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难缠的官司
1.
下午四点刚过,许立和格雷厄姆医生就再次离开,他们并没有走远,只是去了街对面的咖啡店。十分钟之后,另外一个男人到了,他个子不高,身材很消瘦,一头花白的头发,背微驼着。
许立和格雷厄姆医生一起站起身来,三人寒暄了几句,相互握手致意,又全部坐了下来。
“Lam,格兰特律师是我多年的好友,他本来已经退休了,这一次我特意说动了他来帮忙,因为他是只老狐狸!”格雷厄姆医生干脆地说着,临了幽默了一句,许立一愣,格兰特律师倒是大笑了几声。
“要说老狐狸,你也跑不了。不过,你没有我明白,我懂得适可而止,而你却舍不得手里的金汤勺。”格兰特律师针锋相对地开着玩笑,他留着浓密的胡须,虽然也是一片花白,却修剪得非常得体。
许立有些尴尬,他并不认识格兰特律师,又是官司的被告,自然心情没那么轻松,对于眼前两位的对话,更是没有插嘴的机会。
格雷厄姆医生撇了撇嘴,露出一个无所谓的微笑,紧接着表情一紧,严肃了许多。
“Lam是我的合作伙伴,也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医生。这个官司我们已经仔细地回顾了几遍,我看不出原告有任何胜诉的机会。但是,我很担心,因为原告一方拒绝通过AHPRA的调解程序,直接递给了法庭。他如此信誓旦旦,似乎胜券在握,这让我的感觉很不好,总觉得我们疏忽了什么!格兰特,你得费心,帮我们解决掉麻烦。”
格兰特律师也收起了刚才的轻松,他的眼窝很深,因为年纪的缘故,上眼睑的尾部已经松弛,有些许遮挡了眼睛。然而这却让他的目光更加犀利,仿佛是透过帷幕直射出来。
“许医生,我是为官司来的,那就开门见山。我需要和你核实一些情况,希望你能坦诚。”
律师的话没有一丝客气,这让许立有些不安。出国十六年了,他仍然不能完全习惯西人的交谈方式。不过,他心里清楚,这位律师应该来头不小,这样的问话说不定已经算是十分的礼貌了。
他清了清嗓子,很肯定地点点头,“您请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格兰特律师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拿出一摞文件。他并没有翻开,只是把文件放在了桌上。
“今年的七月十四日下午三点二十五分,自称山姆的陈姓男子和其十二岁的女儿爱丽莎·陈到你的诊所就诊,因为爱丽莎的主诉是急性腹痛,所以他们在等待了十分钟后被你接诊,并没有提前预约,是这样吗?”
看到许立肯定,格兰特律师接着问道:“这一对父女是第一次到你的诊所就医,也是唯一的一次。这位叫山姆的男子,真实姓名是明·陈,现年三十二岁,六年前从越南移民。他的妻子在四年前因严重的心脏病而去世,之后他一人抚养着当时年仅八岁的女儿和四岁的儿子,直到现在。你之前是否认识他们?是否有过任何形式的接触?”
许立垂着眼睑,非常认真地听着。他想了一会儿,便相当肯定地回答道:“没有,我不认识他们,在给爱丽莎看病之前,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我住在黄金海岸,离这里不近,除了上班,我极少在附近活动,也从来没有去过越南人聚集的地区。”
2.
格兰特律师始终盯着许立,他的目光如炬,那神情既严厉又敏锐。听完许立的叙述,他用右手的食指敲击着面前的文件。一旁的格雷厄姆医生倒是一副放松的表情,他看出许立的紧张不安,突然插话道:“星巴克的卡布奇诺做得比之前好了不少,你们都应该试试。”
“屁话!”格兰特律师毫不犹豫地蔑视道。他端起桌上的茶杯,里面是格雷伯爵茶,“这也和马尿差不多,快餐文化,你能指望什么?”
