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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英街界碑 新旧之“界”

李粹之

百年之前,英帝国侵占香港,在中国领土上划出了一道深刻的伤痕,伤痕之上,有界碑——它是内地与香港之界,也是新旧时代之界。

深圳的沙头角镇有这样一条特殊的街道,虽然长不过250米,最宽处也只有5米,但游客去到对面,却曾需要到公安局办理“通行证”才能入内。它就是著名的中英街。

这条街的一半,曾经是英国殖民时代香港新界的一部分,由此得名。在香港回归前的半个世纪里,中英街隶属于港督府的巡警,与新中国的执勤人员,时常会在街心分列的8块界碑处,四目相对,擦肩而过。

衣着风格迥异的两拨人马留下了不少经典照片,秋毫无犯却又显得十分怪异。这些景象,今早已不复,但中英街从旧到新的历史,全部映照在了界碑之上。

旧貌:1898年,多事之秋

众所周知,英国是通过三份不平等条约而攫取了统治香港的权利,它们分别是1842年的《南京条约》(得香港岛)、1860年的《北京条约》(得九龙)以及1898年的《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得新界)。

前两份条约分别是第一次及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国得到的胜果,而《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则完全是谈判桌上凭“口舌”达成的。清朝是如何失去这个新界的?说来非常巧合,其中缘由,与法国人在广东势力的扩大有关。

1897年,一艘法国军舰“白瓦特号”意外发现广东湛江(即“广州湾”)港口得天独厚,遂报告法国政府,计划将此地变为所谓“法属印度支那”的一部分。次年3月,法国先向清朝要求允许其在南方建立“煤栈”,随即出兵向广州湾内推进。

消息传到英国人耳中,立刻引起了他们的警觉。与第二次鸦片战争时狼狈为奸的姿态不同,英法此时早已成为抢夺殖民地的对手。英国此前借着《北京条约》控制了清朝海关,但如若法国获得良港,必然挑战英国在清朝的权威。

而对于清朝来说,英法都是不能得罪的强敌。更何况此时甲午战争刚刚结束不久,清朝海军主力北洋舰队灰飞烟灭,手中实在没有能拿出来讨价还价的筹码。

无奈之下,清朝只好两头讨好。既答允法国租借广州湾的要求,又同意英国“维持均势”的策略。于是,清政府借口目前英国治下香港的面积太过狭小,难以防卫,开始着手与英国划定新边界。《展拓香港界址专条》记载:“溯查多年以来,素悉香港一处非展拓界址不足以资保卫,今中英两国政府议定大略,按照粘附地图,展扩英界,作为新租之地。”

其实,早自洋务运动开展以来,在19世纪的最后三十年,清政府的外交策略便发生了不小转折——寄希望于利用列强们惯于使用的条约体制,维护大清在东亚的旧册封体系里的领袖地位及国家安全。

清政府的这一心态,在1879年丁日昌条陈海防事宜时表现得淋漓尽致。当时日本对清朝的属国朝鲜虎视眈眈,丁日昌给出的建议就是,由大清牵线,让朝鲜与欧美列强尽数立约建交。如此一来,日本但凡敢起灭国之心,所有立约各国必然会因为跟自己有利益牵扯,而站出来阻挠,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而1898年,对于清朝来说,也确是实实在在的多事之秋。光绪皇帝主导的维新变法最终被慈禧太后扼杀,中央经受了一次不小的动荡。此时英法狼子野心欲壑难填……在英国人的胃口膨胀更大之前,用“谈判条约+扩大租界”来堵住他们的嘴,或许是清政府当时唯一能选择的道路。

《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签订的次年,负责勘界的两国官吏来到了沙头角镇,竖立界碑。最先竖立起来的分界物,是六根高约一米、写着“大清国新安县界”几个字的木质界桩,1905年,才替换成了如今我们见到的石质界碑,数目增加到二十块。

