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难兄弟冰释前嫌
两人吃罢饭便在城里四处闲逛,行到一处摊前,忽见前面熙熙攘攘围了许多人,听得一人怒骂声道:“你这小兔崽子,年纪轻轻的,竟敢在大白天里偷东西,长大了那还得了?”
周围人七嘴八舌道:“就是,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对,不能就这样放了他,不然以后还会去偷别家。”“谁人会大白天偷两个馒头,我看他是太饿了。”“看他也挺可怜,不如就饶了他这次吧。”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云裳、林轩二人走到近前方才看清,人群中萎萎缩缩立了一个少年,十一二岁模样,身材瘦削,穿一件破烂棉袄,脚上裹一双粗布麻鞋,形容甚是邋遢。
旁边一个矮胖中年人正朝他怒眉横指,口里唾沫直飞,中年人身后摆了一副卖馒头的行当,想是少年偷了他的馒头,被抓了个正着。少年只是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眼见围观者愈来愈多,七嘴八舌嚷个不停,中年人揪住少年,将他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却是一枚铜板也无,恶狠狠道:“你个小兔崽子,走,见官去,看官老爷如何惩治你。”
“他欠你多少钱,我替他给便是,你把人放了。”说话人正是云裳,她素来见不惯穷苦人受欺负,是以要出这个头。
中年人先是一愣,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道:“你这小女娃休要多管闲事,像这种恶人自有官老爷惩治。”云裳道:“去见了官他便有钱还你么?”
中年人心想也是,这少年一看便是没钱的主,既然有人肯替他出钱,正好做个顺水人情,于是松开手,说道:“这小子偷了我两个馒头,虽被我逮到,但那两个馒头被他弄脏,卖是卖不出去了。”
云裳拿出一文钱来递给他,道:“这是买你两个馒头的钱,你把馒头包好给这位小兄弟。”
中年人一改先前恶状,笑道:“姑娘真是善良。”伸手接过钱,将笼屉最外面两个馒头用纸包好,塞进少年手里,道:“这次算你走运,从今往后可不能再偷东西了。”说罢转身挑起担子去了,围观众人也都散了开来。
待人群散尽,少年方才敢抬起头来,连声道:“谢谢、谢谢,多谢两位。”云裳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他道:“这银子你拿去用吧,以后可不能再随便乱偷东西。”
少年乍一见这么多银子,连忙摆手道:“多谢你的好意,这个我实在不能要。”
林轩看他与一般乞儿不同,颇有几分骨气,心里敬重他,说道:“我看你也不是个坏人,你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们说,我们会帮你的。”
少年将两个馒头放进怀里,嗫嚅道:“我不是有意要偷的,我是见城隍庙里住的那个老爷爷可怜,就想弄两个馒头给他吃。”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阵惊异,原来这少年偷这吃的竟是为了一个不相干之人,林轩将银子接过来,硬塞给他,道:“那这银子你更应该拿去了。”
云裳点点头道:“银子虽然不多,你先拿去用吧。”少年看他们二人心地善良,便不再推辞,连道几声“谢谢”方才去了。
林轩看他远去,想起初时自己视财如命,而这人虽身无分文却心系他人,顿觉自己还不如他之万一,心里羞愧万分。
两人又向城中走去,正行间,云裳忽然停下脚来,伸手轻拍林轩右臂,示意他往前面看去,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也是瘦削身材,穿着破破烂烂,左足似是跛了,一瘸一拐朝这边走来,一个不小心与对面一位华服公子撞了个满怀,少年连忙拱手陪个不是,不住咧嘴歉笑,华服公子见他是个跛子,也不好发作,只好远远躲开去。
少年走不几步,又与另一位身穿绸缎衣裳的男子撞在一起,少年连忙拱手道歉,那人见他笑脸相迎,也不好责备,拍拍衣服去了。只一会儿功夫,那少年已接连撞上数人。
云裳低声道:“你可看出他有什么异常之处?”林轩见那少年虽然跛了一足,但脚步却不凌乱,似是在故意冲撞路人,摇头道:“你说他撞到别人是故意而为么?我看他只是顽皮罢了。”
云裳道:“你待他再撞到路人时,仔细看他的右手。”林轩依言定睛细看,不过片刻工夫,少年又撞上一个身穿绸缎的男子,这回看见少年右手飞速向男子怀里探出,随即又飞速收了回来,之后两手一握,看似拱手道歉,却似是把一样事物交到了左手上,这一串动作极是流利,若非看得仔细,全然看不出来。
林轩暗暗吃了一惊,再想被少年撞到的都是些衣裳华贵之人,豁然明白过来,张口道:“他是个小偷!”
