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杂文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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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话杂文

鲁迅是当代杂文的奠基人。谈到杂文,总觉得是五四以后兴起的一种新文体。其实,这种文体在我国不仅古已有之,而且不论量还是质,都在文学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远的不说,单说成书于南朝梁的《文选》,诗以外的三十多种文体中,有许多是写得很漂亮的杂文。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东方朔的《答客难》,写得何等俏皮。唐宋八大家笔下的散文,有相当一部分,应属杂文的上乘。韩愈的《马说》仅几百字,却波澜起伏,真算得缩千里于咫尺。柳宗元的《三戒》《鞭贾》诸作,精悍辛辣,是锋利的匕首。东坡“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杂文的佳作更多。我想,精选历代杂文为一书,怕要有厚厚的几大本。

鲁迅的杂文实为推陈出新的巨大成果。我们学习写杂文,固然有鲁迅及当代诸大手笔的作品在,固然有国外许多优秀的幽默小品在,但欲求深厚,不可不探源古昔。自己本来有许多好东西,比如说,有许多钢质精良的旧式剑戟,只要回回炉就可以铸成步枪和刺刀,却偏偏一律指为废物,把它们抛到垃圾堆里去,实在可惜。

杂文的脊柱是什么?是见解和感情。

想想看,鲁迅的杂文里头,是什么东西震撼了你的灵魂?是什么东西使你永记不忘?是什么东西使你感到有千钧的重量?主要是那洞察古今的深刻见解和那火一般炽烈的爱憎感情。与他同时或前后,也出现过不少艺术手法颇为高明,却思想平庸,感情淡薄的小品文,都轻飘飘地如过眼云烟,没在记忆中留下多少痕迹。

文艺界有人认为,写作品要清空一些,超脱一些,就是离政治和现实生活远一些。写其他文学样式不谈,写杂文若做如是想,无异于走进了死胡同,不如不写。不写,岂不更加清空?深刻的见解应是切中时弊的;炽烈的感情应是与民众的心相通的。

深刻的见解和炽烈的感情从哪里来?这个问题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用得着鲁迅的一句话,水管里流的是水,血管里流的是血。我看看自己几年来写的东西,痛感最大的不足是浅和淡。

没有脊柱,成了软体动物,谈不到美;光有脊柱,没有光润丰腴的肌肤,美也并不惠然肯来。杂文的美,是幽默的美。幽默是什么?我说不清楚。读鲁迅的杂文,有时忍不住会心微笑或捧腹大笑。幽默,也许是一种笑,一种从容的笑,轻松的笑,开心的笑,蕴藉的笑,高尚的笑,这最后一笑十分重要,没有高尚的情趣就没有幽默,只有市井上的无聊的诙谐,俗话叫“耍贫嘴”。

杂文,可以凌厉,如金刚怒目;可以深沉,如哲人静坐;可以柔婉,如舞袖徐舒;可以清丽,如芙蓉出水。但更多的是幽默。就是在上述种种不同风格中,也不时撒上一点幽默的胡椒。

幽默从哪里来?幽默本来存在于生活之中,不是生活的附加物。幽默也应是杂文的内在因素,不应是附加物。对生活持乐观态度,有深厚的文化修养和广泛的生活情趣,又是把读者看成知心的好友,把写文章看成是坐在书斋里无拘无束地谈天,这样,幽默不招自出。如果高自位置,写文章如坐皋比而讲经书,总是板起面孔训人,话也许句句是真理,可惜先把幽默吓跑了。

但,如果有人问我:你在这里大谈幽默,你倒来幽默一下看看?我只有弃甲曳兵而走。幽默是偶然的机遇,不是跟气功那样,一运气就来的。

有人说,杂文算不得文学。算不得就算不得吧。有人说,杂文即便算文学,也是个小品种,比之体育,连乒乓球都够不上,只能算弹球(小孩子的一种游戏),弹球就弹球吧。有人说,杂文得不到重视,评奖也轮不到杂文,不受重视就不受重视吧。有人说,写杂文吃力不讨好,如涉焦原,如走钢丝,得罪人事小,还说不定几时自会跌跤,吃力不讨好就吃力不讨好吧。杂文,还是要写的,写了有地方发表,够满足的了。吟罢扬眉有写处,微躯此外复何求?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何况而今人生并不都是惨淡,并非真猛士如我者也敢于拿起了杂文的笔。我好有一比,比作一个义务干清道工作的老人。心闲不住手也闲不住,随时清除路面上的灰尘、垃圾、粪便,以及砖头瓦块,让前进的行人和车辆走得安全些,顺当些。虽然积多年之经验,深知笔杆的作用是极有限的,但是这作用总不能说等于零,因而我的心里是快慰的。

说说我自己。我本来是只弄弄讽刺诗的。我的《自题小照》写道:“数行非汉非唐字,几首不三不四诗。”当时我正迷着写魏碑,所以有上句,下句就指的是写讽刺诗。八九年前,我同语言学家张志公先生谈到又有许多人拜佛的事。志公先生慨叹地说:“不是砸就是拜,难道没有既不砸也不拜的第三种办法吗?”我说:“你的议论发得好,值得写一篇杂文。”事后我真的写了一篇杂文,在《散文》上发表出来。这是我写杂文的真正的开头。“文革”前写过一两篇,早被读者和我自己忘记,找也找不到了。

接着,写了一篇《“帮”式上纲法》,这篇杂文的意思,倒是正在我心里盘算已久,感到如鲠在喉,非吐不快的。原来想写诗,后来感到用诗写受拘束,才改用散体,所以写成了“诗话”型的古怪的模样。自此以后,写得日渐多起来,约稿的也日渐多起来。开了头,就收不住了。这样,一直舞文弄墨,忙到现在。

不难看出,写杂文我是个新兵,只有十多年的历史,而且不是专于一艺。有人问我:你是怎样写起杂文来的?我回答:因为写文章比写诗少一些拘束,可以直抒胸臆,所以,在写诗感到不方便的时候就写杂文。这是实情,就这么简单。讽刺诗和杂文是相通的,在我自然不存在实行多大的转变。同是一条船,只是时而划桨时而挂帆而已。

写杂文的人必定能谈出许多关于杂文的道理?不一定。作家,有的又是评论家,有的则不是。关于杂文,我实在讲不出多少道理,而且所讲的也未必恰当。从这篇文章里就可以看出,写评论我是个矮子。

春风不染白髭须。看看自己的胡须,颇有几根霜雪色的了。我要加倍努力。在杂文方面,我追求的是:能够使花园里的苍蝇感到不舒服。指给人们看:这是苍蝇呀!引起人们的憎恶,从而赶之打之。

(原载《杂文创作百家谈》河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