今天,中英街界碑遗留下来的还有8块,只不到原数的一半,其中一块位于桥底,已经陷入淤泥中,所以游客常见的只有1到7号界碑。它们之间相距30到100米不等,界碑的两面都有刻字,清朝领土的这面刻“光绪二十四年,中英地界第X号”,新界这面则是“ANGLO CHINESE BOUNDARY 1898 NO. X”。

这样看似奇幻的“一街两制”的划界方式在思之令人发笑的晚清,却是不值一提。就拿《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的影响来说,除了中英街外,还形成了香港内“九龙城”这一特区。按条约中规定,九龙城堡垒依旧由大清派官驻守,但英国人随后又驱逐了清朝军兵,致使此处成了中国保留主权,却隔绝在英属香港范围内的“三不管”堡垒。

“套娃”式的领土,正是一个垂暮帝国留给后世的无奈与笑料。不过,九龙城如今已被拆毁,中英街的7块界碑,成了这段历史几乎唯一还在原址的纪念物。1941年,日军占领香港后,曾将3-7号界碑挖出丢弃,直到七年之后它们才被寻回立于原址。

我们战胜了日本,却无力改变英国继续掌控新界的局面。

新颜:从废物到国保

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的百年屈辱史,是中国人记忆中难以抹去的伤痕。其实,何止是中国,东亚诸国在这一时期内几乎集体沦为欧美列强的傀儡政府。因此,在取得独立之后如何处置被殖民时期的文物,在许多国家都成了进退两难之事。往正面看,知耻而后勇,留下以鞭策后人未为不可。可如果大张旗鼓地修缮及宣传,伤害国人感情也是必然。韩国在1995年将日治时代的象征——“朝鲜总督府”建筑全部拆除,正是这种矛盾心态走向极端的反映。

1997年香港回归后,对中英街界碑的保护也一样陷入一种“模棱两可”的情况。

从上世纪初,中英街两岸已经建起了一批规模颇大的商铺,4号碑至5号碑之间建起了两层骑楼,5号碑的周围,则有“栋源泰”杂货店、“东和隆”米铺,7号界碑一边也有“茂生堂”药店。1959年,深圳历史上第一家外贸商店“沙头角综合商店”开业。如果按照国内对文保单位的保护原则,这些周遭的商铺其实都该被拆除,但这无疑是不可能的。

此外,就像中英两方的军警制服的差别一般,中英街界碑的两侧样貌,也是天差地别。英国人的百年经营,让深圳这一方的街道显得萧条凄凉。直到改革开放后,沙头角镇利用起了与香港一方仅一线之隔的优势,让资源越过界碑,在深圳构筑起了一座座新时代的店铺。

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中英街改头换面成了购物天堂。可福兮祸之所伏,界碑的命运却正与此相反,它们时不时就会遭到往来行人以及车辆的剐蹭,变得伤痕累累。

到本世纪初时,中英街1号界碑被垃圾包围,2号碑出现了30度角的倾斜,3号碑两侧都被摩擦出了深槽。各个界碑的个头也高低不平了起来……然而,界碑本就有四分之一是属于香港的。虽然早在1989年,广东省就将属于我方的界碑定为省级文保单位,但香港却始终未将中英街界碑列入“法定古迹”名单,这也就意味着对界碑的保护,难以全面得到两地官方的支持。

幸运的是,始终有一批学者与政府人员为这批特殊的“纪念物品”奔走。2003年,深圳与香港开始筹建营救代表团,对共同保护中英街界碑进行协商,终于令它们度过了那段最尴尬而艰难的岁月。

2019年,中英街界碑被列入第八批全国重点文保单位,正式升级成为了国家级文物。

其实,不论荣耀还是屈辱,既然曾发生在中国的土地上,那就是不能被忽视或遗忘的历史。从上而下,大家逐渐正视起中英街界碑也代表着拥有反思那一百年的勇气。

(选自《中华遗产》202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