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独的双人沙发
眼前堆着数十页文书。
对面坐着一位中年银行职员,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失去光泽的戒指,貌似已经结婚了吧。一看就无趣得很,一身高级西装也掩饰不住身上的土气,这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上尾理沙子从挎包里拿出姓名章和签字笔。笔来自德国,是大学时代的好友去欧洲旅游时捎回的礼物,她很是中意。
“您携带身份证明了吗?”
“忘记拿出来了。”理沙子慌忙取出印有区政府标志的信封。银行职员核验了里面的材料。
“好的,可以了。接下来,请在这份文件上签字并盖章。写错了也没关系,盖上修正章就行,您慢慢写就好。”
难道会有人把自己的名字和住址写错吗?就在理沙子心里冒出“别把人当傻子”的念头的一瞬间,她就写错了一个地方。办理住房贷款需要填写海量的资料,每一份上面都必须认真地签名。可签着签着,就连自己都不明白在做些什么了。不知道有没有人办着办着就精神崩溃的?她甚至突然间连理沙子这个名字都感到很陌生了。这是谁?这真的是自己的名字吗?
理沙子暂时放下了手中的笔。
她环视四周。这里是位于新宿车站站前的某城市银行的会议室。房间相当宽敞、气派。不知何故,窗边除了一块白板,还装饰着一个大大的挂盘。挂盘有双手环抱那么大,上面满是大朵大朵的白菊花。或许是支行长的嗜好吧。除理沙子之外,还有几拨客户正在与贷款合同鏖战。屋里摆着好几张长方形的桌子,每张桌子后面都有一个像监考官似的银行职员。
几乎所有来签约的客户都是夫妻。虽说经济不景气,可如今仍然有这么多买房的人。令人吃惊的是,既有年轻人,也有上了年纪的人。另一个像理沙子一样独自来办手续的,是一位看起来比她大十几岁的女士。理沙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着孤身一人来买房子的女人,理沙子就像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不禁悲从中来。
难得赶上周六。在协议书上签字是个大工程,把人累得肩膀僵硬。理沙子打算办完事后,去附近吃点好吃的东西。
三十分钟后,理沙子返回了新宿车站南口。
风依然有些凉意,但阳光却暖暖的。东京的樱花在两周前就已经凋谢了,满街都冒出了嫩绿的新叶。为了今天这个日子,理沙子特意穿了一件新风衣。风衣的颜色是淡淡的浅蓝,很像今年流行的果冻色。理沙子想未来一段时间内不能再把钱花在衣服、包包和鞋子上了。这是拜刚刚背上的25年的住房贷款所赐。
在银行的时候,理沙子感觉肚子很饿,但一出门就感觉没那么饿了。街边有家卖甜甜圈的小店,她点了甜甜圈和牛奶咖啡打发了午饭。理沙子原本以为自己吃什么都不会胖的,可过了30岁以后,体质也发生了变化。不仅吃什么都胖,而且无论怎么运动体重都减不下来。理沙子决定走路去那家提前看好的位于西新宿的家具店。春风摩挲着她的后背,舒服极了。还算宽敞的一室一厅的公寓到手了。如果在现在的这家公司干到退休的话,这套房子就自动归她所有了。总算不必为晚年的住所而操心了。
理沙子心里默念,岂止是工作,就连人生的后半辈子都有着落了。于是,她精神抖擞地从大厦底下穿过。
这家外资家具店里陈列的家具款式上乘,价格更是卓尔不群。毕竟好东西要配好价格,家具更是充分印证了这一点。下个月搬家,理沙子打算把现在正用着的家具也搬过去。沙发已经相当旧了,所以想添置新的,但也不会刻意打肿脸充胖子。沙发是客厅的主角,所以不能太将就。公寓的面积并不很大,必须露出客厅里铺设的中意的原木地板。自己喜欢的家具可以留待日后慢慢购置,理沙子不想一下子添置太多的东西。
