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位于英格比的诊所
1.
莎莉把车停好,顺着人行道走到诊所的前门。她费力地弯下腰,把防盗门拉开。这个时候刚过早上七点半,可日头已经明晃晃地照着周围的一切。只几分钟而已,她的身上便已是汗水涔涔,连呼吸间都沸腾着热气。
她依次打开诊所里的灯和空调,随着冷气从吹风口吹出,整个诊所大堂接诊区的温度迅速降了下来。莎莉满意地呼出嘴里的最后一口热气,感觉舒服了许多。
按照日常的工作顺序,她打开电脑、接通网络,快速浏览了一遍出诊医生的工作表。然后,把大堂等待区对面的一溜儿五间诊室全部扫视了一遍。
今天是周四,五间诊室将有四位医生出诊,最后面一间在上午是婴儿体检护士,下午是营养师工作。诊所将一直营业到晚上七点,这也是每周最忙的一天。
浏览完工作日志,莎莉随即把治疗室的消毒灯点亮。等到她再次回到接诊大堂,正好遇到刚进门的许立。
“早上好,许医生!”莎莉礼貌地道着早安。
“早!”许立点点头。当他看到后者仍然汗津津的脸颊后,略有不忍地说了句:“这天气可真是热啊!”莎莉略显尴尬,她咧嘴笑笑,快速地抹了一把额头。
许立不再说话,径直走进第二间诊室。莎莉察觉到许立似乎没有平日里开心,也不再说话,转而继续手里的工作。她熟练地开始整理台面上的几摞文件,大部分都是昨天下班前接诊助理留下的待处理的事情。
正读着文件,许立又走了出来,向莎莉说道:“今天下午四点以后,不要再给我预约病人,我要和格雷厄姆医生商议一件棘手的事情。已经预约的,麻烦通知到本人,或者换时间,或者推荐给其他医生。”
莎莉并没有显示出任何吃惊,事实上她正打算敲响许立诊室的门,因为刚刚从传真机上发送过来的文件就捧在她的手里。纸张微热,上面的内容“烫到”了她。
“这件事情解决起来,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麻烦吧?”莎莉把传真递给了许立,后者眉头紧皱,眼神里有一丝慌乱一闪而过。
“我不知道。病历已经被AHPRA(即澳大利亚健康职业者管理署)封锁,这是询问通知。我有七天的申诉权,之后交由法庭审理。时间不多,格雷厄姆医生约好了律师,下午一起过来。”
他揉了揉太阳穴,表情黯淡。略微停顿后,许立继续说道:“莎莉,这件事我责无旁贷,确实令人难过。”
莎莉心里一紧,她理解许立那种无力挽回的挫败感和内疚之情,可是事情应该还没到无法回旋的余地吧?
“你千万不能这样说啊!处理合情合理,我看不出有什么责任。”她连忙说着,又觉得自己有些越俎代庖了,只得把嘴紧紧抿起。
许立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地说道:“幸好那孩子捡回了一条命,否则……”
他没有再说下去,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传真。良久,他突然又说:“这件事情不要让安娜知道,我不想她担心。”
2.
