当大学生村官,已经四年都没回过家了。
但是陈皇后挺奇怪的,因为朱翊钧是每天都会来给自己请安的,怎么今天整的和好几年都没见过面似的?但在本能的母性作用下,根本来不及多想,只好一边抱着小胖子进屋,一边哄着。
朱翊钧在陈皇后抱在怀里摇晃着,慢慢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陈皇后无奈,只能把孩子抱回自己的寝殿,轻轻放在被窝里还留有自己体温的床上,再轻柔的给小家伙盖上被子,然后隔着被子轻轻拍着。
许久,待朱翊钧睡熟了,冲着一旁的宫女吩咐道:“你在这里守着,待会钧儿若是醒了,速至前殿报于本宫。”
“是,娘娘。”宫女行敛裾礼应承。
陈皇后这才离开寝殿,步行到前殿屋外,站立片刻,侧脸对着孙德秀说:“刚刚钧儿进来就搂着本宫哭泣,这从来未曾有过,近来宫中可有事端?”
“回娘娘的话,据外头传来的消息,太子来景阳宫前,似乎曾因昏睡不醒,被李贵妃娘娘抱去过承乾宫,待太子醒来归宫之时,皇爷和李贵妃发生过口角之争。”孙德秀回答道。
孙德秀作为一个冷宫的管事太监,消息这么灵通,当然自有渠道,这暂不细说。
“知道是因为何事吗?”陈皇后问。
“据消息,是因为淑妃娘娘早产之事。”孙德秀回道。
“这后宫本就是个修罗场,你方唱罢我登场,所幸本宫无儿无女,又身在冷宫,反倒是清净了。”陈皇后自嘲着说。
孙德秀抬眼看了看陈皇后,然后继续说道:“皇爷好像不大高兴,气冲冲的从承乾宫跑了出去,据外朝的消息,今日似乎不早朝了。”
呵!皇帝?陈皇后冷笑,他不是一直就那德性吗?过往的记忆在脑海中一幕幕放映。
十四年前(嘉靖三十七年),时值裕王朱载坖和景王朱载圳二龙相争正酣,裕王身后是以内阁次辅徐阶为首的清贵和以裕王府侍讲高拱、兵部尚书杨博为首的晋党,而景王朱载圳身后是严党。
当时刚刚过世的裕王正妃李氏是徐阶运作进王府的,而晋党运作入府的李贵妃那时还是个府中下人,却因姿色过众而独获裕王宠爱,徐阶恐王府后院空虚,让晋党占了便宜,唆使陈皇后父亲陈景行将陈皇后送入裕王府为继妃。
那李贵妃乃晋中泥瓦匠之女,除了姿色外,一无所长,陈皇后乃正经正经书香世家出身,从进府的嘉靖三十七年,到景王死的嘉靖四十四年,一直都是陈皇后陪着裕王一起战战兢兢,帮裕王打点前后。
可裕王呢?隆庆元年登基后,厌恶治国,唯爱女色,不理政事,到处游山玩水、寻欢作乐,当时已任内阁首辅的徐阶看不过去,每每劝谏,隆庆皇帝因此不喜徐阶,陈皇后受徐阶委托在宫内规劝,结果皇帝因为徐阶有“从龙之功”,拿徐阶无可奈何,却把怒气撒在陈皇后身上。
“祖宗之法,后妃虽然母仪天下,但不可参预政事。我的事你不要多言!”这就是隆庆皇帝当时的话。
然后隆庆皇帝以“皇后无子多病”为名,将陈皇后迁出坤宁宫,发往冷宫居住,大有废后之势,是徐阶发动群臣纷纷上疏,要求隆庆皇帝立即让皇后回到中宫,废后之举才作罢,不过此后,陈皇后再也没有回到过坤宁宫。
往事过隙,陈皇后凭栏远望,看着这一堵堵如牢笼的红墙,对于红墙外,那个翻脸无情的皇帝,陈皇后的心早冷了。
景阳宫后殿。
朱翊钧躺在陈皇后的床上,迷迷糊糊的睡了大概有一个时辰,方才醒来。
朱翊钧打着哈欠,用手揉着还没睡醒的朦胧睡眼,彻底清醒过来后,愣了。
自己所在的这间屋子,虽然看建筑形制还是宫殿建筑,可处处都透着破旧和简陋。
自己睡的这张床已经旧的掉光漆了,床上的蚊帐也不再是丝绸帷幔,而是最普通的白布蚊帐;室内非常空旷,家具只有梳妆台和几个老旧的木衣柜,屋檐上还吊着蜘蛛网;离自己最近梳妆台,腿还断了一根,用砖头码起来才勉强放平;可能也只有梳妆台上的玻璃镜子和地上的方砖能够体现大明皇室的尊贵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他自己记起来了,自己是给陈皇后请安的,然后触景生情,哭累了就睡着了,而陈皇后现在所住的就是冷宫。
“太子殿下,您醒了,婢女这就去禀告皇后娘娘。”
被陈皇后留在后殿的宫女本来是俸皇后之命看护熟睡的太子的,可看着看着,自己却倚着梳妆台睡着了,还是太子起床的声音把自己给吵醒的。
宫女赶紧慌慌张张的跑到朱翊钧面前行了个敛服礼,然后朱翊钧就坐在床上,晓有兴致盯着眼前这个宫女。这个宫女年龄也不大,大概十六七岁吧,长的亭亭玉立、长发飘飘的,鹅蛋脸,五官精致。
“太子殿下?”宫女有些尴尬,脸微微有些红了,但不是被太子盯着看害羞,毕竟那只是一个十岁大的小屁孩,调动不了女性荷尔蒙的,纯粹是因为一直保持着敛服礼的姿势,累的慌。
“哦,无事,你免礼吧!”
