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铁经典第7辑: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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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言[1]

《碎镜》是梅尔赛·罗多雷达撰写时间最长的一本书。考虑到这部小说规模宏大,写作耗时良久也就不足为奇了。书中的故事横跨三代,细致描绘了几十位不同年龄、不同社会阶层的人物,还反映了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1936年至1939年的西班牙内战。更重要的是,这部小说的叙事技巧独树一帜,不同于罗多雷达前后作品中的第一人称叙述手法。随着情节的推进,叙事技巧乃至文风也在悄然演变。这部小说始于一篇相当工整的短篇故事(第一章可以视为现实主义短篇小说独立阅读),但渐渐地,叙事方式越来越大胆,有时甚至模糊了小说与诗歌的界限。从这个意义上说,《碎镜》可以视为罗多雷达职业生涯的分水岭——从早期的严酷现实主义作品转向后期标志性的实验性诗化散文。

评论家约瑟芬娜·冈萨雷斯(Josefina González)指出了这部小说中的自传元素。罗多雷达对此早有预见,她为本书初版撰写了前言。在漫谈性质的前言中,她揭示了真相:“我笔下所有的人物都有我的影子,但没有一个是我。此外,我对那段历史只是相对感兴趣。我经历了太多……小说也是一场魔术表演,反映了作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内心负担。”

“破碎的镜子”这个意象也是罗多雷达的灵感之源。不过,这个启发书名的场景直到很晚才出现。罗多雷达告诉我们,在经历多次漫长的中断后,她才终于想出书名,完成了这部作品。她解释说,不同章节是在不同时期写成的,并非遵照她最终为整个故事选择的顺序。例如,她写的第一章最后成了第二部分的第十九章,接下来写的一章则是第一部分的第十七章。不过,直到罗多雷达找到启发书名的意象(书中一个人物掉落、捡起并凝视一面手持镜),整部小说才算是彻底成型。这个人物,也就是阿曼达,在镜子的众多碎片(有些还嵌在镜框里,有些则掉在了地上)中,看见了构成整部小说的生活片段。可以说,小说展示了一系列破碎的片段,也就是众多简短的章节,由整体叙事框架串联起来。

罗多雷达本人的生平经历,也像小说中的镜子一样破碎不堪。罗多雷达1908年出生于西班牙巴塞罗那的一个中下层家庭,是独生女。20岁生日当天,她嫁给了乔安·古尔吉(Joan Gurguí)。因为乔安是她母亲最小的弟弟,他们在获得教会豁免之后才成婚。一年后,夫妇俩有了唯一的孩子——一个男孩。1930年,罗多雷达开始写作并出版小说。1935年,她进入加泰罗尼亚自治政府的宣传部工作。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1939年1月,佛朗哥率领的部队逼近巴塞罗那。

像许多支持共和派的知识分子一样,罗多雷达于1939年初离开了巴塞罗那。在流亡过程中,她最初在巴黎附近的小镇鲁瓦西布里(Roissy-en-Brie)找到了落脚处,丈夫和儿子没有跟她一起离开,这段婚姻行将终结。夫妇俩在1939年后极少见面,后来再也没有复合。在鲁瓦西布里小镇上,罗多雷达与另一些加泰罗尼亚流亡作家住在一栋别墅里,其中就有笔名为阿曼德·奥比奥尔斯(Armand Obiols)的乔安·普拉特(Joan Prat)。根据所有传记记载,罗多雷达与普拉特坠入爱河,展开了一段漫长的恋情。他们共同生活了许多年,但一直没有结婚。(普拉特无法与分居已久的妻子离婚,正如罗多雷达无法与远在西班牙的丈夫离婚。)

