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终于搞清楚在哪里
我将塞在汉服里的防辐衣手套头罩扒出,飞速戴好,拉上拉链,手按住腕上的时空表。我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看向身边的小和尚。他也正向我看来。透过茶色的目镜,我看到一片纯净的眸光,如同戈壁滩上无尽的苍穹。他虽然紧张,对我这身装束十分诧异,却仍是努力笑了一下,唇边扬起一弯清隽的弧度,暖如春风。
我的手从时空表上慢慢滑了下来。
他还这么年少,虽不知他是谁,已能窥见这少年日后的英气与风华。而况,他是为了救我才陷入困境,我怎能为了自救而毁了他的一生?一旦我按下按钮,瞬间爆发的强光辐射会刺瞎他的双眼!
走,我会害了他。不走,难道我要死在这里?
短短几秒钟,脑中却是剧烈交战了许久。我闭眼咬牙,取消了操作。如果就这样丢下他走了,我会背负一辈子的愧疚。那样煎熬的人生……不过也罢!
脱下头罩手套,竭力稳住自己颤抖的声音:“算了,你救过我,咱俩同生共死罢。”
他浑身一震,估计是被我一脸赴死的表情吓到了。隽秀的眉目愈发凝重,对我缓缓点了点头。
我们肩靠着肩,神情紧张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板车。我的呼吸急促,握着麻醉枪的手心冒出了汗,转头看向他:“对了,我叫艾晴。”
我的名字老是被人取笑。从小就落个绰号:LOVE。男生们总喜欢对我流里流气地喊:哦,MY LOVE!我跟父母抗议多次要求改名,都被他们否决。被喊得久了,也就习惯了。叫爱情也没啥不好的,可惜被叫了那么多年,我的爱情鸟,它还没来到。而现在,我特别想让人知道我的名字。我刚来到这陌生的世界才几个小时,我不希望死时都没人知道我是谁。
“我叫……”他吐出一串很长的音,我记不住,扯着嘴角看向他。他善解人意地再说一遍,“嗖”一声轻啸,一支长箭深深钉入板车,箭羽微微颤抖!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利箭从侧边连续射来,强盗们丢弃了板车,抱头鼠窜。十来名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士兵如天神般突然降临,打得盗贼们丢盔弃甲,哀嚎讨饶。我震惊地看向身旁这位有着一长串名字的小和尚,只见他露出灿烂的笑容,眸光晶亮如星辰闪烁。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士兵们将投降的强盗绑起,跪在一处。一名身穿翻领窄袖束腰短袍的年轻男子看来是这些士兵的头领,他将剑插回身后的剑鞘,恭敬地向小和尚行礼。
我吃惊:“这支军队是你的?”
小和尚笑了笑,没有答话。他裸露的左肩露出大片麦色肌肤,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年轻健康的亮泽。这种袒露一边肩头的僧服,是天竺和西域僧人的普遍穿扮,比中原僧服好看太多,尤其衬他这样颀长的身姿。
一名三十多岁的洋尼姑向小和尚跑来,一把拉住他仔细查看,神情关切又焦急。两人叽叽咕咕地说着话,洋尼姑似在抱怨,小和尚则是温和地对答。这尼姑长得很美,气质高贵。她皮肤细白,高鼻深目,体态丰盈,简单的褐红袈裟也遮不住美好的身段。
小和尚指着我说了几句,尼姑走到我面前,双手合十行礼,用不熟练的汉语说:“鞋鞋泥救了窝儿子。”
我急忙摆手:“不客气不客气。”心里暗暗吃惊,这美女尼姑居然是他妈妈!佛门世家啊。禁不住想:看他还是少年,莫非是被母亲带进佛门?心里涌出一丝惋惜,又赶紧甩开这不该有的念头。
除了士兵们,还有几名男女侍从,出家人却只有这对母子。那些男人都是齐肩短发,头发卷曲,发色褐红。除了佩剑短刀,还配有重型武器——长矛和弓弩。看他们的神态,都以这对出家的母子为中心。这些人会是什么来头?就算见过带侍从的和尚尼姑,也没见过带一小支军队的和尚尼姑。再看他们举手投足间那股子抹不去的高贵气度,这两人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几名士兵将已死的强盗丢上板车,我指着那些中了麻醉枪倒在地上的强盗,对小和尚说:“这些人没死,昏睡一天一夜后就会醒过来,所以还得绑上。”
小和尚惊异,对我讲了一通话。我现在已经能适应他的口音了,他其实汉语词汇量并不少,只是发音比较怪异。翻译成正确的汉语发音就是:“你的法螺为何那么厉害,可以制服人,却不伤人性命?”
我急忙用手指比了个“嘘”:“这可是有大神通的法器,世间只此一个,只有我才能让它通灵,你可别告诉其他人哦。”
他心悦诚服地赞叹:“法螺能通上天的妙音,你拥有如此殊胜之物,必定来历不凡。不知你是从何而来?”
我身上有伪造的汉代谱牒,如果落在汉人地方,我就能按照事先编排的说辞圆满地混过这个问题。可我莫名其妙落在沙漠里,连身处哪个朝代都不知道,这可怎么掰?我正支吾着,那些村民们赶来,对着我和小和尚感激涕零地下跪,小和尚急忙将村民们拉起。
我蹲下身安慰那个被我救下的小女孩:“好了,不哭啊,没事了。”那年轻村妇寻来,喊着孩子的名字。小女孩看见妈妈,对我说了一句话,飞速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跑向妈妈。
小和尚笑着为我翻译:“她说,谢谢你,仙女姐姐。”
我站起身,胸口仍是砰砰直跳,心有余悸地嘘了口气:“那是因为你们来得及时,我应该谢谢你救了我才是。”
小和尚谦虚地回答:“你也救了我。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何你一名孤身女子会出现在沙漠里?”
