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亦动亦静谓之道
忽忽已过一半年时光,三人早已熟悉寺中早晚起居生活,武功亦略有小成,林轩日日修习无量神功,体内寒毒也已好了大半。
这日午后,林轩闲来无事,便到寺门前练功。才将无量掌法练习一遍,忽觉一道人影从眼前掠过,定睛细看,见到一人身穿淡黄色衣服向东急速而去,他心里一惊:莫不是有人闯寺?立刻飞身追了过去。
奔不几步远,一只灰鸟倏然从头顶掠过,展翅朝人影去处飞去了,林轩惊得足下一顿,看那鸟儿身形,忽然生似曾相识之感,立时默运真气于血海、太溪、涌泉数穴,施展无量腿法,朝人影去处紧追上去。
追了约有一盏茶工夫,渐渐望见前面那人长发披肩,似是女子模样,他心中疑惑,离那人已不过数丈远,但看那人背影似有几分熟悉,他叫道:“穆霜雪,是你么?”
那人闻声止住脚步,回过身来望见他,先是一愣,继而抱住他的手臂喜道:“林轩,果然是你!”
林轩料知她定是追踪玉蚕果而至,但襄阳距此数千里之遥,她如何一人到了此地?问道:“你怎生到此来的?”
穆霜雪道:“蓝教在姑苏有一分舵,无颜哥奉命来分舵办事,我好说歹说,才说服爹爹随他一起来的。”
林轩点头道:“那你为何不在分舵待着?又是独自跑出来的罢?”
穆霜雪嘟一嘟嘴,道:“两日来无颜哥与孙舵主一直处理教中事务,我万分无聊,因此就出来玩了,不想正好遇到了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轩道:“我在寒山寺做了俗家弟子。”穆霜雪吃了一惊,道:“寒山寺俗家弟子?”欲要再说,林轩道:“穆霜雪,我有一事问你,你要老实说。”
穆霜雪看他神情严肃,知道他定是要问母亲被害一事,便道:“你问吧,我一定据实已告。”
林轩道:“我娘亲被害那日,你和你爹为何会在场?”穆霜雪道:“那日我与爹爹是寻段神医去的。蓝教日益壮大,难免会有谁人生了病痛,教中需得有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无涯哥想要请段神医入教。这段神医曾经医死了我娘,此事非我爹爹出手不可,因此我便同爹爹走了这一遭。”
林轩心道:“此一节事倒也说得过去。”又问道:“那为何会有八名蓝教教徒突然出现?”
穆霜雪道:“那是无涯哥为了保护你和大娘,特意派了八名教中好手日夜潜伏在你家附近。那日我与爹爹到了鄂州,那八个人中有四人前来迎接,或是给了恶人可乘之机,说来你娘的死与我们也有干系。”
她如此一说,诸般事都有了眉目,但说来太过巧合,林轩心中仍有疑窦,一时间烦乱不已。
穆霜雪道:“林轩,你是聪明之人,蓝教的教义乃是替天行道,又岂会为了一把剑而滥杀无辜?”
林轩道:“你不需再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穆霜雪道:“那好,我改日再来找你。”说着径自去了。
林轩直坐到红日西坠,方才起身回寺。到了寺门外,看见两人一动不动站在寺门前巨松下,却是慧空师伯与明易二人。
两二人一动也不动,两双眼睛齐齐盯住那棵巨松树干,眨也不眨,林轩瞧他二人模样怪异,似不曾见有人来,心中讶异,却不好插口,站在一旁呆呆看了一盏茶工夫,终于明白原来两人是在看树上蚂蚁,忍不住问道:“慧空师伯,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明易忽地收回神,一屁股坐倒在地,慧空扭头看他一眼,问道:“臭小子,你看明白了么?”
明易喘一大口气,道:“师父,这株大树我都看了半个时辰,明明是蚂蚁在动,却哪里是树在动了?”
慧空叹了口气,道:“你忒也笨了些,我让你看蚂蚁,你却偏偏看树。”
明易道:“看蚂蚁看树不还是一样的,松树虽然大,却没生脚生腿,怎么都不会动的。”
慧空忽地给他一个暴栗,怒道:“果然是冥顽不灵,冥顽不灵!”