哎,自己一个毛都没长的十岁萌娃盯着女生看能有什么坏心思呢?纯粹是前世快九个月没见过女朋友了,心里苦啊!算了,此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朱翊钧也不刁难小宫女,反正自己现在这个年龄,嫦娥站在面前也是弱小无力,便转回正题:“母亲现在何处?”
小宫女听见朱翊钧“免礼”两个字,如蒙大赦,整个人都麻了,但也不敢在太子面前太过无礼,只好忍着酸痛站直身子:“回殿下,娘娘此时在前殿。”
“好的,你不用去回禀了,孤自己过去。”朱翊钧也不继续调戏小宫女了,自行往前殿而去。
此刻前殿屋外,陈皇后正靠在栏杆上,盯着红墙不知在想些什么,孙德秀正对景阳宫殿门立在陈皇后身侧,见朱翊钧过来立马俯身行礼:“奴才见过太子殿下。”
“钧儿醒啦?”陈皇后被打乱思绪,转过身来。
“打扰母亲歇息了。”朱翊钧对着陈皇后恭敬的作揖行礼。
陈皇后倒是一根秀指点了一下朱翊钧的脑门:“怎么?睡了一觉,跟母亲也这么装模作样了?”
“嘻嘻”朱翊钧姗姗笑着挠挠后脑勺:“母亲不是经常教导孩儿要知书达礼吗?”
历史上,陈皇后对万历皇帝的教育作用绝对要比生母李贵妃大,万历皇帝五岁便能念诗,正是陈皇后一个字一个字教出来的,而李贵妃只是对万历皇帝严,不准万历皇帝作这,不许万历皇帝做那,其本身是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泥瓦匠之女,是教育不了万历皇帝的,陈皇后也比李贵妃更疼爱万历皇帝,而李贵妃则更偏爱小儿子朱翊镠。
“嗯!”陈皇后欣慰的看着朱翊钧:“这达礼本宫看到了,不知知书做到几分呢?”
“我会的可多哩!”朱翊钧叉着腰歪着脑袋,像个小孩子似的像陈皇后傲娇炫耀道。开玩笑,自己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一天学也没上过,但堂堂二十一世纪本科大学毕业,还能被明朝的老古董难到?
“好,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何解?”陈皇后问道。
额,尴尬了,大话说早了,自己虽是大学生,但《论语》早忘了呀!都是考试遇到,才会去网上搜两句。
朱翊钧僵在那,尴尬的咧着嘴,不知如何作答。
“你呀!”陈皇后咬着牙,用手指戳着朱翊钧的小脑袋:“小小年纪,不懂装懂!”
“嘿嘿!”朱翊钧憨憨傻笑,然后恭敬地向着陈皇后拱手:“还请母亲赐教。”
“道者,导也,意为引导;千乘之国,乘者,兵车也,拥有千乘的国,意为大国也;敬事者,意对待所从事之业应时刻怀有谨慎专一、兢兢业业之心;节用,指节约费用;爱人意为爱惜人才;使民以时,民者,民力也,时者,农时也,意为使用民力应注意不要误了农时。此段话,解为夫子认为治国者应严肃认真地办理各方面事务,恪守信用;节约用度,爱护人才;役使百姓应注意不误农时。”说完,陈皇后颇为严肃认真的看着朱翊钧:“此为治国之要!钧儿可曾记牢?”
朱翊钧微微思考一会儿,然后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母亲,孩儿记牢了!”
“钧儿真乖,时辰不早了,你还要去大本堂呢,快走吧,不然迟到了!”陈皇后俯身摸了摸朱翊钧的头,然后站直对身后的孙德秀说:“这宫里也没啥东西,将前日母亲进宫送的那盒点心给钧儿带上。”
“谢母亲!”朱翊钧对着陈皇后长作一揖。
孙德秀匆匆取来点心,交给宫门外的客用抱着,然后朱翊钧转身离去了景阳宫,满载而去。
陈皇后望着朝阳下孩子欢腾的背影,欣慰的笑了,自己命薄,嫁给了一个薄情寡义又毫无作为的皇帝,自己也没有子嗣,本来对着这后宫无欲无求,但是钧儿自小就聪明伶俐,又颇讨自己欢心,希望他能像那初升的太阳一样,成为大明新的有为皇帝,带领大明中兴。
待到朱翊钧背影看不到了,陈皇后才转过身,从腰间取出一块玉佩,一脸严肃的对着孙德秀说:“本宫本不欲插手这后宫里的是是非非,但是现在,本宫改主意了,你拿着这块玉佩,找冯保,让他联系张居正,不能因为李氏那个无知村妇的撒泼打滚,惹恼了皇帝,动摇钧儿的储君之位!”
这块玉佩他认得,那是前阁老徐阶被罢官离京前,特意进宫留给皇后娘娘的信物,这块信物一出,徐阁老当年离京前,在宫内布置的暗线和前朝留存徐党官员都将为皇后娘娘所用!四年了,徐阁老离开朝堂的四年,这块玉佩皇后娘娘一直不曾使用,现在娘娘将这块玉佩拿了出来,是真的认真了!
“老奴遵皇后娘娘懿旨!”孙德秀郑重地接过玉佩,离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