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死论战
街上满是浓郁的西域风情,要搁在平时,我肯定急着掏素描本画图了。可现在我一心追小偷,根本无暇顾及这些风土人情。幸好我在基地里天天被押着训练体能,那小偷在我的紧逼下渐渐慢了脚步。他回头看了看我,惊讶又无奈,估计是没见过这么能跑的女人。街头广场有鼓声咚咚响起,许多人在一处擂台前围着,那小偷便往人群中钻去。
小偷挤进人群,我紧随在后。我大喊:“抓小偷啊!”可周围没人帮忙,唉,都是语言不通惹的祸。那小偷慌不择路,索性爬上擂台,我也跟着爬了上去。擂台上坐着一位神情倨傲的中年人,他身后站了几名士兵,不知在搞什么仪式。
小偷跑到擂台另一边正打算跳下去,我已追近他身后,看到手边有一杆旗帜,顺手拔出,挥动旗杆打小偷。我听到周围有人惊呼,擂台上那中年人脸色变了,站起身朝我走来。我无暇分心,只顾用旗杆狂打小偷。小偷吃疼不过,终于看清了形势,将背包丢下,跳下擂台消失在人群中。
我大步上前捡起背包,没再追赶,拿回背包最要紧。将包扛上肩正要离开,却看到那中年男人怒气冲冲站在我的面前。估计打断人家的某种仪式了,我点头哈腰地讪笑:“你们继续,继续哈。”
正想迈步,那中年人不依不饶地拦住我,指着我手里的旗杆说了一句。我醒悟过来,急忙将杆子还给他,讨好地笑:“不好意思,借用了一下。”
没想到那人一脸受了侮辱的表情,指着地上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我这才看到那旗杆上的旗子被我无意中踩在了脚下。我急忙拣起旗子拍灰尘:“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将拍干净的旗子递给那人,没想到他非但不肯接,还指着我的鼻子大骂起来。我尴尬,哪至于这么生气?“要不,洗干净了还你?”
那人沉着脸挥了挥手,他身后那些士兵立刻上前,拔刀架在我脖子上。我懵了,什么情况?我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以为把事情讲清楚了就行,没去拔袖袋里的麻醉枪,而是大喊:“这是干什么?”
这一瞬间的错误判断让我后悔莫及。我在喊叫的同时双手已被绑上,再难掏出麻醉枪自卫。瞬起突变,我始终没搞明白到底哪儿得罪了人。
突然听到一声喊,凭我学了才几天的梵语水平,听懂那句话是“住手”。我回头看,是丘莫若吉波,正气喘吁吁地跑来。我顿时大喜:“丘莫若吉波,你问问他们干嘛抓我?”
丘莫若吉波赶到我身边,向那中年人行礼,两人开始以梵语交谈。我看着丘莫若吉波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不由着急:“到底怎样?”
他严肃得可怕,低声对我说:“你闯大祸了。这是位有名的论师,论遍西域无敌手。他在此摆下擂台,若有人能辩过他,他便割头谢罪。若辩不过他,也须将头留下。任何人拔下旗子即为接受挑战,必须跟他一起去王宫辩论,胜负由国王评判。”
这下子把我吓得不轻,结巴着:“我,我不是故意的呀!”
所谓论遍天下无敌手的那个论师对士兵说了一句,士兵挡开丘莫若吉波,扭住我的手臂往前走。我吓傻了:“喂喂,这是去哪儿?”
丘莫若吉波急忙跟在我身边一起走:“他们要将你送到国王那里,由国王裁定。”见我着慌,他温言宽慰我:“别怕,我跟你一起。”
我双手反绑,与丘莫若吉波一起被士兵簇拥着站在温宿王宫大殿上。跟中原王朝相比,这大殿绝对算不上豪华。西域因为干旱,房屋以简单的木骨泥墙为主。用土砖砌墙的房子已经属于高档建筑了,通常只有官署,寺庙,宫殿才能享受这个规格。我环视一下大殿,没兴趣继续研究下去,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
正中宝座上的中年男人身穿金线绣成的翻领窄袖短袍,脚蹬高及膝盖的羊皮靴子,长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用绣金线锦帕包住。这就是绿洲小国温宿的国王,他正与那牛鼻子论师还有丘莫若吉波讨论着什么。我不安地观察他们的表情,只见丘莫若吉波脸色越来越焦急,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丘莫若吉波还想再说什么,国王嗯哼一下算是总结陈词,对着我以不熟练的汉语说:“既然规矩已经定下,你必须应战。”
他说了两遍,我才听懂那拗口的汉语。我大叫:“陛下,我不会说梵语,怎么跟他辩论?”