1940年,德军占领法国北部,加泰罗尼亚左翼难民不得不逃离盖世太保的魔掌。(他们会被盖世太保引渡回佛朗哥统治下的西班牙,进而面临牢狱之灾,甚至可能遭到处决。)但德军与成千上万流离失所之人一同南下。小镇鲁瓦西布里相对舒适的生活被打破了。逃亡过程中,罗多雷达与普拉特忙于躲避轰炸,不得不节衣缩食,勉强糊口。直到战争结束,他们才安顿下来——先是在法国中南部城市利摩日落脚,后来又搬往法国西南部城市波尔多、法国首都巴黎(1946年)和瑞士第二大城市日内瓦(1954年),旅居生活一直持续到了1979年。在此期间,罗多雷达坚持用加泰罗尼亚语写作。从1957年起(当时她旅居瑞士),她的作品在巴塞罗那陆续出版。搬回故乡加泰罗尼亚四年后,梅尔赛·罗多雷达于1983年4月13日与世长辞。

破碎的镜子在扭曲现实的同时,也强化了现实。通过从多角度映照出同一场景,破碎的镜子提醒我们,只取一个视角是不可靠的。考虑到全书的叙事结构,这个书名可谓顺理成章。此外,除了理论层面的关联,镜子这个意象还充满了象征意义乃至魔幻色彩。镜子只能映照事物,镜中物仅仅是幻象;镜子是虚荣的象征,也是瞬息万变的人物肖像画。在许多地方的风俗中,破碎的镜子被视为厄运的征兆,而《碎镜》正是讲述了一个家族解体的悲剧。作者表示:

我当初取的第一个书名无聊透顶。一部小说就是一面镜子。什么是镜子?水面就是镜子。这一点美少年纳西索斯[2]知道,月亮知道,柳树也知道。大海就是镜子,这一点天空知道。眼睛是灵魂之镜,也是世界之镜。古埃及人有真理之镜,能映照出一切激情,既包括高尚的,也包括低俗的。世上有魔镜、照妖镜、哈哈镜,有猎人诱捕云雀的小镜子,还有我们日常使用的镜子。照镜子的时候,我们会对自己感到陌生。

19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家常常以镜子为象征物,描绘出栩栩如生的社会风情画。罗多雷达在初版小说前言中写道:“小说就是在路边举起一面镜子,捕捉经过的一切。”这句话是引自法国小说家司汤达[3],司汤达则表示引自法国历史学家圣雷亚尔[4]。对于这句名言的归属,罗多雷达并无异议。忠贞的幻象被敲碎,分为五十二章,归为三大部分,书中每一章都可以视为一部短篇小说,拥有独立的标题。

罗多雷达的众多小说中,唯有《碎镜》不是以第一人称写成。回想自己是如何碰巧形成这种写作手法时,罗多雷达写道:“作者不是上帝,不知道自己创造的人物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能直接告诉读者,我笔下的人物已经丧失希望,而必须让读者体会到,那个人物已经彻底绝望……换句话说,小说中的人物或许知道她看见的东西,也知道她身上发生的事,但作者却一无所知。”

从本质上说,罗多雷达呼应了创意写作坊常常提出的建议:“要展示,不要陈述。”(Show,don't tell.)《碎镜》的每个章节分别从某一个人的视角出发,通常是碰巧推动情节发展的人物。这种写作手法赋予了小说极强的张力。卡梅·阿瑙[5]将其与电影叙事以及法国小说家居斯塔夫·福楼拜[6]、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7]等人的“自由间接文体”(free indirect style)相提并论。

就主线情节来看,《碎镜》乃是一部家族传奇。开篇第一章,女主角特蕾莎·戈达伊以攀高枝的拜金女形象登场。接着往下读,读者对特蕾莎的了解会逐渐加深。本书首度出版前,罗多雷达应编辑的要求,为已经完成的小说增补了一章,也就是第三部分的第二章《青春》。在这一章中,不久于人世的特蕾莎回忆起了自己的初恋:她与一名已婚男子相恋,怀上了儿子赫苏斯·马斯德乌,但赫苏斯一直以为自己只不过是特蕾莎的教子。通过闪回的方式,我们对特蕾莎方方面面的了解形成了一个首尾相接的环。玛丽琳·比德尔[8]在《花园中的女人》(The Woman in the Garden)一文中指出,在罗多雷达的小说中“男女角色颠倒,男性是无法适应环境的受害者,女性则是从容适应环境的幸存者”。“女性处于主导地位,男性处于从属地位或能力不足”确实是一大写作主题。但在这个主题的背后,罗多雷达让我们意识到,在父权社会中,女性的权利存在局限。没有人能掌握世间法则,正如没有人能长生不老。