格雷厄姆医生毫不在意,反而面对着许立说道:“他还以为自己活在十八世纪的伦敦呢,别理他。说是马尿,他还不照样一口一口地喝着。这里可是澳大利亚,人人平等,快餐文化也骄傲着呢。”
格兰特律师轻轻地“呸”了一声,不过没打算继续和格雷厄姆医生抬杠。许立心里有不少惊讶,平日里他和格雷厄姆医生的关系很好,后者比他年长十几岁,也曾经在他的事业发展上给予过极大的帮助,这让许立始终敬重他如长辈。他如此这般被人调侃,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好了,我们继续谈官司。”格兰特律师终于翻开了文件,他粗略地浏览了几眼,快速说道,“很明显,这起诉讼案不是源于私仇,只是以医疗事故为主诉原因,这和我预料的完全一致,也让案情清晰明了。”
格雷厄姆医生也收起了刚才的慵懒,他和许立不由得都靠近了一些,格兰特律师接下来的话才是他们真正感兴趣的内容。
“这个山姆,当时依靠的是雇主提名工作移民,他是一名种植业技术人员,在越南取得了大学文凭,之后应该是通过族亲或者同乡来到澳洲。他和妻子最早在塔斯马尼亚的农场中工作,但因为那里气候寒冷,他的妻子心脏病严重,一年以后来到布里斯班。在这里,他做过很多个不同的工作,主要还是在农场,前不久才来到这个区,在一家越南肉店里工作。”
“我能够调查到的背景资料不多,但山姆的妻子去世之后,他始终单身,独自抚养着两个孩子。他的英语水平在相似境况的越南移民里还算不错,这得益于他的好学,他曾经获得了TAFE的葡萄园园艺初级证书。我想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妻子离世,他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生活。”
许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还记得那天下午接诊的大概情况。那个叫山姆的男人个子很小,却很结实,又黑又硬的胡子乱七八糟地支棱在他消瘦的下巴上,平添了一股凶恶。当时他的身上有一股怪味,许立曾一度以为是卫生习惯所致,现在想来,那是屠宰牲畜留下的腥臊气味。他应该是直接从肉店下班,去学校接的女儿,然后直接来诊所看的病。
“单亲父亲,尤其是自我状态还没有完全调整好的父亲,在照顾子女方面难免会有疏漏。我侧面了解了一下这家人的日常生活,山姆对待孩子们还算尽心竭力,不存在家庭暴力和虐待。但是,两个孩子平日里衣着邋遢,学校的作业也常有不按时完成的情况,他们也从来不参加任何同学的派对。总体而言,他们并没有得到父亲足够完善地照顾。”
“那爱丽莎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许立忍不住问道。
“我正要说到这个孩子,”格兰特律师瞥了一眼许立,“她母亲在生下儿子后心脏病就开始恶化,那时候爱丽莎才只有四岁。之后随父母四处漂泊,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也才八岁。家里面剩下一个心碎的父亲、一个年幼的弟弟。作为唯一的女孩,她应该比同龄人早熟,也更有城府。”
“她应该自己处理了女孩的月经问题,她父亲未曾注意到,这进一步说明了山姆对孩子们的疏于照顾。至于说爱丽莎的男友,这不是本案的重点,我也没有费时间去调查。如果可以排除强奸的因素,应该就是她比较亲近的朋友。”
“无论如何,她在许医生你的面前毫不犹豫地隐瞒了事实的真相,利用父亲对‘初潮’、‘月经’这些英文单词的不了解而矢口否认,说明她应该已经有了疑心。但是她毕竟只有十二岁,缺乏足够的医学知识,还完全不具备处理这个意外的能力,导致病情延误,险些赔上了性命。”
“通过这件事,这个孩子算是经受了一次真正的人生考验。愿上帝祝福她,以后的人生要学会正确地面对。”格兰特律师一边说,一边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格雷厄姆医生也说了一句“上帝保佑”,一时间三个男人都沉默了片刻。
3.
“好了,背景资料和事情的经过都已经很清楚,我们也不要再唏嘘感叹了。现在,我们进入今天的重点,时隔四个月,山姆突然把许医生告上法庭,这是极其不合理的。”格兰特律师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
“首先,许医生的整个处理过程完全正确,当时的爱丽莎还没有出现宫外孕破裂,而只是局部的压迫。即便次日病情恶化,那也是因为患者刻意隐瞒病情而导致的,和首诊的医生没有关系。时隔这么久,他们一直没有采取行动,这也说明他们早就认可了这一事实。”
“那么,就到了最不合理的部分,到底是什么驱使山姆做出这样的举动呢?”格兰特律师先看了看许立,又看了看格雷厄姆医生。许立面无表情,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而格雷厄姆医生则耸耸肩,说了一句“鬼才知道”。
格兰特律师没有理会,他翻着手里的文件,从中间抽出了一张纸,上面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头像,他指着头像问道:“你们知道这个人吗?”
许立和格雷厄姆医生都摇了摇头,画像里的男人一副亚洲人的面孔,看起来非常自信,派头十足。“好像是个政客,”许立若有所思地猜测着。
“没错!”格兰特律师一拍桌面,“他叫大卫·阮,越南第三代移民,新晋的工党议员,选区就是英格比。我不得不批判两位医生,你们的确业务繁忙,但居然对政治如此漠然,要知道这个人的头像在上个月还挂满大街小巷呢!”
许立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刚才就觉得这个面孔有些眼熟,但是的确如格兰特律师所言,他从来不关心政治,他甚至分不清楚挂在路边牌子上的那些面孔,究竟是为了竞选做准备的政客,还是为了卖房子做准备的地产销售。
格雷厄姆医生轻蔑地“哼”了一声:“去他妈的政客,都是些没节操的坏东西!”