明易双手抱头,远远躲开,嚷道:“师父,松树哪里会动?你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慧空又要再打,却够他不着,怒道:“你这臭小子,我就算眼花,头脑却是不会糊涂,你若是连树动还是蚂蚁动都看不出,妄想练成真正的无量神功。”
明易嚷道:“就算练不成无量神功,我可也不想整天看蚂蚁上树玩。”慧空毕竟高僧,心头怒火发到一半便压了下去,摇头道:“又一个不成器的。”
林轩看了半晌,心中奇怪已极,他素来知道慧空师伯乃是寺中第一怪人,眼见他已是六旬年纪,却站在此地看蚂蚁上树玩,这与常理大大不符,转念一想,慧空师伯是得道高僧,武功又是寺中最高,其行为自然不能以常理揣摩,思来想去却是不得其解,便问道:“师伯,不知你所说的树动和蚂蚁动究竟是何意?”
慧空瞥见一只蝴蝶翩翩然落在脚下一株红花上,指着蝴蝶开口道:“你们说,是蝴蝶在动还是花儿在动?”
林轩与明易对视一眼,明易无奈地耸一耸肩,靠在松树上闭口不语。
林轩低下头,看那蝴蝶停了一阵,又展翅飞起,落到另一朵花上去了,停不多久便又飞起来,如是再三,和那群蚂蚁在巨松上爬来爬去并无不同,忽有一阵风吹过,那只蝴蝶展翅飞得远了。
林轩愣了片刻,道:“师伯,弟子愚钝,不敢乱说,我想在我和明易师兄看来是蝴蝶与蚂蚁在动,但在师伯看来,想必是花与松树在动,不知是也不是?”
慧空看他一眼,目有讶意,道:“不错,你们看到的是蝴蝶飞来飞去落到花上,我看到的却是花儿走来落到了蝴蝶脚下。”
林轩不解道:“蝴蝶生有翅膀,可以随意飞去哪一朵花上,花儿却没有腿也没有脚,怎么走来找到蝴蝶呢?”
慧空心道:“这小子倒还有些慧根。”开口道:“谁说没有腿没有脚便不能动了?在花儿看来,是蝴蝶飞过来的,但在蝴蝶看来,却是花儿自个儿走了过来。”
林轩皱眉深思,却想不通慧空这番话究竟是何意。
林慧空看他枯想半天仍是不能明白,便道:“你来打我一掌。”林轩登时一愣,慧空道:“你来打我一掌,出招越快越好,让我瞧瞧你无量掌学会了几成。你只管用力打,我若是掉一根汗毛也算你厉害。”
林轩心知慧空师伯武功奇高,想要打掉他一根汗毛只怕也是不易,便走近两步远,道:“师伯,我出招了。”
慧空不耐烦道:“你来你来。”林轩使一招“霸王推鼎”,照他当胸口打将过去,眼见便要撞上他的胸口,收掌已是不及,他却一动也不动,林轩心里一惊,张口“呀!”地一声叫了出来,不料慧空右手却如鬼魅般探出,牢牢扣住他的手腕,林轩右掌在他胸口寸余远处止住,再也推不动分毫。
林轩惊异莫名,心里忽地一个透亮,惊声道:“慧空师伯,我出掌虽然不算快,却也不慢,在你眼里却如同静止不动一样,不知是也不是?”
慧空点点头,道:“不错不错,你竟能这么快明白其中道理,倒也难得。”
林轩仍是一头雾水,道:“可是这怎么可能?我的掌明明推了过去,自然是动的,怎么在你眼里却跟静的一样?”
慧空笑道:“你且看这蚂蚁上树玩,何时能看到蚂蚁不动而树动,自然就能明白其中真谛。”
林轩似有所悟,看巨松上数十只蚂蚁上上下下爬个不停,却哪里是静止不动了?心里仍是迷惑不解。
明易苦笑一声,道:“我都这般看了半个月,这群蚂蚁跑来跑去,一刻也没有停下,大松树老老实实长在那里一动不动,倒是清闲得很。”
慧空斥他一声,明易悻悻躲在远处,忽地叫道:“有野兔!”只见眼前数十丈远处果有一只灰兔正顺草丛溜走。
慧空眉头微动,眼神乍然一亮,忽地拔腿追去。那野兔见有人来,立即朝西急奔,快若利箭,慧空人如闪电,眨眼间已追上野兔,与它并肩齐奔起来。
林轩、明易二人知道慧空此举定有深意,一齐拔腿追了上去,但二人哪有如此脚力?追了一阵越追越远,便索性停下来,明易叫道:“师父,赶快抓住了,晚上烤兔肉来吃!”