云裳压低声音道:“这一招唤作‘逍遥拂空手’,二师父也曾教过我的。”林轩恍然道:“这人莫非见过你的师父?”
云裳道:“那一招逍遥拂空手我是断然不会看错的,此人与二师父定有渊源,我要向他问个清楚。”
待那少年走到近前,云裳快步走上去,故意与少年擦肩而过,只这一瞬,手里已多了一个钱袋。
她止步转身,举起钱袋朝少年道:“你掉了东西了。”少年闻声回过头来,看见云裳手中钱袋,走回两步,咧嘴笑道:“谢谢,谢谢!”欲伸手来拿,忽又觉到不对,面色一红,转身拔腿就跑,哪里还有跛足的样子?
云裳叫道:“你不用跑,只需告诉我,你那一招逍遥拂空手是何人所教,我便把这袋银子还你。”少年闻声止住脚步,回过头来,惊道:“你怎么认得逍遥拂空手?”
云裳道:“你的手法刚劲有余而柔和不足,想来你练得火候还不够。”
少年骇然道:“师父也是这般说我,你如何知道?”云裳接道:“师父还应教过你,这路手法只可惩治恶人,万不能用来欺负弱小,是也不是?”
少年顿时一惊,失声道:“你认得我师父?”云裳笑道:“何止是认得?若按资历,你应该叫我一声‘师姐’了。”
少年吃了一惊,初时还将信将疑,又瞥一眼她手中钱袋,神情立刻恭敬起来,道:“师、师姐,适才无意冒犯,还请你不要见怪。”
云裳道:“不必多礼,你叫什么名字?是如何与师父相识的?”少年道:“我叫程武,是钱塘县人,我爹娘死得早,现在与哥哥相依为命。大概一个月前,哥哥他患了风寒,病得十分厉害,我却没钱带他看郎中,于是我就去偷,不料被人逮了个正着,多亏遇见了师父,他见我可怜,便救了我,还教我逍遥拂空手。”
云裳听得他的身世这般可怜,不由眼圈微微泛红,道:“你适才从那些人身上取了许多银两,是作何用处?”
程武挠挠头道:“这套逍遥拂空手我练了足足一个月,今天只是想试试身手,没想到竟如此厉害,这些银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云裳道:“逍遥拂空手远比你想的厉害得多,不过你这般也算略有小成了。我且问你,师父现在何处?”
程武吃惊道:“原来我这样才算作略有小成?师父只教了两天我武艺,说是有事要办,之后就再没见过他老人家了。”
云裳料知两位师父离开临安当是去了姑苏,问他道:“师父可是去了姑苏?”
程武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师父是和一位大师一同走的,也未提要去哪里就走了。”
两年半里云裳四处奔波,一直未能寻到师父踪迹,本以为这番定能找到师父,不料仍是晚了一步,一念之下悲从中来,眼眶一红,眼里已隐约有泪花泛出。
林轩安慰道:“云儿,你不要难过,你师父半个月前尚在姑苏,我们继续找,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了。”
云裳苦笑一声,摇摇头道:“两位师父行踪飘忽不定,算上这次,两年半里我只发现过三次他们的足迹,要找他们比登天还难。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去姑苏,希望可以打探到他二位老人家的消息。”
程武不明就里,挠一挠头,插口道:“也许他们是故意躲着你的吧。”
云裳不觉黯然神伤,轻叹一声道:“也许是吧,不然我也不会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他们。”
林轩不知该如何安慰她,道:“你不用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找,直到找到他们为止。”
云裳点点头,愣了片刻,道:“算了,先不说这个了。”
程武道:“师姐,你们一定是初到临安城吧?这里好玩的东西多着呢,要是不介意,我带你们四处逛逛?”
