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终于知道他是谁
如痴似呆地看着他,不住埋怨自己的浅薄。怎么可以因为跟他日日相处,就忽略了他的不凡。这么高智商,这么有担当,虽然年齿尚少,日后的英气与风华已然显现。的的确确,他就是我心中向往却从不敢说出口的男神。其实我早该猜出来了,可我一遍遍否定自己,一遍遍自欺欺人,因为我始终无法相信这狗屎运真的会落到我头上。
感谢上天,让我参加了这次试验,让我有缘遇见他。
突然间,那股莫名的心痛又袭入心口,我以手按住胸口,疼得皱起眉头。疼痛中似乎看到了小时候的场景,七八岁的我跟着奶奶跪在佛像前喃喃念诵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知为什么,我那么小就能跟着奶奶背诵《金刚经》。父母以为我有什么特别的天赋,让我背其他东西却完全背不下来。从识字起我便喜欢搜集这位《金刚经》译者的所有资料,关于他的一切我都耳熟能详。可恰恰因为自小的景仰,反而使得我瞻前顾后,与他相处多日而不自知。好在,现在还不晚。
他关切地问:“艾晴,你怎么啦?”
我不顾心口莫名的疼痛,只怔怔地看着他。俊朗的眉目,高挺的鼻梁,优美的唇形,削瘦的脸颊,他真的跟我想象中一样俊秀——不对,比我想象的还多了一份难以言说的气质与神韵。他现在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假以时日成长为青年,那该有怎样夺目的风华?
大学宿舍里曾有过一次讨论:如果你真的能去古代,你最希望遇见谁。
我们班最爱看言情小说的莫丽发言:她要去找四爷。莫丽遍阅言情书无数,如果看小说也能考级的话,她最起码是专业八级水平。根据她从言情书里得出的总结,四爷这种面冷心热为了一个女人肯放弃所有森林的男人最有魅力。
黄小美则是一脸花痴状说她要去见玄武门之变时的李世民,裴盈盈最爱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霍去病。当她们问起我时,我憧憬着:“你们满脑子都是帝王将相。我呀,我最想见的是一位非常特殊的人物,对中国佛教贡献巨大的翻译家。”
莫丽插嘴:“唐僧?”
我对她抛了个白眼:“西游记看多了罢?我说的是与玄奘法师齐名的另一位。”
喜欢咋咋呼呼的黄小美兴奋地嗷嗷直叫:“我知道了,你每天背一遍《金刚经》,就是他吧?”
我点头,满眼向往:“他的译文优美典雅,一千多年后还在世间广为流传。我最喜欢那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看看,这是堪破一切的大智慧,多美啊。”
裴盈盈冲我砸来一个枕头,打碎了我的憧憬。她嗤笑:“就知道艾晴这书呆子只对那史上最强的和尚有兴趣。”
黄小美掩嘴吃吃笑,成绩垫底的莫丽仍是一脸茫然,央求其他几位为她科普一下。裴盈盈掰着指头数:“十六国时期的西域,龟兹王的外甥,IQ200的天才神童。还有最关键的,他还是个帅哥,除了鸠摩罗什还能有谁?”
莫丽很白痴地问:“鸠摩罗什?外国人?我只知道鸠摩智。”
此言引来了盈盈与小美的强烈鄙视。盈盈拍一下莫丽的头:“亏你还是历史专业的呢,老师讲课的时候尽顾着看言情小说了吧?他可是历史上少有的有妻有妾又有子的和尚!”
我心中不快,急忙辩解:“他破戒娶妻是被吕光所逼——”
盈盈打断我:“可他公然要女人总不是被逼的吧?”
莫丽眼睛瞪大了,急忙央求盈盈给她说说这段公案,盈盈便将《晋书》上那段惊世骇俗的记载背给她听:“尝讲经于草堂寺,兴及朝臣、大德沙门千有余人肃容观听,罗什忽下高坐,谓兴曰:‘有二小儿登吾肩,欲鄣须妇人。’兴乃召宫女进之,一交而生二子焉。”
为了让莫丽听得懂,盈盈还将这段话翻译成了现代文:“这人在皇家寺庙讲经,下面有后秦皇帝姚兴,有文武百官,有大堆慕名而来的和尚,正在神色肃然地听他讲课。他突然下了高台,走到皇帝面前说:我感到有两个小孩子跳到我肩膀上,马上给我一个女人。于是姚兴就招了个宫女进来,后来那宫女果真给他生了一对双生子。姚兴还送给他十名宫女,他也照单全收。”
那天宿舍里像炸开了锅,几个女生唧唧咋咋兴奋得不得了。那些八卦的女人们还封他为史上最强和尚。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拍着桌子斥责:“哎哎,你们这群女人就喜欢盯着不靠谱的八卦,怎么不说说他对中原佛教的贡献?我们现在读到的佛经大都是他翻译的,《金刚经》,《妙法莲华经》,《维摩诘所说经》。至于那些荒诞离奇的记载,真相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我从小就佩服他,尊敬他。”
黄小美取笑我:“哎呦,我们八卦艾晴心中的男神,纯情少女生气了!”
