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5章 羽扇纶巾谈笑间(一)
“诸葛先生,依你所见,小种太尉此去胜算有几何?”
沈墨的竹筷“咔”地戳在碗底,半块炊饼滚落案几。他对面那身长八尺有余的汉子正捧着海碗扒饭,腮帮鼓动间喉结上下滚动,粟米粒粘在短髯上随着咀嚼颤动。
这青年虎背熊腰,明明一副武将的身材,学识却是渊博。在这数日的交谈间,对方接连抛出了无数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初闻时他只觉荒诞不经,深究之下却是暗藏可行之机。
在这些‘荒唐’的想法前,他引以为豪的祖传技艺,都是失了色。
而且,除了一些工匠技术,这青年对于军事地理,也有着无比敏锐的直觉,一言一语说得是连种师中这位沙场宿将都连连点头称是。
因此,在金人大军压境前,他此刻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位诸葛先生的看法。
“哐当”一声,海碗落在樟木桌上。青年伸出小臂抹了把嘴角,麦屑混着油渍在麻布袖口洇开。沈墨不自觉往前倾了倾身,膝盖压得苇席吱呀作响。
青年修长的手指忽然捏住案上的陶壶耳,悬腕斟了碗浊酒。酒液在碗中打了三个旋,青年仰脖饮尽,这才屈指弹开黏在衣袍前襟的饼渣:
“老将军太急了.....若金人的骑兵真如你所说,老将军在这平原地带以步兵冲击骑兵,必败!”
这青年,当然就是诸葛亮!
在他印象中,一阵五丈原的秋风刮过,他眼前一黑,关于北伐的种种尽皆消散。
而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被卷进了绵蔓河之中,再之后,他就被种师中捡到带回了真定府。
自其穿越而来已经过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之间,他也熟悉了这个时代的种种,。
这里,居然是九百年之后的世界!
阿斗自他死后,又带着董允费祎姜维等人坚持了三十年,不容易!
当然,相较于刘备,他是直接身穿而来,在大宋算是个彻头彻尾的黑户。为了讨一碗饭吃,给种师中当军师、帮邻家大娘种地挑水、为宋军监修军械....凡此种种,他都做了一个遍。
不管怎么说,八尺大汉,在这个时代只要肯卖力气,总有饭吃的!
“我就知道!”沈墨起身,急得直跳脚。“这可如何是好?”
“种太尉岂能视军事为儿戏,如此轻易地便出城与金人野战。”
“沈兄也是着急......”诸葛亮咧嘴一笑,“败也分三六九等,岂能归之一类?”
“诸葛先生,这里头还有什么说法不成?”沈墨坐下,凑到了诸葛亮身边,躬身以请。
“沈兄不用客气。”诸葛亮连忙起身,将沈墨扶起,与其一并坐下。
沈墨,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饭票,岂能对饭票不敬?
诸葛亮抬起左手轻轻捻动颌下长须:“昔者老子尝言‘反者道之动’,这阴阳消长之理,恰似日月轮转、潮汐涨落。且问沈兄....”诸葛亮的声音陡然清亮起来,“汉高帝与项王七十余战,荥阳之围时连发髻都被流矢射散,彭城败走时连儿女都推下车去,为何最终竟能困霸王于垓下?”
为什么屡战屡败的高帝偏偏胜了?百战百胜的项王,为什么最后却是败了?”
沈墨缓缓摇头:“在下愚钝,还请诸葛先生明示。”
“盖因这天下大势,非关一城一地之存亡,亦非一战一役之胜负。”诸葛亮缓缓为沈墨倒了一杯浊酒,随后抬头直视沈墨,眸子中映出青铜剑般的冷芒,“正如江河改道,看似是某处堤岸溃决,实则是千万里河道积势而成。”
“因为决定天下走向的,皆是在于一个势字!”
“势?”沈墨刚要举盏就唇,闻言手腕悬在半空,杯中酒水泛起细密的涟漪。
“夫兵者,不祥之器...”诸葛亮声音蓦地低沉下去,像是在咀嚼回味千年前写在竹简上的墨迹,“沈兄可知道这个道理?”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这是道德经里头的道理。大概是说只要动兵,总会有所伤亡,能不用就不用。”
沈墨抢声答道。
“如此看来,老将军如此行为不正是违背了圣人的道理?”
“沈兄所言道理,皆是在“不详”二字,恰似你朝大苏学士‘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所言,我看圣人之言,皆在‘器’之一字?”
“什么叫你朝?诸葛兄这面貌,还能是契丹女真人不成?”沈墨笑道。
“哈哈哈....,嘴打瓢了,哈哈哈。”诸葛亮打了个哈哈。
“无妨。”沈墨挥了挥手,示意诸葛亮继续。
诸葛亮轻叩面前的海碗,清脆声响传来,他清了清嗓子:“‘器’就如这家中米缸饭碗,能存粮便算得用。兵事于国,亦如铁锅于灶,胜败不过锅底焦糊,要紧的是可曾有粮食入肚。纵使沙场折戟,若百姓碗中有粟,便如破缸存米,虽漏犹可续炊。”
“但若是耗尽银钱打造描金镶玉的碗碟,却任白米洒落满地,不顾百姓是否有饭吃,那饥民赤足踩碎珠玉之时,便是山河崩裂之始!”
“简而言之,器,便是锅碗瓢盆,势,则是腹中饥饱。”
“只要肚子吃饱了,锅碗是否完好,皆是无碍。”
“那老将军此举....”沈墨还是不解。
“是一个‘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道理。”诸葛亮点了点头。“金人后有追兵,前有堵截,老将军无论胜败,都对得起天下。”
“就算是败,也是剜其血肉。若纵使金人全师而退,则如放虎归山。待秋高马肥时,金人必如野火燎原,其势愈炽!”
“受教了。”沈墨拱手感慨道。“只是,老将军对得起天下,却是要对不起那些儿郎了。”
“唉。”诸葛亮也是无奈叹气,这个话题太过沉重。
如果现在不想死人,那等了秋天,只会死更多的人。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个时代的皇帝大臣没有做好“预”字,那就只能付出代价了。
“沈兄家学渊博,我也只是班门弄斧,即便我不说,沈兄也是能明白的。”诸葛亮趁机转移了话题。
“诸葛先生折煞我了,所谓家学,皆是家父的学问,我只是学得皮毛。”沈墨恭敬回道。
“尊公经天纬地之才,我若得早生数十载......当与先生坐而论道,煮酒辩经,纵使论上千年,亦不负此中真意。”
沈墨之父,正是那大名鼎鼎的梦溪丈人沈括,与诸葛亮一般的全才。
诸葛亮也是借着沈墨的光,读了其所写的《梦溪笔谈》,大有获益,心中对之也是不免产生了一种英雄惜英雄的惋惜之情。
闻得此言,沈墨心中也是一扫阴霾,出声打趣道:
“哈哈哈,就凭诸葛兄这饭量,与家父论道百年,皇家都要被你吃光了!”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若是诸葛兄能早生上几十年,赶上哲宗在位,靠着食量与识量,定是能当上宰相的!”
“食少而事烦,其能久乎?”诸葛亮抚膺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