今天重点挑选桌布和靠垫,还要买少量的西式餐具和刀叉。对现在的理沙子来说,这些东西还是买得起的。请朋友来做客的时候,理沙子希望能用新餐具来迎接她们。
在货区的一角,她发现了那个沙发。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红色皮革的单人沙发闪亮登场。那犹如熟透的果实般深邃的红色特别显眼。沙发填充得满满当当,款式是带点儿圆圆的感觉的古典款,正适合理沙子这种不喜跟风的人。一个同样款式的双人沙发摆在旁边。
说不出什么原因,理沙子很喜欢这个双人沙发。
往上一坐,皮革的手感和腰部陷下去的程度都恰到好处。必是欧洲产的无疑了。美国沙发太软,身体会整个塌陷进去。理沙子从桌子上拿起树脂材质的价格表。价格竟然比预想的便宜两成。丹麦制造也是一个加分项。理沙子的目光无意中停留在了注意事项上:
“同样款式的也备有三人沙发。”
单人沙发只是一个人坐的沙发。
三人沙发是三个人坐的沙发。
夹在二者之间的,便是双人沙发。
不知何故,只有双人沙发叫爱情沙发。
单人沙发和三人沙发上都没有爱相随,但双人沙发就自动变成了爱。她想象着一个人坐在双人沙发上的自己,身边仿佛坐着人形的空气。
理沙子起身时,几乎要晕倒在这家高端的家具店里。她想起了刚才的那间会议室。里面有好几对夫妻。看样板房的时候,决定买公寓的时候,办理贷款的时候,大家都是出双入对,有商有量的。说不定也会吵架。但是,万事靠自己的理沙子和那些有爱的人们是不一样的。
就在这一刻,理沙子突然想结婚了。
此时的她想立刻结婚,不管和谁都行。
这是一股如同从体内熊熊燃烧的强烈愿望。
哪怕有了自己的房子,也难以忍受一个人生活了。实际上,这是理沙子第三次“恨嫁”了。
“所以呀,结婚并没有那么好。”
这是公司附近的一家意大利餐厅。理沙子喜欢二楼角落的一张桌子,透过窗子往下看,能看到走在路上去吃午饭的人们。为什么工薪族外出吃午饭的时候,都趿着一双松松垮垮的休闲凉鞋呢?真不讲究。和理沙子同年进公司的谷川美加一边卷起一根罗勒番茄意面,一边说:
“每天面对着同一张面孔,新鲜感烟消云散,对话也越来越少,结婚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美好浪漫呀。”
理沙子点的是香辣茄汁意面。她喜欢吃辛辣刺激的食物。
“喂,我也想这样说一次呢。结婚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爱马仕的柏金包不过就是一个包包。只有拥有这些的人,才能气定神闲地说出这些话啊。”
美加一脸困惑。看到她眼角的皱纹,理沙子吃了一惊。想当年入社典礼上坐在自己旁边的美加,是一个开朗爱笑的女孩,哪怕是笑得花枝乱颤脸上也不会出现皱纹。理沙子想到自己的眼角也一定刻上了深沟,想来令人不寒而栗。
“话虽这么说,但结婚可不是什么好事呢。我已经烦透了。”
这话从结婚已进入七年之痒的美加嘴里说出来,肯定有她的道理。
“我明白呀。你是想说你也是水深火热吧?但至少也是两个人的地狱呀。我前几天读了本女性杂志……”
“上面怎么说?”
“据说女性过了35岁,市场价值就会急速消失。实际上,好像过了这个年纪还能结婚的比例只有百分之几。”
“有种愚弄人的说法,说是就像希腊国债一样,一夜醒来价值暴跌。但不管怎么说,35岁是个坎儿,这是个不争的事实。调查结果表明,过了这个年龄之后结婚的比例和现行的消费税差不多。”
“你不必太在意这类数字。40岁也好,50岁也罢,都有结婚的。统计数字不能概括每个人的人生。”
美加的回应充满了优越感。
“那么我问你一个问题,假如你得了重病,医生告诉你生存概率只有百分之几,你还能安之若素吗?”