慧空并不回话,眨眼又奔出一箭之地,忽地弯腰探手,轻而易举将野兔抓在手里,笑吟吟走回来。
到了两人跟前,慧空将野兔丢在地上,那野兔想是吓得傻了,过了片刻才拔足狂奔起来,不一会儿闪电般去得远了。
明易连声道:“唉!师父,你怎么把它放了?真是可惜,可惜!”
慧空抬手又要给他一个暴栗,明易眼尖,早跳了开来,慧空无奈,只得狠狠瞪他一眼。
林轩如有所悟,道:“师伯一个探手便抓住了兔子,是因为在师伯眼里兔子是静止不动的,不知是也不是?”
慧空面有喜色,点点头道:“不错不错,还有呢?”
林轩思索一阵,恍然道:“我和明易师兄站在此处不动,看到兔子是奔跑的,但师伯和兔子一齐跑,看到的兔子却是静止不动的。”
慧空点头道:“不错,所谓动静无绝对,便是这个道理。那你明白蚂蚁不动而树动的道理了么?”
林轩心里豁然一亮,道:“我明白了!刚才师伯追兔子是身动,那么看蚂蚁上树则是心动!”
慧空哈哈一笑,连声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林轩一时间得以明白世间竟有如此高深、却又难以捉摸的道理,心里又喜又惊,道:“若不是师伯提点,这动静之道,我就是再看上一个月怕也难懂。”
慧空转头道:“明易,你心气浮躁,不肯用心,以后可要多多向明昊学习!”
林轩道:“不敢,我只是碰巧想到的,多亏师伯言传身教才是。”
明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哼道:“师父当真啰嗦,看蚂蚁上树有什么好学的?”
慧空气得吹胡子瞪眼,又要抬手给他一个暴栗,明易脚下一滑,转到巨松后面,回过头冲他吐吐舌头,一溜烟跑进寺里去了。
林轩站在巨松下,看着一只只蚂蚁沿松树上上下下,一刻也不停息,再细细思量慧空师伯适才所言,越想越觉得其中道理高妙如山、深奥似海,一时间似是略有所悟,一时间却又好像难以参透一星半点。
正烦闷时,又听慧空道:“当年,师父与我和诸位师兄弟谈论动静之道,说其中智慧尽出自奇人江南子,凡世间万物皆不离动静二字,彼时我等皆如明易这般,茫茫然不知所云。后来我面壁三载,苦苦思索,却始终不得其解。直到后来有一次,我与江南子前辈偶遇长江上,我二人同乘一只木舟,茗茶对弈,自白帝城顺流而下,历时三个昼夜,始至东海,而后又在海上漂浮四个昼夜。一路上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浪滔天,木舟犹如浮萍般起起伏伏。”这等奇事林轩从未耳闻,直听得惊奇莫名。
慧空接道:“那时,我修为尚浅,内心好似这片木舟起伏不定,江南子却一路稳如磐石,谈笑自若,我自愧不如,便求教于他,问他如何才能达到此等境界。江南子淡然道:‘形固如槁木,心固如流水’。那一刻,我立时豁然开朗,终于明白动静之道的真谛。”
林轩听得一片茫茫然,只觉得那江南子前辈深不可测,定是个造诣非凡的高人。
慧空踱步至巨松下,抬头望着繁茂如华盖的枝条,说道:“明昊,你可知道我与你说这些话的用意么?”
林轩回过神来,应道:“师伯莫不是想告诉我,不经一番挫折,便难成就大器?”
慧空点点头道:“嗯,你领会得不错,但更重要的是‘机缘’二字,你记住,佛家讲究可遇而不可求,机缘来时,你自然便能领悟了。”
林轩经过适才一番苦思冥想,早有头昏脑胀之感,却想不透其中道理,此时顿如醍醐灌顶:纵使修为高深如师伯,尚且耗时数载始才领悟这等道理,更遑论自己了,当下将心中思虑卸得一干二净,道:“多谢师伯指点,我明白了。”
慧空点点头道:“嗯,如此甚好。”说罢缓步回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