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由
你的一部分可能在内部独自生长
就像井底的一颗石头
但另一部分
一定被深深卷入
这个世界的喧嚣
以致内部的你也在发抖
四十天后,当你探出外部,一片树叶簌簌颤动
纳齐姆·希克梅特
几个月过去了,我现在每周都穿着平常穿的软皮牛津鞋去监狱。我刚从泰国回来,在那儿独自旅行了三周。我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头发变成了驼棕色。我穿过监狱里被灯管点亮的走廊,去往授课的教室。一个由狱警押解着的男人迎面走来,与我擦肩而过。他的额头苍白,双眼下面正在脱皮。我放下衬衫长袖,遮住被晒黑的皮肤。到教室后,我在白板上写下了今天课程的主题:“自由”。
二十分钟后,外面的警官到走廊上喊道:“自由活动。”自由活动是指在这段时间内,监狱内的门锁打开,犯人可以走出牢房去教室、作坊,或参加其他活动。几分钟后,有人来到我的教室。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叫扎克,穿着带尼龙搭扣的灰色平底鞋。这种鞋是监狱给没有鞋的囚犯发的。他的套头衫袖子撸到肘部上方,露出小臂从上到下几十条横向伤疤。扎克原应在上个月参加假释听证会,但在听证会的前一天,他将一名医护人员的脸打伤了。
其他几个人陆续进来。一个叫朱尼尔的学生来到教室门口。他身材高大,穿了一件浅粉色无袖健美衫,展露出圆实的肩膀和胸肌。脚上还蹬着一双新的耐克专业训练鞋。几周前,有一个人问朱尼尔为什么会进来。他回答说:“我赚钱鬼点子多。”
他迈步走进教室,同我握了手。“您的归来真令人开心,先生。”他嗓音洪亮地说道。他眉毛的两端修成了圆弧状。他进来以后,一边与每个人握手,一边注视着他们的眼睛,叫着他们“先生”。
朱尼尔坐在扎克旁边的位子,双腿叉开。扎克则双手交握放在腹部。
华莱士是最后一个到的。他走路时身姿笔挺,没有挺胸抬头,只是对自己的桶形身材感到踏实安心。他坐在朱尼尔旁边,但并没有和他搭话。华莱士和大部分人都不来往。二十年的刑期他已经度过了十六年。他不去健身房锻炼,却更喜欢独自在牢房锻炼。他每天都会给儿子写一封信。
自由活动结束。我关上了教室的门。
我与他们围坐在一起,开始讲:“在荷马史诗中,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奥德修斯驾驶着他的船返回家乡伊萨卡。但他即将遇到塞壬。塞壬是种半人半鸟的怪物,住在海中的岩石岛上。她们的歌声太美妙迷人,以至于任何听到歌声的人都会意乱情迷地跳下船游向歌声的源头。塞壬专吃这些神志不清的水手。”
“没有听过塞壬的歌声却还能活着回来讲述自身经历的人,”我说,“于是奥德修斯命令船员们用蜡把耳朵塞住,这样就不会听到歌声,被歌声迷惑。而且他们还可以正常做事,准备食物,张绳结索。”
我继续讲:“但总要有人去听歌声什么时候结束,以防船员们过早地把蜡从耳朵中取出来。奥德修斯便让船员们把他绑在桅杆上。这样既能听到歌声又不至于跳海。他还让船员们忽略他发出的任何松绑的命令。”
“他们起航了。奥德修斯听到了歌声。歌声渗入心灵,紧紧攫住了他。他被欲望吞没,哀求船员们为他松绑,但船员们只是继续做着日常活计。有一个船员在海上待得太久,他的思乡之情已经麻木。他看到奥德修斯表现出的热切疯狂后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想听听塞壬的声音究竟什么样。于是,他把耳朵里的蜡取了出来。接着,他深深迷醉其中,跳海丧命了。”
“驶过塞壬岛后,奥德修斯被松了绑。从那天起,他的心里就有种痛楚,因为他再也听不到像塞壬的歌声那样美妙的声音了。”
“塞壬们好酷,”扎克说,“她们还能住在岩石上呢!”