美加停下手中的叉子,陷入了沉思。
“那绝对做不到。太恐怖的数字了!”
“所以说,帮帮忙吧!有没有不错的人?最近美加身边有没有离婚的?我也已经35岁了,离过一次婚的,过了40岁的,比我年轻很多的都可以啊。”
美加差点笑出声来。
“你最后说的什么?要是找个20多岁的男人,那就赚大啦。”
理沙子从来没和年龄比自己小的男人交往过。她不太喜欢小男人,感觉他们遇事不能依靠,还傻乎乎的。理沙子是退而求其次才那样说的,而美加似乎喜欢比自己年轻的男人。
“好了,去除最后一个条件,有不错的人就介绍给我吧。喂,拜托啦!”
作为协议达成的谢礼,理沙子请美加吃了一份提拉米苏。
当然,理沙子拜托的可不仅仅是亲朋好友。
与佛系的外表不同,从买房就能看出她是个一旦开始就勇往直前的行动派。就在本周内,她向婚介公司提交了申请,勉勉强强赶上了下个周末的相亲派对。
派对的会场设在位于日比谷的某宾馆宴会厅。
男女各半,总共有150人吧。理沙子看着豪华的大厅,心想“这么多相亲的人聚在一起,这里的氛围登时就俗了”。贴着墙壁摆了一排椅子。是做工上乘的折叠椅。椅子上坐着身着盛装出席的女士们。既有比理沙子年纪大的,也有比她年轻很多的。
“各位男嘉宾准备好了吗?”
一位在电视上见过的自由女主播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规定时间是每人5分钟。请在5分钟内好好展示自己并搜集对方的信息。各位男士,让我们勇敢地开启谈话吧!女士们请温柔地回应。牵手时间现在开始!”
由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改编的爵士乐在会场里轻快地流淌。男士们在女士的座椅前面排起了队。往往年轻美女面前的队伍排得比较长,而年龄较大的女士面前的队伍比较短。理沙子的前面排着三个人。这个数字让她有些不甘心。
“你好!初次见面,我叫山冈诚司。”
理沙子甚至连观察对方的时间都没有。眼前的男人身穿深蓝色的西装,胸前别着一个圆形的徽章,上面印着38号。发下来的徽章上只写着每个人的号码。理沙子的是42号。
“理沙子小姐您工作吗?”
“是的。我在一家精密仪器厂工作。”
诚司点点头,在手里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是正式员工还是派遣的?”
“是正式员工。”
诚司又写了些什么。他一低头,发际线附近依稀可见星星点点的白发。难道是少白头吗?男人似乎想打听理沙子的年收入,但最终还是没问到这个程度。他又转换了话题:
“您是哪里人?”
“东京的文京区。”
“您目前和父母一起住还是一个人住?”
“我自己住在世田谷。”
“是租房还是自有房产呢?”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身世调查还是人口普查?男人不断地抛出问题,然后在笔记本上打对错号。理沙子自信满满地说:
“是自己的房子。我最近刚刚买了房。”
男人叹了口气:
“噢,是这样啊,您自己的房子呀。假如结了婚的话,您打算住在男方的房子里吗?”
这件事不能一概而论吧。因为不知道对方的父母是否同住。
“这个我也说不好,要看交往的情况……”
男人瞥了一眼手表。理沙子总算注意到他的发型了,是三七分。头发干涩,没有光泽。
“时间已经过去3分钟了。光顾着打听理沙子小姐的情况了,我也简单介绍一下我的信息。我是静冈县三岛市人,今年38岁,毕业于横滨的一所国立大学的经济学部。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大型证券公司,工作11年后调入同行业的外资公司。目前从事企业年金的运行管理工作。年收入不便详说,但有同龄人平均工资的两倍。住在目黑区的出租公寓里,爱好是打高尔夫和看电影。我的梦想是,退休之后移居夏威夷,过上每天打高尔夫的生活。理沙子小姐,您平时打高尔夫吗?”