林轩看着云裳,只等她说话,后者点点头道:“也好,你先说一说这临安城哪家的名声最大?”林轩心知她定是又要前去偷盗,便一起细听。
程武兴高采烈,竖起大拇指道:“师姐你算是问对了人,若说临安城名声最大的,莫过于彭府了,彭府的老爷彭万里人称‘彭忠义’,在朝为官二十载,如今又奉皇命,亲帅一支彭家军镇守沿海一带,彭忠义为人慷慨豁达,在临安城深得民心。”一时间眉飞色舞起来。
云裳听他说话,止不住嘴角带笑,脸色好了许多,林轩看在眼里,接道:“那名声第二的是哪家?”
程武道:“若说临安城第二家有名的当然是玉剑门了,这玉剑门掌门人郭典,剑法举世无双,门下弟子无数。郭典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郭宏,另一个叫郭艺,别看两人年纪轻轻,各个都是武艺超群,在江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可惜……”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林轩知他是故意卖关子,便问道:“只可惜什么?”
程武装作大人模样,双手叉腰叹了口气,接道:“只可惜自从掌门人郭典两个月前得了失心疯,玉剑门的名声就不太好听了。”
林轩吃惊道:“掌门人得了失心疯?”程武道:“是呀,好端端的一个人,不知怎地一夜之间就成了疯子,杀了四五个门人,听说被他那两个儿子强行绑住,关在了房间里,后来便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言语之中颇为郭典此人惋惜。
云裳心道:“两位师父一定是听到这人疯了的消息才来这里的,这人必定也脱不了干系。”开口道:“那玉剑门在何处?”
程武道:“玉剑门在西湖南岸。”
林轩只道云裳也为玉剑门一事惋惜,不忍她再添伤感,朝程武道:“你哥哥叫什么名字?他人在哪里?”
程武忽然低下头,半晌才道:“我哥哥叫程文,他、他不要我了。”云裳道:“你哥哥他为何不理你?”
程武道:“哥哥不想我靠偷盗为生,可我们又没得吃喝,我总是背着他偷东西,哥哥就不理我了。”
云裳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和你哥哥都是好人,不该遭这个罪。”
程武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城东有一座城隍庙,里面住了一位老爷爷很是可怜,这些钱我想给他买点吃的。”
林轩错愕道:“你哥哥是不是身材如你一般,穿着也如你一般?”程武点点头道:“正是,难道你们见过我哥哥?”
林轩笑道:“怪不得两人都是一样善良性子,我们刚才见到你哥哥来着,他拿了两个馒头送去城东的城隍庙了。”
“真的吗?”程武眼光一亮,又嘘口气道:“哥哥没有钱,又不肯要我的,他一定是在陈员外家领的施舍。”
林轩将方才一节事说与他听,程武听罢又对两人道谢不已。林轩道:“快别说谢了,你们都是师姐师弟,哪用谢来谢去的。”
云裳道:“你不是说要带我们四处逛么,咱们就去城隍庙找你哥哥。”
程武正有此意,听她一说连忙点头,前面带路去了。
三人穿过街巷,左右拐了四五个弯,在一座庙门前停下来。
庙门口一棵大榕树下卧着一白首老者,形容枯槁,但精神却矍铄异常,正对旁边坐着的少年讲道:“若非孟尝君用鸡鸣狗盗之法,莫说全身逃回齐国,怕是早就葬身秦国了。”
少年如有所悟地点点头,道:“多谢先生指点,我明白了。”这少年正是云裳二人方才所见偷馒盗头之人。
程文、程武兄弟二人自从没了爹娘,便一直靠人施舍救济过活。哥哥程文自幼喜文厌武,平日无事就听这老丈讲说经史子集。这老丈是夫子出身,学识颇为渊博,年纪已迈,膝下又无一子一女,程文平日多有照料,二人倒也各有所得,程文对偷盗一事不以为然,若非逼不得已,他是万万不肯偷人馒头。
弟弟程武却是自幼喜武厌文,平日多喜欢与伙伴舞枪弄棒,若要他读书识字,那是难如登天,他不肯靠人施舍过活,平日里没少偷盗别人钱物,因此他兄弟二人便分道扬镳,转眼也有许多时日不见了。
程武又惊又喜道:“那个正是我哥哥!”少年闻得声响,回过头看见弟弟,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又看见他身旁立着云裳、林轩二人,他心知二人均是好人,想来定是程武行窃时被人擒住,恰巧被二人遇到援手救下。
少年愣了一愣,朝老者欠了个身,快步走过来,对二人道:“原来是你们,你们怎么到这里的?”说话间对程武仍是不理不睬。
云裳、林轩两人不答话,齐齐将眼光看向程武,程武低头走上前,低声道:“哥哥,是我带他们来这里找你的。”
程文斜了他一眼,朝林轩二人道:“方才真是多谢你们了。我弟弟年幼不懂事,一定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林轩笑道:“非也非也,我们与程武相见也是缘分,算起来他还是云儿的师弟呢。”程文闻言满脸惊愕。
林轩想起自己数月前四处流浪,幸亏遇到云裳,否则银子一旦花光,不知会落入何等境地,今日既然遇见程文程武两个苦命兄弟,要叫他二人冰释前嫌才好,问程文道:“这位云姑娘可是大大的好人?”