作者对特蕾莎晚景的描述既引人入胜又令人毛骨悚然。在第三部分的第三章中,为了检查肢体麻木程度,年轻医生拍了拍特蕾莎的脸颊,令特蕾莎不禁哀叹岁月无情;她为肌肤不再光滑而难过,那曾是她诱惑别人的武器。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死亡是贯穿整部小说的一大主题。书中既提及了乱伦、性癖、谋杀、轻生,也涉及了戏剧色彩稍逊但也不乏凄美的通奸、性挫败、肢体残障、阶级冲突、收养。罗多雷达之后的女作家,例如蒙特塞拉特·罗伊格(Montserrat Roig)等人,探讨了堕胎、强暴和同性恋等话题,这些话题对佛朗哥时代的资产阶级来说可谓禁忌。罗多雷达本人也继续探讨了世间百态。这部小说中潜藏着生活的残酷不公,而这也是现代文学探讨的基本主题。不过,除了上述较为血腥的主题,《碎镜》也描写了快乐与奢华、爱情与希望、欢笑与愉悦,以及困惑、厌倦、迷恋。

特蕾莎是一个母系家族的开创者,但这个家族似乎注定分崩离析。小说既谈及时光的无情,也涉及其他许多内容。在《加泰罗尼亚文学指南》(A Companion to Catalan Literature)一书中,作者阿瑟·特里(Arthur Terry)总结说,《碎镜》“是罗多雷达最悲观的小说”。作为小说中的核心象征物,特蕾莎第二任丈夫为家人改建的别墅,像这个家族本身一样逐渐走向衰败,并在小说结尾处被凄惨地夷为平地。

不过,别墅和镜子只是小说中相互交织的两个象征物,其他象征物还包括花园、水面、花朵(尤其是紫罗兰)和月桂树,与书中人物的生活变迁紧密交织。

《碎镜》讲述了一个上流社会家族的传奇,但书中也有许多令人难忘的底层角色。其中许多人物,包括特蕾莎在内,都找到了跨越阶级壁垒的爱——事实证明,哪怕当事人试图压抑欲望,那种爱也极具破坏力。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艾拉迪·法里奥斯。这又与另一个主题紧密相连——对家的追寻。在一篇关于《碎镜》的评论文章中,冈萨洛·纳瓦哈斯[9]指出了这种追寻的寓意。家宅蕴藏着失望、悲剧、毁灭或流亡,正如由于难以撼动的历史大潮,罗多雷达永远无法回到她渴望的独立的加泰罗尼亚。

《碎镜》是一部描写并谈论巴塞罗那的小说。或许不是如今这个社会关系复杂、各种族混杂的巴塞罗那,而是一位长期无法还乡的本土作家心中理想化的城市。小说各章节的时间安排较为松散。故事开始于经济繁荣的19世纪70年代,随着佛朗哥独裁政权的出现而破碎,进而走向终结。罗多雷达描绘的是说加泰罗尼亚语的巴塞罗那,一个理想而非现实的精神家园(Heimat)——这是纳瓦哈斯评论这部小说时用的词。然而,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读者。它包含小说常见的主题:爱情、权力、仇恨、背叛、失望与死亡——既有自然的死亡,也有人为造成的。小说主角是女性。男性或是避开她们,或是在她们身边游走。《碎镜》也是一部探讨人际关系的小说,一部人物在时间长河中扭曲的小说,一部人物不断成长的小说。

《碎镜》既哀伤又悲观,同时也极具美感。书中每一章都恍若抒情诗,每一刻都是照亮朽物的光束,每一段叙述都如镜子碎片般尖锐。每一次失望都为故事注入了能量,使读者无法无动于衷。由于镜子被摔成了许多碎片,它的诱惑力也成倍增加。