“没有打过。”
“是吗?高尔夫很好呀。对身体有益,清晨走在球道上,心情非常舒畅。有机会一起去打高尔夫吧!”
这个一张方脸配上三七分发型的男人,努力做出一副笑脸。他大概是个不灵活的人吧。这时,闹钟“叮铃铃”地响了。男人站起身来,下一位走了过来。理沙子立刻把刚才的证券男忘得干干净净,就连长相都想不起来了。第二位男人说道:
“初次见面。我叫河合浩太郎。理沙子小姐,您工作吗?”
理沙子点点头,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又问道:
“是正式员工还是派遣的?”
理沙子回答是正式员工。眼前的男人开始在手里的笔记本上圈圈画画。
理沙子形单影只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内心十分空虚。
此时的心情,与其说是去寻找相伴余生的伴侣,倒不如说被卷入了一场没完没了的判断对错的游戏。无一例外,走到近前的男人都想知道理沙子有没有工作,是不是正式员工,房子是个人的还是租住的,养不养宠物,能不能和对方的父母同住。理沙子不胜其烦,后半场只是机械地回答问题。
牵手时间后稍事休息,就到了告白时间了。和理沙子交流过的7个人中,有两个点了她的名字。是第一个证券男和第五个公务员。理沙子和谁也没有配对成功。这丝毫不意外。最终,她提交了空白的点名卡。
一个人活到这个年纪,理沙子对于男人们想了解条件和数字的心情是非常理解的。给了5分钟的时间,为了尽可能地寻找条件相符的对象,发起问题攻势肯定是最高效的方法。7个男人都重复着同样的问题。然而,人不是条件,也不是数字。要是抛出的一个个问题能使人稍微感受到人品和个性就好了。
那天晚上,理沙子情绪失控了。
洗完澡后,她喝光了一瓶阿根廷产的冰白葡萄酒。电视上播放着一部刷过多遍的外国连续剧。为什么自己身边没有像电视上那样说话温暖的男人呢?理沙子给白天见到的那几个只会打对错号的男人统统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号。
“找到好男人啦!”
这次午餐约在了荞麦面店。这家店面量比较少,但却很是新潮,推出的手工面非常筋道。不知何故,在这样一家荞麦面店里经常播放爵士钢琴三重奏。装修风格与其说是和风,还不如说是北欧风格。美加激动地说:
“是我老公的朋友,长相不错。”
理沙子深吸一口柚子的香气。滚烫的面汤上漂浮着五片切成圆形薄片的柚子。前几天的遭遇让理沙子警觉起来了。她真是烦透了打对错号的游戏。
“和我们家那位一样大,37岁。没结过婚,是家里的次子,主板上市公司的正式员工。”
看起来美加也喜欢打对错号。
“是这样啊。”
“怎么样啊,理沙子?你一点儿也不像上星期那样紧张了呢。”
把失败的相亲派对解释一遍也挺麻烦。
“唉,遇上了一些事……”
“下星期天一起见面吃个午饭吧!”