大家都哈哈大笑,除了华莱士。
我问他们:“故事里提到用蜡封住耳朵的人、奥德修斯和把蜡取出的人。哪个人最自由?”
我把我的“话筒”——手掌大小的豆袋——递给华莱士。
“耳朵里有蜡的人,他们是最自由的,”他答道,“他们只是在继续日常生活。就像我们在这里,不需要付账单或接送小孩上学等。我有他们没有的自由。”
“比如?”我追问。
“我没有选择。就像耳朵里有蜡的人一样。”华莱士说。
坐着的朱尼尔往前倾了下身,对华莱士说:“但如果你没有选择,你就不是自由的。”
“在外面,有太多地方会惹上麻烦。在这里,我可以集中精力。”华莱士回答。
过了片刻,我问朱尼尔:“你觉得谁是自由的?”
“奥德修斯啊,”朱尼尔答道,“他是国王。他说的话人们都得听。”
“但奥德修斯是最容易受困的,”华莱士说,“无论他的经历多好,他总是想要更好的,永不满足。”
“但奥德修斯的生命是有成就的。”朱尼尔说。
“他每次想到自己的作为,都会感到痛苦。还是在监狱里更自在。”华莱士说。
“耳朵里有蜡的人之所以不像奥德修斯那样痛苦,是因为他们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做成过什么。他们只是小兵。”朱尼尔说。
“他们行事低调,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分内工作安全回家。”华莱士说。
“如果要像这样生活,那回家又有什么意义呢?”朱尼尔反驳。
我又把豆袋递给学生基思。他把豆袋放在腿上,开口说道:“好吧——这个问题可以从不同角度来看。”
我刚开始到监狱教书时,图书管理员告诉我基思已经服刑十三年了。他住在单人牢房里,每两三天就能读完一本书。基思满嘴浓重的格拉斯哥工人阶层口音,偶尔会蹦出“命名法”这样的词。“你可以从神经科学的角度看。”他说。他说话的语速与很多自学成才的人一样,好像要将自我从自己的思想中释放出来,而其他学生却开始失去兴致,颓然地盯着地面。
“跳下船的人是自由的,就像在莎士比亚笔下,小丑在某种程度上是自由的,但国王不自由。”他接着说。我想打断他,而且很乐意打断他。对我来说,打断别人是教师的一个特权。出了教室,我是一个轻言慢语的人,总是被语调高、语速快的人打断。我选择教书的一个原因就是能正大光明地打断别人,以对此进行报复。基思还在滔滔不绝:“量子力学告诉我们,事情其实并不具有确定性。”但我无法打断他。你怎么能对一个在牢房里度过了十三年的人说“要注意把握时间”呢?