我怒了:“我不过是景仰他,哪有你们这么龌龊的想法!”
我平常人缘不错,那天却为了他差点跟宿舍里的姐妹们掰了。我可以无所谓她们取笑任何历史人物,唯有他,不想听到一点点负面的评论。我也不知为什么,竟会如此用心维护一位早已逝去1650年的故纸堆里的人。他在我心中,是独特的存在。
一杯水出现在我面前,额头上拂过一片清凉。我抬头,看到两波深潭里蕴着关切:“你的额头有些发烫,似是着凉了。明日我叫人熬些药给你喝。”
我喝着水,呼吸慢慢平静下来。心口已不疼了,这疼痛感又跟上次一样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呵呵,对不起,我失态了。”
他也笑了:“我还从未见过艾晴这样呢。对了,你刚才一直唤我作鸠摩罗什,鸠摩罗什是我的汉文名?”
我点头。瞬时明白了自己在古代天天叫着他的名字,却为何这么久都没认出他来。问题还是出在名字的发音上。在现代典籍上,他的名字用英文字母拼成KUMARAJIVA,我想当然地按照英文发音规则读成库马拉吉法,从来没想到英文发音跟梵文发音其实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偏差?
我想到了!流传下来梵文名的中文翻译应该是翻译者根据当时的梵文发音来译的,而不是今天广泛使用的英语发音规则。好比印度教中的湿婆神,英文写成shiva,可梵文发音却是湿婆(shibo)。如果梵文里“v”发成“b”,“a”发成“o”,那么shiva翻译成湿婆,jiva就该翻译成吉波,Kumarajiva的梵文发音就是:丘莫若吉波。
“丘莫若”不就是“鸠摩罗”么?但是“吉波”怎么变成“什”的?鸠摩罗什,这个不知谁给他翻译过来的名字,的确比我随便用“丘莫若吉波”文雅许多。“鸠摩罗”是他父亲的姓,这是天竺婆罗门的一个大姓,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印度属于最高等级的姓氏。“吉波”是他母亲的名。用父亲之姓,母亲之名取名字是天竺的风俗,有时还要再加入其它寓意,所以天竺人的名字都很长。以前看佛教史,那些西域和印度僧人的名字全称怎么也记不住,实在是太长太难念了。
他父亲名叫鸠摩罗炎,而我之前给他母亲起的音译名“吉波”其实早已有了约定俗成的中文翻译了,是耆婆。西域和印度僧人用的是自己俗世名字,不像中原地区的僧人另取法号,以释为姓。
我正在营帐里转圈圈思考,他将素描本推到我面前:“你能将我的汉文名写下来么?”
我怀着恭敬之心,一笔一划写下:鸠-摩-罗-什。
他仔细地看,又念一遍,抬头看我,眼底尽是喜色:“好,鸠摩罗什。既是艾晴取的,我从此汉文名便叫鸠-摩-罗-什! 我会让所有人都称呼我这个名字。”
我猛地抬头,张大了嘴。
他开心地问:“艾晴,你想怎么称呼我呢?”
我呆呆地说:“罗什,我叫你罗什,好么?”
各种典籍里对他的简称有“罗什”和“什”,确切地说,古文里更多简称他为“什”而现代提起他都是“罗什”。其实严格说起来“鸠摩罗”是姓,“什”(音SHI,十)才是名。可是单叫一个“什”太别扭,这个字发音也不顺口。
他笑着点头:“罗什,好啊。这样的话,我的名字对你来说,便没那么难记了罢?”
他拿起铅笔,在我写的字下方练习着自己的汉文名。看着他清澈眼波里浓浓的笑意,我神思恍惚,茫茫然不知身处何方。史书没有记载究竟是谁给他起的汉文名,难道是我?我在21世纪读到他的名字,居然是同一个我在1650年前起的。也就是说,我的时空试验,我与他的相遇,都是必然。这是怎样的逻辑关系?我到底游离于历史之外,还是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然融入了这个时代?
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
我只知道,那晚我神魂游离地回到自己的营帐,非但睡前一直念叨着他的名字,连梦里也是一声声“罗什”,“罗什”,“罗什”……念他的名字时,唇会先成“O”形,再慢慢将舌放平放缓,微微吐气。温柔的发音,温柔的吐气,连眼神都能温柔起来。只一个名字,与我,便有如此大的魔力。罗什,这个名字,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