一瞬间,理沙子竟不知荞麦面的滋味了。
“不要嘛!人家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美加一边豪爽地大口吃着山药泥荞麦面,一边说:
“别担心,我们夫妻俩也参加,给你们助助兴。”
理沙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但还是吃了一口荞麦面。散发着柚子清香的荞麦面依然美味可口。
四月半,乱穿衣。
虽说已是春天,但早晚还是春寒料峭。晚上的风有时候冷得能让人打哆嗦,所以,尽管迫不及待地想穿上新款的时装,但春装薄衫又令人望而却步。理沙子纠结了半天,“要风度”的念头还是占了上风。她穿着隐隐透亮的淡雅素色印花连衣裙,外罩一件短款的风衣。她决定太阳落山天冷起来之后,就马上离开。
美加选定的是位于台场的一家咖啡餐厅。木连廊上整齐摆放的遮阳伞,宛如一朵朵盛开的白花。当理沙子按照约定时间11点到达的时候,美加和她的丈夫昌俊,还有一位第一次见面的男士都到齐了。
“初次见面,我是上尾理沙子。”
说完理沙子微微点了点头。男子把餐巾从膝盖上拿开,慌忙起身,似乎不习惯这种场合。他穿着一件簇新的商务休闲西装,棉质休闲裤,美中不足的是西装里面的T恤领子稍过于挺括了。胸前印花的图案大概是美国动漫中的英雄吧。长相还算周正,看起来还不至于让人不舒服。身高比理沙子高10厘米的样子。
“我叫长谷川直记。请多关照。”
说完深施一礼,比理沙子刚才的力度要大得多。
“好啦,你们二位,都坐下吧。”
美加说着,给昌俊使了一个眼色。随后,昌俊说:
“直记是我大学时代的好友,在小泉制药的研究所工作。没想到的是,据说做实验的技术很高超。你要问他现在在做什么工作的话,他会说是理工科的体力劳动。”
“我从事的是新药研发的工作。通过变换几百种药品成分的组合,来研究哪一种效果最佳。”
声音不大却极有穿透力。不是理沙子中意的声音。
“研究药效的话,是不是要把药物用在某种动物身上呢?”
“是的,仅我们研究小组每年就要消耗几千只老鼠。除了老鼠之外,说不定还要用猪和猴子。因为猴子最接近人类,所以会使用猴子,但成本比较高,又不好照顾。我的工作是饲养动物和研究药物各占一半。”
理沙子睁大了眼睛。这样看来,原来面前的这个人每天都会因为做实验而杀死老鼠。美加慌忙掩饰自己的惊愕。
“这么深刻的话题以后再聊吧。”
直记身上有着科研工作者的固执。
“不,还是要把丑话说在前面。大家平时若无其事使用的药物,每一种都是以牺牲很多的其他生物的生命为代价开发出来的。我认为这是需要提前了解的情况之一。”
“直记就是太强词夺理了,所以才被女孩子讨厌……不,是敬而远之。你适可而止吧。”昌俊说道。
理沙子觉得这人尽管有点怪,却也很有意思。四个人点了意面配蔬菜沙拉和甜点的周末套餐。在东京湾湿润海风的吹拂下,品尝拌有新鲜鳀鱼的意面,简直是人间美味。理沙子注意到风把她额前的头发吹乱了,但也决定尽量不去按压。她不喜欢被人看作那种时刻在意自己发型的女人。
理沙子盼着还能听到直记的奇谈怪论,但自从说完那段话后,他就几乎没再开口。是因为紧张吗?他默默吃光了意面和沙拉,又要了一份面包和橄榄油。
观察着直记的另外三个人自然聊得十分火热。说是三个人,不如说是理沙子和美加在聊个不停,就像在公司时的午餐时间一样。九十分钟转眼过去了,美加突然说道:
“陪伴到此结束了。我们要去买点东西,先告辞了。”
听到这句暗号,昌俊也站起身来。他将账单推给直记。
“说好的今天你请客。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不要嘛……再等一会儿吧。”理沙子说。
美加笑着没有理她。
“接下来,请两位年轻人好好相处吧。”
好友夫妇快步走出木连廊。接下来,要怎么与这位沉默寡言的男人相处呢?此时,直记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咱们也回去吧。很抱歉,我跟女士单独相处时,会变得呼吸困难。我从男校毕业后又考上了没有女生的理工科,公司的实验室里也净是男人,所以我连约会该穿什么都不知道,这件布雷泽西装是昌俊帮忙选的。”
他的嘴一张一合,的确很像一条缺氧的鲤鱼。紧张得连呼吸都局促起来了。理沙子吃惊的同时,也感到有几分好笑。
“您的氧气还能支撑多久呢?”
“还有两三分钟吧。”
理沙子从短风衣里抽出手机。
“两三分钟的话,足够交换电子信箱的呢。”
直记的脸色“啪”地亮了起来。从西装里拿出最新款的智能手机。理沙子语音呼叫出了红外线通信的画面。
“长谷川先生的手机有红外线功能吗?”