是的,生活是矛盾之舞,也是易碎的脆弱之物。小说的书名取自第三部分的第五章,陪伴这个家族三代人的忠仆阿曼达在楼梯上滑倒,摔碎了一面镜子。

镜子碎了。大部分碎片还嵌在镜框里,但有几块滑落在地。她伸手捡起,试着拼回原处。镜子的碎片,失却了完整,还能映出事物的原貌吗?突然之间,从镜子的每块碎片里,她看见了自己在那栋宅子里度过的年年岁岁。她出神地蹲在地上,难以理解看到的一切。一切都过去了,止歇了,消失了。她的世界在镜中成形,五彩斑斓,活灵活现。大宅、公园、房间、烛火,还有人们:年轻人、老人、尸体、孩子。礼服正装,低胸长裙,昂首挺胸,欢笑或悲伤,浆得笔挺的衣领,打得完美的领带,擦得锃亮的皮鞋,踩在地毯上,踏在花园里的石子路上。那是一场昔日的狂欢,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切都恍如隔世……

那样的生活方式已悄然消逝。就像童谣中的矮胖子[10]一样,有些东西一经损毁就再难恢复。

参考文献:

【1】Arnau,Carme.Una lectura de Mirall trencat de Mercè Rodoreda.Barcelona:Proa,2000.

【2】Bieder,Maryellen.“The Woman in the Garden:The Problem of Identity in the Novels of Mercè Rodoreda.” In Actes del segon colloqui d'estudis catalans a Nord-Amèrica.Yale 1979.Ed.Manuel Duran et al.Barcelona:PAM,1982.

【3】Casals i Couturier,Montserrat.Mercè Rodoreda; contra la vida,la literatura:biografia.Barcelona:Edicions 62,1991.

【4】González,Josefina.“Mirall trencat:Un umbral autobiográfico en la obra de Mercè Rodoreda.” Revista de Estudios Hispánicos 30.1 (1996):103-119.

【5】Navajas,Gonzalo.“Normative Order and the Catalan Heimat in Mercè Rodoreda's Mirall trencat.” In The Garden across the Border:Mercè Rodoreda's Fiction.Ed.Kathleen McNerney and Nancy Vosburg.Selinsgrove pa:Susquehanna University Press,1994.

【6】Rodoreda,Mercè.“Pròleg.” Mirall trencat.Barcelona:Club Editor,1974.

【7】Terry,Arthur.A Companion to Catalan Literature.London:Tamesis,2003.

注释

[1]西班牙学者何塞普·米克尔·索布雷尔(Josep Miquel Sobrer,1944—2015)为《碎镜》的英译本A Broken Mirror撰写的引言。

[2]纳西索斯(Narcissus),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爱上自己在水中的影子,溺亡后化为水仙花。——本文脚注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3]司汤达(Stendhal,1783—1842),十九世纪法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代表作《红与黑》。

[4]此处指塞萨尔·维沙德·德·圣雷亚尔(César Vichard de Saint-Réal,1639—1692),十七世纪法国作家与历史学家。

[5]卡梅·阿瑙(Carme Arnau,1944— ),生于西班牙巴塞罗那,散文家兼大学教师,著有《梅尔赛·罗多雷达传记》。

[6]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十九世纪中叶法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代表作《包法利夫人》。

[7]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英国女作家,被誉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先锋,代表作《达洛维夫人》《到灯塔去》。

[8]玛丽琳·比德尔(Maryellen Bieder,1942—2018),印第安纳大学伯明顿分校荣誉退休教授,研究十九世纪至当代西班牙文学与文化的知名学者,使梅尔赛·罗多雷达等女作家受到国际关注。

[9]冈萨洛·纳瓦哈斯(Gonzalo Navajas,1946— ),美国加州大学欧文分校现代文学与电影专业特聘教授,著有众多关于文学理论、当代文化研究和欧洲思想史的书籍。

[10]矮胖子(Humpty Dumpty),英国童谣中体形浑圆的人物。童谣分为很多版本,二十世纪中叶起在英国通行的版本为:Humpty Dumpty sat on a wall.Humpty Dumpty had a great fall.All the king's horses and all the king's men.Couldn't put Humpty together again.(“矮胖子,坐墙头,栽了一个大跟斗。国王呀,齐兵马,破蛋难圆没办法。”)比喻一经破坏就无法修复的东西,类似中文的“破镜难圆”或“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