“你先告诉我,这是在哪儿?”
他讶然:“你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已经过了杰士尔,再走半月便到文叙尔了。”
我没听懂,一脸茫然:“杰士尔?文叙尔?这都是什么地方?那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是QUZI人,我们要去QUZI。”
我被这些拗口的地名绕晕了,拍拍额头:“晕死,曲子又是什么地方?”这样鸡同鸭讲不知什么时候能绕清楚,我得换个方法。
由于降落在大漠里,我能联想到的地方不是西域就是蒙古。所以我再问小和尚知不知道丝绸之路,他没听懂。可当我解释丝绸茶叶从中原汉地卖到大食(今阿拉伯诸国),波斯(今伊朗),大秦(今罗马)时,他就开始点头了。他说曲子就在这条路上。听他这么一说,我好像看到了希望之光。
之后我拼命回忆跟丝绸之路有关的地名,焉耆,鄯善,疏勒(今新疆喀什地区),楼兰,和阗(今新疆和田),高昌(今新疆吐鲁番地区),乌孙(今新疆伊犁地区),敦煌……有些他想一想,回应我一个类似的发音,有些却很茫然。当说到龟兹,我突然停住了。曲子?龟兹(QIU CI,音丘慈,今新疆库车)。这两个发音很像,他该不会是来自丝绸之路上文化最发达最举足轻重的国家——龟兹吧?
我看着他,再念一遍龟兹,他想一想,点点头,指指自己。天啊,我终于搞明白我在哪里了。他说的曲子就是龟兹,杰士尔应该是伽师,文述尔应该是温宿,都是西域的地名。我原来到了西域!!!
我赶紧问他知不知道中原汉人的王朝是谁当家作主,他发出一个类似于QIN/QING的音。我头大如斗:“秦?还是清?”
他再说一遍,可说出来的汉语还是前后鼻音不分。天啊,这俩朝代相差可太远了。
有位老妇人在分食物,她递给我一碗面饼,做手势让我吃。我接过,刚说了个谢字,突然想到了鉴定办法。我将碗里的饼拿掉,仔细翻看陶碗。这是泥条盘筑法做的陶器,制作工艺和技法比较原始。我又跑向最近的村舍审视房屋构造,都是木骨泥墙的结构。村舍门口放了个取水的大陶壶,我拿起上下查看。这是个单耳网纹陶壶,制作粗糙。走入房里,只有少量简单的家具,榻上铺着裁绒菱形文饰毯,非常简单的纺织工艺。
觉察到身后有人,我急忙转身。是那个小和尚,正用清澈无尘的眼波探究地看着我。我拍掌下结论:“我明白了,是秦,不是清。”
小和尚更加摸不着头脑。我兴奋地看着他高鼻深目的俊颜,与汉人扁平的脸型完全不同。这群龟兹人应该就是史书中记载的吐火罗人:长颅、高鼻、深目、薄唇,而且是白皮肤,是原始印欧人种。不过小和尚可能是混血,他妈妈是白皮肤,他反而是蜜色肌肤。
兴奋之后我马上沮丧起来。秦代的西域记载寥寥,只有《汉书》中有“西域传”。汉人记忆中的西域历史从汉武帝开始:张骞通西域,和亲乌孙,驻军屯田,跟匈奴你争我夺了几百年。不过知道了我所到的时代是秦,还是很期待。
“我知道要去哪儿了。我要去咸阳,你知道这地方么?”我得赶紧去咸阳,说不定能碰上秦末那场大动乱,见识一下那些如雷贯耳的人物。
小和尚点头:“但是很远,你一个人?”
我很诚恳地表达了一个人流落他乡渴望回归的迫切心情,果真打动了小和尚。他让我先跟着他们去龟兹,到了龟兹就可以找到去中原的商队。但小和尚仍十分担心,他说从龟兹出发得走一年才能到咸阳。并且路途中战乱纷飞,很是凶险。
嗯?已经开打啦?那我就更不能耽搁了。我开心地连声说没关系,他浅灰眼眸中满是诧异。我不知道怎么跟他掰一个女生为啥对战争感兴趣,只能呵呵笑。
他看着我,清晰地说了一串发音,我愣了一下,他又慢慢说了一遍,神情认真:“这是我的名字。”
我抬眼看向他,那双清灵似剔透水晶的眸子里含着微笑,正凝神注视着我。刚刚与他一起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此刻他温暖的笑容让我的心瞬时崩破了一个小口。
我根据他的发音,找出对应的汉字:“丘-莫-若-吉-波,真够难念的。”
“是梵文名,对汉人来说是难记一些。”
他很善解人意地又连说了三遍。我拼命地背:丘莫若吉波,丘莫若吉波,丘莫若吉波……
他嘴角扬了又扬,终于失声而笑。笑声清朗明快,如山间汩汩流淌的清泉。想起我一直笑他汉语不准,这下可被他笑回来了,脸倏地有些热。
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就因为这个拗口的梵文名,使得我跟这位天才少年相处许多日子,竟不知道他是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