“没有,红外线和无线网都没有。请您读出邮箱地址和号码,我来输入。”
理沙子读了自己的邮箱地址和电话号码。由于不习惯这样做,所以不知不觉间语速快了起来。直记的手指在触屏上跳跃,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钢琴家。直至输入完毕,中间一次也没有出错。
“可以了。我马上发送一封空邮件。”
直记发送邮件之后,间隔了几秒钟。理沙子的目光从一脸认真地盯着屏幕的直记身上移到了远方的彩虹桥。一座白色的吊桥优雅地倒映在春日平稳的海面上。想必支撑大桥的每一根钢筋,都是由直记那样的理工科人士计算过强度和构造之后设计出来的吧。
有声音提醒新邮件到达了。理沙子本以为是一封空白邮件,没想到邮件规规矩矩地附有主题:“第一封邮件。今天非常感谢。”
很有品位呀。理沙子刚想再聊几句,直记又开口了:
“已经三分钟了。我们回去吧。”
理沙子无奈地跟在已经手拿账单起身的直记身后。她在收银台前正要拿出钱包的时候,直记说道:
“实验室的工作异常忙碌,平时根本没有花钱的闲暇。今天我和昌俊说好了,由我来请客。”
支付完毕,二人快步离开餐厅向地铁站走去。难道是早就打算星期天午后就各奔东西吗?直记西装背后的中缝还留着Z字形的白线。看样子是真的对服装没有兴趣。
到了检票口,直记说: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非常开心,请下次一定再和我见面。”
“直记先生接下来打算干什么呢?”
“顺路去一趟秋叶原,找找有没有缺少的零部件再回家。因为我最近正在组装一台新电脑。”这位37岁的男人笑逐颜开地说。
与初次约会的女人相比,还是秋叶原的零部件商店更有吸引力。理沙子对自己的魅力失去了自信。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如果有下次的话,下次再见呀。”
那一天,理沙子的心情十分不爽。她跑到银座的百货商店买了4个根本不需要的餐垫和一套新睡衣。多么浪费啊!
真拿这个不解风情的男人没办法。
不过,从那天起,每天早八点半和晚十点半,直记会准时发来邮件。
邮件主要是通报每天的日程安排,既没有特别有趣,也并不浪漫,但即便如此,也稍稍装点了理沙子的日常生活。理沙子也配合着他,回复不太热烈的邮件。直记属于晚熟慢热的类型,如果给他太大压力的话,反而会把他吓跑吧。不过,理沙子也没有想热烈地和直记交往的强烈意愿。
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即理沙子的第三次“恨嫁”之心平复了。总算有一个交往中的男人了。这就能说得过去了,因此,也许自己并不是想结婚,而是想和一个男人交往而已。她一直渴望一个这样的对象——既不是帅哥,也不是大款,当然也并不受女人追捧,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两个人互相通报每天发生的事儿,吐槽一下工作。
第二天邮件又雷打不动地发过来了。
理沙子留意了一下,再次约会的约定没有兑现。两个星期过去了。
五月的黄金周临近了,这是一个就连街道上都洋溢着喜悦的季节。即使到了晚上,风也是柔柔的,没有了刺骨的凉意。理沙子喜欢在春天的夜晚身着春装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某个晚上若是能和直记一起信步走在街道上,或许也是不错的。
正当这么浮想联翩的时候,直记的邮件突然不来了。刚开始还以为是工作太忙,没有放在心上,但三天过后就开始坐立不安了。难道是开始和一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绝不会自己买房的女孩交往了吗?或者工作时实验室发生了爆炸,被牵连进去了吗?还是被实验用的老鼠传染了不明传染病,被隔离了?理沙子满脑子都是可怕的念头。
和直记断了音信的第五天,当星期五晚上十点半收到那封邮件的时候,理沙子将手机抱在胸前,在客厅里雀跃起来。邮件的内容是,实验到了攻坚的关头,最近几天几乎没有睡觉。这一星期只回了两次家。内衣也只能两天换一次。回家后倒头就睡。
理沙子立刻回复了。
“从现在起睡十几个小时,然后咱们在傍晚约会吧。地点选在哪里都可以。干脆请带我去你喜欢的秋叶原吧!让我们尝尝那些奇奇怪怪的食物,提前为你攻坚成功祝贺吧。”
理沙子想,他会不会已经进入梦乡了呢?正忐忑地等待着的时候,回信立刻来了:
“秋叶原约会,明白。期待着。晚安,理沙子小姐。”
理沙子看着屏幕,欢呼起来。直记以前一直用她的姓——上尾小姐称呼她的。即使在邮件里面,也是第一次用后面的名字来称呼她。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晚熟的理科宅男!