程文连连点头道:“你们两个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林轩又问道:“那她的师父自然也是大大的好人了?”
程文又点了点头,林轩接道:“既是如此,他老人家又岂会专教程武去做坏事?”程文顿时哑口无言。
云裳适才听程武一番话,心知程文对盗窃一事成见颇深,道:“我看是你白读了圣贤书,自己肚子还填不饱,却在这里大讲仁义道德。”程文耳根一热,脸上似被抡了巴掌一般。
云裳接道:“你不是常听他说书论道么,你且问他,有哪一个圣贤教人为了仁义道德就该活活饿死的?”
程文想她这话虽是蛮横却也在理,适才正听老丈讲,古时圣贤之辈也做鸡鸣狗盗之事,莫非真是自己太过冥顽不灵?一时间竟是语塞,忘了回答。
云裳道:“你们两个也都是好人,要怪只怪这世道残忍,令好人生活艰难。”
程武平日里最看不惯富人作威作福,应声道:“师姐说得是,老天忒也不公,凭什么富人吃肉喝酒,穷人却连馒头都没得吃?将来我要是当了大官,一定把那些个富人拉出去打一顿屁股。”云裳格格一笑。
程文听了适才一番道理,对盗富济贫一事成见尽去,呵斥程武道:“瞧你满口胡话,也不怕人笑话。”
程武不服道:“怎么就是胡话了,哥哥你读书多,将来考个功名回来,正好替我出这口恶气。”三人听他这一说,俱都笑了。
几人又说笑一阵,程文程武二人嫌细尽都除了。程武道:“师姐,此番与师父错过,你是不是还要继续寻下去?”
云裳叹口气道:“有些事不向师父问个明白,我一日也不得安宁,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找下去的。”
程武心想她所问之事定是十分要紧,劝慰道:“师姐不要担心,师父虽然来无影去无踪,但只要有些蛛丝马迹,就一定能找到他老人家的。”
云裳心中却涌起一股惆怅,点点头道:“你不是说要带我们四处逛逛么,听闻西湖风景如画,咱们便去西湖边逛逛吧。”
程武一听要去西湖,立时眉开眼笑,道:“师姐挑得好去处,莫说临安,就是在江南,西湖美景也是一绝,灵隐寺、雷峰塔那都是鼎鼎有名,本朝有一位诗人说过那个什么,欲把西湖比西施,浓妆艳抹总相宜。”云裳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将出来。
程文“呸”地一声,道:“那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你这就叫胸无点墨,偏还拿出来炫耀。”
程武又羞又急道:“哥哥,反正都是一般意思,计较那么多做什么?”一句话说完云裳更是笑靥如花。
程武一边在前头带路,一边东指西点说个不停,不消一个时辰,四人到了西子湖边。
是时北风冷冽天气严寒,湖面结了一层薄冰,放眼望去,湖中画舫寥寥两三只,岸边游人亦是少见。
四人沿湖北岸走了一阵,已是日暮时分,程文程武二人告辞离去,云裳、林轩就近寻了家客栈投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