这国王自顾自下结论:“你不应战,那就视为失败,按规矩须得割头谢罪!”
什么狗屁规矩,太不公平了!
我知道辩论是早期各教派争取民众支持的主要方式。在印度,辩经结果非常惨烈,失败者往往销声匿迹。有人会被粪污浇身,有的会被割掉舌头或剜去眼睛,有人甚至不惜自杀。轻一点的,也必须改换门庭,拜胜者为师。而胜利者则会一战成名,万众瞩目。结果自然是信徒云集,得到国王的尊崇和大量布施,成为一代宗师。玄奘在西域和印度就赢过好几场辩论,声名大振。可我不是佛徒,只是误打误撞摘了那面旗子,凭什么要我遵守这规矩?
我愤愤地喊:“陛下,那能不能让他用汉语跟我辩论啊?”
国王不听我辩解,对士兵们使个眼神,立即有人上前扭住我的胳膊往殿外推。丘莫若吉波焦急地为我求情,却是没用。我扭头,以眼神拼命暗示丘莫若吉波。如今,只有他能救我了!
可他却没领悟我的意思。鉴于这国王也会汉语,我只好用话来暗示:“丘莫若吉波,我的法螺还在身上……”
他显然没听懂我话里有话,咬了咬牙,猛地朝前大跨一步,躬身向国王行礼,情急之下说的竟是汉语:“陛下,请由我来替这位姑娘应战。”
我愣住。本来只想让他设法将我身上的麻醉枪弄出来,我可没让他替我应战。温宿国王冲他笑了笑,也用汉语回答:“小法师,你可得想好了。若是你败了,非但救不了这位姑娘,连你也一样得割头谢罪。”
殿上有不少人倒吸一口气,牛鼻子论师非但不肯出面说句话,反而更显倨傲地看着丘莫若吉波。我看到丘莫若吉波的手在微微颤抖,深呼吸几次平复紧张的心情,缓缓点了点头。
此时我已被推到了大殿外的台阶前,我扭头高声大叫:“丘莫若吉波,别这样!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可能赢得了他?你只要把我的法——”
“同生共死。你说过的。”他打断我,目光澄澈,摄人的熠熠眼眸如同夜空最亮的星辉。那一瞬间,我心上本已破了一道小口的地方又裂开了更大一道缝。心跳声咕咚咕咚震着我的耳膜,满世界只余下他晶亮的眼睛。泪水不争气地蒙上双眼,鼻子酸楚难耐。无法以手抹泪,只得任由它顺着脸颊滑落。
可当感动的潮流退去少许,回归理智的我凝视他稚气未脱的脸,瞬间又坠入绝望的谷底。
大殿外的空地上挤满了人,前方端坐着温宿国王。丘莫若吉波与那牛鼻子论师分左右席地对坐,论师正拿鼻孔瞧着眼前个子虽高却身形单薄的少年。左边的高台上放着大箱小箱的东西,毫无疑问是给胜方的奖品。右边的高台则是断头台,我被五花大绑站在此处。一会儿要是丘莫若吉波失败了,这里也将是他的归宿。
一念及此,我身上阵阵发冷。我企图做最后一次努力,看向站在我左右的士兵,苦苦哀求:“这绳子绑得太紧了,能不能稍微松一松?”
第一万次,没人睬我。站在左手边的士兵终于忍不住了,喝令道:“你,闹的不许!”
别扭至极的汉语,却让我万分惊喜:“你会说汉语!”