两人约会的地方选在了华灯初上的万世桥。
直记说他不喜欢秋叶原站前这种人多的地方。理沙子希望今晚的自己是完美的。她用平时两倍的时间化了妆,穿上了新款的春装。今年流行白色的蕾丝,所以她选了一件蕾丝无袖连衣裙。领口是秋叶原附近少有的深色系。鞋子是缪缪(MIU MIU)的新款高跟鞋,鞋跟上装饰着一排水晶宝石。
直记穿的是做旧了的骑士皮衣。比起过分地修饰,他更适合这类便装。直记匆匆打了个招呼,说:
“我喜欢这里是因为从这座桥上能看到高架线和神田川的交叉。你看,中央大街那边特别繁华,这边则稍显寂寞。”
夕阳映照下,河面上摇曳着淡淡的皮粉色。理沙子顺着直记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街道两侧的大型电器商店如高山般耸立,炫目的霓虹灯把街道照得色彩斑斓。
“喂,咱们走吧。我带你看看一般见不到深度的秋叶原。”
一走起来,理沙子马上就觉察到高跟鞋似乎有点紧,大脚趾根部很疼。在自己的主场,直记绘声绘色地介绍着谜一样的电子零部件和奇奇怪怪的软件。
车站旁有些小店像是在废墟上搭建的临时房屋,一小堆一小堆地出售偷拍用的小型照相机和监听器。走进小店,发现里面在甩卖盗版光盘,不仅有好莱坞电影,还有韩国、中国的电影和电视剧,价格便宜得令人难以置信。这里聚集了很多外国人,语言中混杂着日语和英语,像早市一样嘈杂。
直记不停地说着,理沙子开心地笑着。这是一场理想的初次约会。
然而,好事和坏事必然同时到来。
刚走了20分钟左右,理沙子的脚痛已经无法忍受了。
“不好意思,直记先生。我有点……”
这附近大概没有鞋店吧。再不买双平底浅口鞋的话,脚就坚持不住了。直记担心地说:
“你的脚一直很疼是吧?没事吧?我背着你吧?”
在外神田的小巷子里,从中古软件店里传出惊天动地的动漫歌曲,不是理沙子喜欢的。直记一直走在车道边上,与掩饰着脚疼小心翼翼走着的理沙子保持着同样的步调。
原来是为了不让理沙子感到难堪,他也毫不含糊地放慢脚步在旁边守护着。
当理沙子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她喜欢上了眼前的这个人。
感觉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如此直接地产生这样的念头了。喜欢上一个人,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秋叶原里的小巷子非常昏暗。想必直记没有看到她几欲夺眶而出的泪花。理沙子仰起头,说:
“这附近有百货商店吧。”
“嗯嗯,步行到上野需要十分钟左右,还是坐出租车去吧。”
理沙子一边返回主路上,一边有意让自己步履蹒跚。
“能坚持吗?”
直记拉住了她的手。没想到,直记的指尖那么柔软,理沙子如愿以偿了。今晚接下来怎样才能和这个人一起待到没有末班车呢?尽管理沙子是个35岁的单身女性,却也是个风韵十足的成熟女性。和心仪的男人一起迎接清晨的手段,她还是颇有心得的。
理沙子若即若离地拉住直记的手。在被霓虹灯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的大街上,她高高地抬起了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