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岩山下遇良缘
庆历七年(1047年)苏洵落第,五月听闻父亲苏序过世当即返家。自此,苏轼兄弟日日受教于父亲,读书的地方就在后园书斋。
某日闲暇,他为儿子取学名,一为轼,一为辙。苏轼,字子瞻,一字和仲;弟弟苏辙,字子由,一字同叔。而后,还特作了一篇《名二子说》。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
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在苏洵看来,轼是车前供人搭手的横木,无它,在面相上会比较难看。所以,他为大儿子取名为“轼”,是希望苏轼要注重“外饰”,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不可莽撞。至于车辙,天底下的车都循辙而行,论功劳,算不到车辙头上。假若车子翻倒,也怪不到车辙头上。所以,他为小儿子取名为“辙”,是希望苏辙能自由洒脱,不必过于担忧福祸。
从这取名中,可见苏洵对二子寄予厚望,也深感忧虑。
后园风景独好,苏轼“著书不暇窥园葵”,到了期限,《春秋》才读了一半,心底慌如挂钩受惊的鱼,惴惴难安。多年后,苏轼被贬海南,回想起当年辛苦读书的模样,特作《夜梦》:
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
计功当毕《春秋》余,今乃粗及桓庄初。
怛然悸悟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钓鱼。
不同于程氏的循循善诱,苏洵教子严厉苛刻,每日课业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不得有丝毫懈怠。
每当晨曦露重时,苏轼早已安坐在桌前诵读诗书了。二老站在一旁,静静听如鼓琴般闲美的音调,不觉沉醉其中。门外闲云飘荡,欢畅自由,一草一木在天地间尽情呼吸,花红柳绿,风里混着甜甜的花香。读书虽苦,但看着父母欣喜的神情,一家人和乐融融,苏轼心中生出了些许趣味。
待儿子们学问稍长,苏洵开始考问他们以检测所学成效。一日,三人共读到富弼的《使北语录》,里面道:“用兵则士马物故,国家受其害,爵赏日加,人臣享其利,故凡北朝之臣劝用兵者,乃自为计,非为北朝计。”
文中所谈关于战争,意在劝说北朝不要用兵打仗,言辞委婉,能站在对方及国家角度切中要害,实属外交辞令中的典范。苏洵灵机一动,下意识地问:“古人亦有此意否?”
富弼所言,挑明鼓励战争只会让朝中臣子沉溺于追逐名利,这是为臣,并非为国。对此,苏轼了明于心,随即想到严安上书所讲,成竹在胸对曰:“‘徇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薉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龙城,议者美之。此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长策也。’正是此意,但不如此明白。”
深谙典籍内容,又有自己的见解。听罢,苏洵欣然点头,春风满面。
眉山城西有处学馆,学者刘巨在此教学,从学者络绎不绝。见状,苏洵让两兄弟前去求学,长达三四年之久。
有一次,刘巨作了首咏鹭鸶的诗,颇为自豪地给得意门生赏鉴。苏轼读后道:“整首诗很好,不过后两句‘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有些不妥,没有给雪片一个归宿。不妨以‘蒹葭’为终结,改为‘雪片落蒹葭’。”
在刘巨的众多学子里,二苏、定国及安国资质偏佳,听闻苏轼的一番见解,他转身对其他人说:“我没资格做他的老师了!”
春秋数载,笔落惊魂,千古文章堪比星月明珠,绝伦的文思可撼动山河。
青山巍峨,薄薄的轻纱笼在表层,看不分明俊骨,但显露出的气势恢宏,晕染了每一条溪流。
眉山灵秀,邻邑青神县位于岷江之滨,风光秀丽,以中岩山为最佳。
一日,苏轼、苏辙、家氏三兄弟及程家表兄程正辅外出,相约游赏李白的读书楼。一路上,景色怡人,引发了苏轼心中作诗的兴致。既然前去李白的读书楼,他提议以此楼为题,并以楼作韵,一人吟诵两句,最终合成一首诗。
苏轼稍作沉思,昂首吟道:“斯人曾登读书楼,诗性如水向东流。”
苏辙尾随其后,娓娓道来:“美酒一斗难为醉,白发千丈不识愁。”
家定国连连拍手叫好,顺势接上:“春色茵茵迎归燕,白水悠悠送轻舟。”
三人作毕,一同望向程正辅,只见他支吾半天吟不出一字,窘得满脸泛红。灵光乍现之际,手指着远处的寺庙道:“我肚子饿了,不妨讨些斋饭吃了再说?”
众人面面相觑,明白他的小心思,应答后便朝寺庙飞奔而去。
临寺庙近了,只见门上赫然写着“栖云寺”三个大字,遒劲有力,典雅古朴。大家朝内部走去,觉悟大师迎面而来将众人引至佛堂。热情款待后,他命小和尚拿来一只托盘,盘中放有笔和墨汁。众人不解,他遥指外面的山崖说道:“此山名为连鳌山,可惜经年无人题名,久闻眉山才子大名,今又有诸位同行,不知可否赏脸留下墨宝?”