丘莫若吉波深呼吸几次,转头望向我,微微点了点头。我既感动又难过。从他颤抖的手看得出来,他很紧张。可就算到了这么要紧的时候,他还不忘以温润的目光安慰我。
随着温宿国王一声令下,丘莫若吉波和论师相互行礼,侍从同时发给两人一块小木片,两人随即陷入沉思。我焦急地看着,全然忘了此刻正站在断头台上命悬一线。
一柱香燃尽,鼓敲响了。论师倨傲地站起,俯视丘莫若吉波,发起进攻。他鼓掌助威,舞动念珠,来回踱步,一脸奚落状。对面的少年毫不畏惧,沉着应答。一开始两人语速都相当快,你讲一句对方马上接一句。下面的人都支着耳朵屏声静气,时不时露出“哦!”恍然大悟的表情和“嗯?”不知所云的表情。
我用肩头拱了拱左手边那名会讲汉语的士兵,讨好地笑:“大哥,麻烦你帮我翻译一下,他们辩的是什么。”
那士兵也在专注地看着,他想了想,用生硬的汉语说:“有,没有。”
我茫然:“什么有没有?”
士兵不高兴地瞥我一眼:“论师‘有’,小法师‘没有’。”
我先是茫然,继而恍然:“你是说辩论的是‘有’和‘没有’,不是,是‘有’和‘无’,是吧?”
士兵点头:“对对,就是‘有’和‘无’。”
论师论的是‘有’,丘莫若吉波论的是‘无’。这可是个很大的哲学命题,数千年来都是哲学界争论不休的话题。
此刻周围人的表情随着辩论进程发生变化,我再用肩头拱那士兵:“又说什么了?”
他搔了搔头,费力地解释:“小法师说,他不说有还是没有,而是先说有个“假的有”。有了‘假的有’,就没有“没有”了。”
我瞠目:“大哥,我被你绕晕了,什么有的没的,太抽象了吧。”那士兵恼火地瞪我一眼,我立刻服软:“不是,大哥,你说得很清楚,继续,请继续。”
此时丘莫若吉波沉着地反问了一句,论师愣了一下,沉思许久方简短地回答一个音节。士兵边看边为我翻译:“小法师问,水里的月亮是有还是没有。”
我大喜:“水中月是幻像,那论师不能妄言,一定得回答无。”
士兵点头:“小法师说,既然所有的都是水里的月亮,都是......”他想了想,方才想出对应的汉语,“嗯,假的。那个“假的有”就不是没有,也不是有了。”
我听得稀里糊涂,没理解兵大哥的翻译。不过也实在难为他了,这么复杂拗口又抽象的辩论,他好歹还能说出点大概。我对士兵讪笑拍马:“大哥,你的汉语说得真好。”他不禁有些得意,又急忙绷住脸皮做严肃状。
此刻场上的情况发生了大逆转。只见丘莫若吉波越斗越勇,身体越来越向前倾,声音越来越响亮。而论师面色越来越蔫,身形越来越瘪,声音越来越轻。周围人都在交头接耳,对丘莫若吉波翘起大拇指。论师不甘心,思索片刻问了一句,少年沉着地应对了一句,全场观众皆是点头赞许。
兵大哥翻译上了瘾,不等我发问就告诉我:“论师问,所有都是没有的,那有什么是永远有的?”
我愣了一下:“小法师怎么说?”
他想了半天,翻着眼皮说了一句梵语:“Nirvana。”
我傻眼:“Nirvana是啥东东?”情急之下,我把现代词汇都搬出来了。
士兵估计实在不知道怎么翻译,恼火地教训我:“笨,连Nirvana都不知道。Nirvana就是Nirvana。”
(注解:“Nirvana既梵语灭度、圆寂、涅槃之意。经过修道,能够彻底断除烦恼,具备一切功德,超脱生死轮回,入不生不灭。)
我莫名其妙被训了一顿,不敢再吭声,关切地看向辩论场。那论师长久沉默着,脸色发青,眼神迷离,额头渗出涔涔汗珠。他颓然扑倒在地,向丘莫若吉波做投降状。国王站起,激动地宣布辩论结果。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我看着众人的表情,是小法师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