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一切始于一张照片。我以前不知道有这张照片,而且就在我手上——谁给的我,什么时候?
照片是她二十岁上自己拍的。我想她应该是倒拿着相机才把自己的脸摄入镜头。那个年代手机还不存在,自己给自己拍照没那么容易。
她侧歪着头,浅浅地微笑着,头发梳过,齐齐贴在额上,金色发丝垂荡在碧眼周围。
看起来她像是在施展诱惑。
我找不到词语来解释,但这张照片上的一切,她的姿势,她的眼神,她头发的动感,都透着自由,无限光明的前途,或许还有幸福。
我想我以前忘了她在我出生前曾经自由——幸福?
我还和她一起过的时候应该偶尔也想过,她一定也曾年轻,满怀梦想,但找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我已经很久没这样想了,这是一种认知,一种过于抽象的认知。童年时代整整十五年与她贴身相处所了解的她的一切,或几乎一切,都不可能让我想起她也年轻过。
看到这张照片,我感觉语言从我身上消失。看到她自由自在,全身心地憧憬着未来,我的脑海中重又出现她和我爸共度的那些年,来自他的羞辱,贫困,被男性暴力与苦难生活残害并几乎毁灭的二十年人生,从二十五岁到四十五岁,在另一些人体验生活、自由、旅行、在实践中形成自我的年纪。
看到这张照片提醒我这二十年被毁掉的人生并非命该如此,它们的产生源自与她无关的外力作用——社会、男性气概、我爸——事情本可以是另一种样貌。
幸福的图景让我感受到幸福被毁之不公。
看着这张照片我哭了,因为我曾经,身不由己地,或者更确切地说,和她一道,或偶尔站在她的对立面,参与了这场毁灭。
我和弟弟吵架的那天——那是一个夏日。我在村公所门口的台阶上待了一下午,回来和弟弟大吵一架,当着你的面。在喊叫与辱骂之中,弟弟挑拣着最伤人的语调对我说,反正村里所有人都在背后笑话你。全都说你是基佬。
伤我的倒不是他说的话,或是我知道他说的没错,而是他在你面前说出这些。
我走回我的房间,我抓起放在衣橱上的那瓶彩沙,我回到弟弟跟前,我把瓶子砸在地上,砸在他眼皮底下。那瓶东西是他在学校做的。老师教他们班的孩子把沙子倒进染料,再把这些沙子灌进可乐瓶,弄得五颜六色;老师问我弟弟,他想为谁制作这个瓶子,他选了我,为了我,他辛辛苦苦,为了我,他花了整整一天来制作这个物件。
我把瓶子在他脚下砸得粉碎的时候,他发出一声尖叫,哭了起来,我们看不见他的脸,因为转了过去,埋在沙发的坐垫里。你走近我,你给了我一记耳光,你对我说你从来没见过如此残忍的孩子。我已经对我的所为感到后悔了,但当时实在没能忍住。我恨我弟弟,恨他在你面前揭露我的某些事情,关于我的生活,关于我的痛苦。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是谁。
人生最初的岁月,我一直活在被你识破的恐惧中。初中组织家长和老师见面,与其他成绩好的孩子相反,我想办法不让你知道。我藏起通知,把它们烧掉。期末时在村里的节日大厅开联欢会,表演短剧、歌曲、舞蹈,其他孩子叫来父母和所有家人。而我,我尽我所能让你缺席。我对你说那些唱歌跳舞没啥好听好看,我编造技术问题,我不告诉你联欢会的真正日期。我对你撒谎。后来我发现了那个画面,它经常反复出现在电影或电视连续剧中,一个上了台的孩子期盼在观众席上看到前来欣赏他演出的父母,为了给他们表演这个节目,他不懈地准备了一年,但我既感觉不到这种期待,也不会因为他们不来而失望。就好像我的整个童年其实是翻着面过的。
我不想让你知道在学校其他孩子拒绝和我交朋友,因为和一个被视作基佬的人做朋友影响不好。我不想让你知道每周好几次,两个男生在这同一所学校图书馆的走廊上等着我,扇我耳光,朝我脸上吐唾沫,惩罚我成为了我所是的人,真的吗,你是同性恋?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在九岁或十岁的时候就已尝过忧伤与绝望的滋味,因为这些感觉而提前衰老,每天早上脑子里带着以下问题醒来:我为什么是我所是的人?我为什么生来会是女孩的做派,那些被其他人——他们是对的——鉴定为我失常证据的做派?我为什么生来带着对其他男孩的欲望,而不像我爸和我兄弟那样渴求女孩?我为什么不是另外一个人?那次我们吵架,那是这些事情过去好多年之后了,我对你说我讨厌我的童年,你盯着我,仿佛我发了疯,你对我说:可你那时老在微笑啊!
那天我怎么会因为你的反应指责你呢?那分明是我取得胜利的某种迹象,说明我一直都确保你对我生活的实质一无所知,并最终阻止了你成为我母亲。
这个故事的开头部分其实也可以称作:一个儿子为了不成为儿子的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