顿时,堂内寂静无声,大家相顾而不动手。尴尬之际,苏轼向前提笔蘸墨,笔锋利落,汪洋恣肆地挥就“连鳌山”三个大字。
觉悟大师得偿所愿后,引众人赏栖云寺的美景。先登小昆岭,再游仙人台,观茂林修竹,安享寺中不可多得的宁静。从竹林取道而行,耳边时而传来清泉的脆响,如鸣佩环。沉醉间,众人纷纷赞叹景致的美妙绝伦。
就在这时,觉悟大师大笑着向他们介绍:“青神县的中岩寺才堪奇妙。那里的主持是我的师弟,人称迟悟大师。乡贡王方在那里执教,不少名流贤士经常汇聚一堂切磋学问。你们如若想去,我可修书一封。”
次日一早,大家吃过斋饭,收拾好行囊,便兴冲冲地赶往中岩山了。进入境内,途经处只见古刹接连不断,奇形怪状的岩石不计其数,石上多刻有图像,一时令人眼花缭乱。
刚入中岩寺,恰有位着青衫的男子迎面走来。问后得知此人叫王继,专门来接待他们。出门在外,对于陌生人少不得防范,可此人知晓他们要去中岩书院,便不再多问,跟着他沿山路一直前行。
山势回环,路途遥远,走了一个多时辰。临近小潭,潭中鱼怡然不动,不一会儿又游向远方。围在水潭边的人不少,不知是与鱼逗乐还是在干其他的事。
正当苏轼陷入沉思时,王继俯耳悄声说:“那位身形清瘦的便是执教王方,旁边着袈裟的是迟悟大师。”沿着王继所指方向望去,苏轼与王方的目光交汇,随即相互点头示意。
“诸位前来,是敝寺的荣耀。现在大家所见的这个水潭,是中岩山的一大奇趣——潭水永不枯竭,鱼通人情。可惜,这么多年一直未得好名,不知在座英才有何高见,恳请不吝赐名!”王方一边说着,一边命人拿来纸笔。
话音刚落,才俊们纷纷取了纸笔,或惊喜万分,或愁眉不展。落笔之际,鱼跃出水面,而后互相追逐嬉戏。一阵微风拂面而来,水面激起层层的细纹,鱼儿畅游其间,愈加欢乐了。
众人气定神闲地写着,有写“鱼游池”的,也有写“鱼跃池”的,还有写“鱼乐池”的。苏轼笑而不语,下意识拍了拍手,鱼儿争相跳跃,溅起圈圈的涟漪。
迟悟大师和王方在一旁观察,不觉露出笑意,向王继使眼色示意。不一会儿,王继来到苏轼跟前,问他有何高见。此刻,众人将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迟悟大师和王方更是满眼期待。苏轼快步靠近水潭,向水中的鱼儿招招手,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说完,只见鱼儿不约而同地游向了远处。
这时,苏轼欣然走到桌前,提笔写下了三个大字:唤鱼池。众人看罢,无不惊叹赞许。迟悟大师捋了捋胡须,向诸位宣布:“此次征名,承蒙诸位贤才赏光,最终题名待我与执教商定后揭晓。”
一场平常的游历,一次别开生面的切磋,谁都没料到,这是一场浪漫的预谋。
原来,王方早先从迟悟大师处见识过苏轼的文采,对苏轼颇感兴趣,恰好女儿已到出嫁年龄,苏轼并未婚配,便与迟悟大师上演了这样一出戏。
征名完毕,王方将题名一一递与王弗过目。见到“唤鱼池”三字时,王弗不由得内心雀跃。迟悟大师从旁问:“你可知这是由谁所写?”
王弗眉头紧锁,连连摇头。
“苏轼,就是那个眉山才子苏轼。”
见父亲这般高兴,定是不假。王弗细细端详这三个字,挪不开眼。
“你觉得‘唤鱼池’这名如何?”
王弗答:“唤,传神处在于道出了人与鱼间的情谊,其他字注重鱼的姿态。这一对比,高下自然分明。”
王弗出身书香门第,比苏轼小三岁,容貌姣好,腹有诗书,秀外慧中。听得这番话,王方与迟悟大师也深以为然,便一同前去揭晓答案。待人散尽,她提笔写了“唤鱼池”三个字,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恰也是她为寺中水潭取的名字。
寺院内,众人落座后,惬意地高谈酣饮。苏轼安坐其中,却不知因这题名一场良缘将要不期而至。
天上繁星点点,人间才俊千万,冥冥注定便会不期而遇。
可有的人,没这么幸运。
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年),苏轼的姐姐八娘被许给了程正辅。苏洵本想以妻兄为亲家,以侄子为女婿,孰料幼女嫁过去不讨喜,丈夫又薄情,不久受尽虐待去世了。失去爱女的苏洵心痛不已,写罪状控诉程家,宣布从此与亲家不相往来。
命运有时就像一场赌博,来去飘忽不定,福祸也未可知。自古女子出嫁从夫,万般委屈也只能独自忍受,默然咽下人生的苦水。
有人命途多舛,所嫁非人;有人顺遂安稳,所求皆是所愿。
前世因缘,早有定数。一个是园中牡丹,富贵而不娇气;一个是天上明月,璀璨耀眼。既是有缘,纵使不曾谋面,也终会相见。
那一年,苏轼十九岁,王弗十六岁,二人喜结良缘。金风玉露一相逢,自此夫唱妇随,笑看红尘,不悲亦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