最后,基思终于把豆袋还给了我。扎克把套头衫的袖子放下来盖住了双手。我问他会怎么选。
“跳下船的人。”扎克说。
“他被蛊惑了,不会获得自由的。”朱尼尔说。
“但是,向塞壬的诱惑投降或许也需要勇气。他可能是唯一敢于获得自由的人。”扎克说。
“他是想逃跑,但他的所作所为就像你逃出牢房,爬到屋顶。然后你还能去哪儿呢?这比待在牢房里还凄惨。”
“他跳船是因为他意识到这是他在那种情况下所能获得的最大自由。”扎克说。
“他跳船是因为他放弃了自由。”朱尼尔答道。
课上了一小时,该让他们休息一下活动活动腿脚了。我打开教室的门,但外面走廊上的一名警官告诉我必须关门,所有人都要待在教室内。牢房所在的一个片区发生了一起事故。一个男人为了抗议,跳到了网上。监狱片区的上下楼层中间都张着金属网。一来防止楼上的犯人丢掷物品,二来防止他们跳楼轻生。如果有人跳到了其中一张网上,安保警员出于安全考虑,并不能靠近实施抓捕。如果安保警员无法说服他自行下网,就不得不派出戴头盔持盾牌的特种队伍来解决。
警官对我说,跳网的那个人是情急所致,因为他要被遣送到委内瑞拉,在那里的监狱继续服刑。他不想去。跳网是为了能在这个监狱多待一段时间。
我关上门,落了锁。我们在教室里课间休息十五分钟。扎克的手穿过栅栏,把窗户推开了几厘米。朱尼尔走到白板旁边,拿我的一支笔画了图表,教另外四个人如何变成比特币富豪。他正在跟他们讲接下来六个月要怎么做才能买得起劳力士手表或奔驰汽车。
一个叫格雷格的学生走到我旁边。他姜黄色的胡楂里有一道刺眼的疤。“这个哲学,有什么用?”他开口问道。
“嗯,”我说,“哲学是古希腊人用来——”
“你能用它来干什么?做什么工作?”
“有些朋友,就是我认识的一些人,现在应该在伦敦商业区工作。”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他追问。
他刚听完课就立刻来问这个问题,让我觉得一句“哲学教师”打发不了他。“有些人拿到哲学学位后转修法律了。”
格雷格充满期待地看着我,好像我要说的话只说了一半。
“塞壬的故事里你觉得谁最自由?”我反问。
“谁都不自由。所以才叫所谓自由。只有傻子才相信所谓自由。”
华莱士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整个课间十五分钟没有跟任何人讲话。几周前,监狱里出现安全问题,他们不得不每天在牢房待上二十三个小时,只剩一个小时留作警局所说的“集合”——在这段时间,他们可以走出牢房打电话、洗澡、交流并活动腿脚。到了集合时间,华莱士通常还是待在牢房里,躺在床上读书。
学生们又围成一圈坐好。
我讲道:“哲学家爱比克泰德生于奴隶制的枷锁中,但他坚信自己在根本上仍享有自由。他说枷锁限制的是他的身体,而不是他选择的权力。”
“你的思想仍然能够自由。”华莱士接话。
我继续讲:“爱比克泰德相信,如果你知道自己能控制什么,不能控制什么,就可以学着变得自由。”
“每天晚上狱警来锁牢房门的时候,我都会抢在狱警之前把门关上。”华莱士说。
“为了控制?”我问他。
“同样的道理,我总是在狱警说该挂电话的前一分钟挂掉电话。”华莱士回答。
“不这么做会怎样?”我又问。
“我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几年前,我看到一个人在狱警说了挂电话之后还在讲,一个警官就把手指按在了他的听筒上。如果换作我,我知道我肯定会揍那个人。所以我从来不让自己陷入那种局面。我会早早挂掉。”
“算是自由吗?”我问。
“只是让事情变得简单点儿。”华莱士回答。
半小时后,一个看守在门外喊“自由活动”,这是下课的信号。我打开门,大部分学生拖着脚步出去了,但有几个还在逗留。其中一个人指着我晒黑的脸问我去了哪里。我尽可能答得简略,担心监狱里这些人听到普吉岛的热带海滩和满月派对会失落。但他们继续不停地追问。“你去浮潜了吗?”“你最喜欢哪里?”“你会移民过去吗?”然后一个人突兀地问:“你是和男朋友一起去的吗?”
我打量着他的脸,想看他是否在幸灾乐祸地笑。但是并没有。他很真诚。于是我回答:“我这次是一个人。”
他们还在不停地问我泰国的问题。有些人去过,想知道曼谷的这家或那家卡拉OK、酒吧是否还在营业。他们问我机票有没有捡到大便宜,在泰国的时候有没有拉肚子。我一边回答,一边考虑把话题引向我有个女朋友那里,但现在教室里的气氛太和善宽容,我不忍心告诉他们我不是同性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