格兰特律师轻蔑地瞪了格雷厄姆医生一眼,“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控告你歧视和诬蔑。”格雷厄姆医生一愣,嘴里嘟哝了几句,依旧是一副嫌弃的表情。
看了一眼纸上笑容灿烂的男人,格兰特律师继续说道:“他很年轻,今年才不过三十二岁。个人履历精彩,高学历、商业精英,一直活跃在金融界。他之所以从政,源于他的妻子。”
说话间,格兰特律师又抽出了另外一张纸,上面是一对情侣的照片,还是报纸上的影印。“他的妻子伊丽莎白,结婚前姓希尔,是律师出身。她的父亲,是工党的一名资深党员。”
“这位大卫先生,一经从政走的就是强硬路线,他本身是移民后裔,却对澳大利亚的移民政策提出了一系列的抨击。认为目前的移民政策太过宽松,履行起来完全没有足够严格的监管,导致很多重要行业的服务水平明显下降,医疗服务行业就是其中之一。”
“你们或许还记得今年年初在墨尔本发生的那起医疗事故吧?那名亚裔移民护士因为没有听清楚医生的医嘱,取错了治疗的药物,导致病情延误,病人因此丧命。那起事故的后果是医院赔偿了一大笔钱,那名护士也被吊销了执照。”
“你们看这份诉状,山姆的律师不是别人,正是伊丽莎白。这位阮夫人,应该是打算通过这个案件来帮助自己的丈夫,在外国医生从业的资格方面,好好地演一场戏。正因为大卫也是越南移民,他们鼓动山姆提出诉讼,也就容易理解了。我相信,山姆一分钱律师费都不用出,对于一个生活状况如此落魄的男人而言,他一定对此感激涕零。”
格雷厄姆医生的眉头开始紧皱,他不再调侃,而是很严肃地问道:“这也说不通啊,Lam的整个诊疗记录清清楚楚,并不会因为一个狗屁政客的阴谋而找出任何错误。”
“你错了,许医生的错误显而易见。他询问爱丽莎是否有初潮,是否月经按时到来时,山姆明显没有听懂,而爱丽莎快速且坚决地予以了否定。于是,许医生只是排除了这一个可能的原因,是不是这样?”
许立点点头,格兰特律师终于说到了他的痛处。他的确排查过,但是医生的经验让他下意识地认为一个瘦小的年仅十二岁的女孩,非常不可能因为宫外孕而就诊。所以,如果从更严格的意义上讲,他的确忽略了这个可能的因素,怎么能说自己没有任何责任呢!
“作为一名非英语国家的移民医生,你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你的问话含糊不清,患者和其父亲并没有听懂,你没有进一步地解释,就武断地给出了结论。”
“这不可能,我以人格担保,爱丽莎肯定听懂了!”许立激动起来。
格兰特律师轻轻地按住许立的肩膀,他的态度竟是从未有过的亲切,“你别急,我相信你是没有用的。这个案子会在法庭拖延很久,甚至久到大家都完全丧失耐心。从法律程序上讲,我们会依法邀请两位妇产科专家,对你的诊疗进行评估,相信评估结果和你们自己的评判是一致的。因为单从医疗角度出发,许医生的处理无懈可击,取证将成为极难完成的事情,这一点对方也肯定非常清楚。”
许立和格雷厄姆医生都露出了迷惑的神情,很显然没能完全理解格兰特律师的话。
格兰特律师再次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上大卫·阮的照片,“我们关键要弄明白阮先生费这一番力气,究竟为了什么?发扬人道主义精神,帮助弱势的移民妇女,通过一桩无法真正裁决的案子来提升自己的号召力?这是显而易见的。你们想想看,当这件案子在媒体被曝光时,民众是愿意相信许医生,还是一个刚刚经历了生死的小女孩?”
“事实上,阮先生根本没打算和许医生打官司,结果更是无关紧要。他要的是公众效应,要的是更多的选票。山姆父女压根想不到,自己恐怕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而许医生你,很快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脏水一旦泼到身上,想要洗干净谈何容易?”
格雷厄姆医生重重地叹了口气,很显然这个案子恐怕会给诊所的运营带来麻烦,他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许立,语气沉重地说道:“贪婪是原罪!”
格兰特律师附和着点头,继续说道:“第二,就算大家都相信你,相信是爱丽莎撒谎,这一点我们会尽量争取。但是,原告当中的所谓受害人,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很显然她没有自我行为的控制能力。作为一名未成年人,她的一切行为都由其父亲负责。而很显然,当时你的询问,她的父亲并没有听懂,虽然爱丽莎用越南语解释给了她的父亲,而后她的父亲也摇头否认。但是,这个过程并不是由你和她的父亲直接完成的。在无法百分百地确认患者监护人正确理解了你的问题,并且给予了正确的回答时,你武断地给出了结论。这一点无可辩驳,对不对?”
“妈的!”格雷厄姆医生深深地叹了口气,“任何事情一旦和政治扯上了关系,就他妈的没理可讲了!”他气愤地说着,神情更加凝重。
许立的心已经沉到了井底,没想到这样一个小小的疏忽,能被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政客抓在了手心里。如果这样看来,岂不是没有任何希望!
“在这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和政治扯上关系。对于那些个别的处心积虑的家伙,他们就像臭狗屎,一旦沾上,不把你弄得和他们一样臭,是不会罢休的!”格兰特律师轻蔑地做出了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