八点五分,候诊区的第一波病人到达,莎莉的身旁,梅根也已经开始了工作。在这短短半个小时里,莎莉做完了所有的准备工作,并接听了好几位病人预约或者咨询的电话。
她一边接待着陆续到达的病人,一边示意梅根把电脑邮箱里收到的所有病人检查结果报告、其它医院和治疗中心发来的病人资料等等文件打印出来,并依次送到每位医生的诊室里。
随着其他三位医生和婴儿体检护士的陆续到来,这间位于黄金海岸北部人口密集居住区英格比的诊所,开始了又一天的常规运转。
在早上最开始的这段忙碌之后,莎莉的工作稍微缓慢了下来。她如常离开接诊台,走进员工休息间,给自己冲了杯咖啡。
透过玻璃窗,莎莉看到对面的商业街上人来人往,一溜儿的店铺都已陆续开门,三三两两的人们有说有笑。“再有三个半星期就是圣诞节了,”莎莉默默念叨了一句。
这间诊所已经经营了七年,最初筹建的具体过程莎莉并不怎么清楚,那时候的她才刚刚成为一名新娘,人生的道路还阳光明媚。
许立是诊所实际意义上的负责人,周一到周六都在这里工作。他的合作伙伴格雷厄姆医生只在周二和周四过来。
和全科医生许立不同,格雷厄姆医生是皮肤整形科专科医生,平日里主要就职于黄金海岸公立医院,在昆士兰大学医学院还有一个教研室。
英格比的这间诊所以全科医生出诊为主,面向当地居民提供医疗服务。澳大利亚多数地区一年四季阳光充足,国民皮肤癌的发病率高居世界前列。为了更好地普及民众对这一疾病的认知,增加筛查和早期诊断与治疗的力度,全国范围内增设了不少专科医生诊室。这间诊所的创建便始于此。
英格比地区已经是黄金海岸的边缘,与布里斯班毗邻。这里是澳洲东海岸线的一隅,近些年来发展迅速。
和大多数城市边缘地区不同,这里从来都不是乡村。几十年前,除了大面积的绿地河流,就是零星的小工业区。而如今,随着人口增长,英格比已成为相对成熟的住宅和工业混杂区。
也正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来诊所就诊的患者五花八门,但以低收入群体为主。这次许立遭遇的医疗事故,就来自越南区的低收入单亲家庭。
3.
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没加糖和牛奶的黑咖啡,莎莉的思绪却无法离开刚刚得知的官司。
在澳大利亚,医生遭遇医疗纠纷并不少见,但大多数仅仅局限于AHPRA的调查和调解,很少会真正委托律师上法庭。
即便上了法庭,在长时间的诉讼过程中,也多以庭外调解终结。除了“人身伤害”专科律师,大多数的律师并不喜欢接手这类官司,而昂贵的律师费用也往往让患者望而却步。
但是,这一次显然不同。患者险些丧命,在医院里治疗了近一周才出院,而且还是一位才刚满十二岁的小女孩。
莎莉叹了口气,她明白许立怕是过不好这个圣诞节了。她本人不是医科出身,但毕竟在诊所工作了两年之久,对于常见疾病也花了很多精力自行学习。
对于这起官司,莎莉完全摸不着头脑。就诊的记录十分完整,这个十二岁的女孩于四个月前的一个星期二的下午来就诊,主诉是“腹痛待查”。
当天具体的情况,莎莉已经完全不记得,甚至连就诊者和她的父亲长什么模样都没有了一丝印象。
整个就诊过程清晰明了,许立做了各项必要的检查,患者腹部无明显压痛和跳痛,体温正常,也没有恶心呕吐,基本上排除了外科情况,如阑尾炎。
在其它常见疾病的鉴别诊断方面,许立也都做了一一排查,包括成年育龄妇女可能出现的宫外孕。记录里详细说明了当时问诊的情况,患者和其父亲都否定了女孩已经初潮,也就是说,作为一个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小女孩,她根本没有怀孕的可能性。
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这位患者在第二天出现突然加重的腹痛和阴道出血,并在学校上课期间昏厥。她被紧急送往黄金海岸公立医院,确诊为宫外孕破裂,急诊实施了手术和输血,才终于脱离了危险。
四个月过去了,患者父亲突然把许立告上了法庭,理由是“误诊导致治疗延误”,这在莎莉看来简直太莫名其妙了。她也不太理解许立的担忧,明摆着他的首诊处理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莎莉心慌得厉害。原本她最喜欢早上这十分钟的小息,喜欢慢慢品尝黑咖啡浓郁的苦味,这天早上却完全无法静下心来。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杯子洗干净倒扣在晾碗架上,几滴清水顺着塑料架子的横梁汇入托盘的积水中,如常般消失不见。
“不要告诉安娜,我不想让她担心!”许立的话再次在莎莉的脑海中响起。
“该担心的是许医生你自己啊!”从最初认识他们夫妇开始,莎莉就觉得和安娜相比,许立才是真正的、更令人担心的那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