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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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疯疯癫癫的仓巴(从事诵经占卦的宗教职业人)肩挎油脂浸满的布包,走进了夏诺村。一顶牛毛编织的毡帽下,深邃的双眸像是多情的蜂儿,一路上都在寻觅“花粉”的惊喜。走到半路,遇见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仓巴像猎狗般靠近中年妇女身边说:“满身弥漫着酸溜溜的味道,咋不知道时常清洗清洗呢?”中年妇女一脸木讷讷地问:“清洗什么?”仓巴面不改色地说:“你的下面呀!”中年妇女当场愤怒,对着仓巴的脸颊狠狠地吐了一把口水,说:“疯子。”仓巴却依然哈哈大笑着继续赶路。跟随在他后面的迎请人羞愧得入地无门,不时发出“啧啧……”的感叹。仓巴转身笑着说:“愚人,收敛起你的感叹吧!”那人无意间耸耸肩膀,不料包内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仓巴突然紧锁眉头骂道:“愚人,把你卖了也买不回包内的法器,一定要爱护好。”那人没有吱声,继续跟着仓巴赶往赛克家。

赛克家大门外,十几个男人一字排开恭迎活佛、僧侣、仓巴等。仓巴大摇大摆地踩着地面上用白灰绘制的图案朝大门走去,大家纷纷恭敬有加。仓巴顺手拍了拍一位中年男人的肩坎说:“愚人,瞪我干吗?你的床头飘不出女人的体味,怪我吗?”人群里挤出一丝笑声,又立刻沉默了。

仓巴进门后,非常谨慎地坐上了铺好的卡垫。从黑色背包里慢悠悠地取出经书、法器等,整齐地摆放在木质的小桌子上。表情突然深沉下来,透出满脸的庄严与慈祥,口中不停地默诵起经文。一位老人匍匐着身躯祈请:“阿尼扎西啦!扎西邓珠和手下们的魂遗落在了贡嘎雪山下,那里没有避寒的门窗,没有热腾的酥油茶,他们在异乡肯定找不到回家的路。为此,恳请您占卦提示安葬吉日。”仓巴深吸了一口气,硕大的手掌慢慢打开黄色布裹实的薄经文,神情异常地怪异。

日落时分,彭措舅舅带着马队从东面的山坡上缓缓而下。他们走得非常地艰难和谨慎,夕阳的余晖接纳了马队一路的辛酸。静候等待的村寨人开始沉默如石,除了嘴边默诵经文的嚅动声外,就是满腹地扼腕叹息。过了许久,马背上驮着十具冰冷而僵硬的尸体回到了村寨。父亲身中八枪,全都集中在上半身。从额头眉宇间直穿脑后的那一枪也许是窒息前的最后一枪。从脑后茶碗大小的伤口推测,枪手射击的范围应该在二百米以内,所用枪也肯定是狙击类步枪。父亲平常总爱佩带的银刀、护身符、左轮手枪、金马鞍戒和右手大拇指上的玉环已经被偷走。曾被人解开绸缎藏服全身上下搜索过。

母亲嚎哭着奔向马背上捆绑的尸体,嘴上不停地喊:“把他抬回家。把他抬回家……”村寨的老人们不停地劝说:“尼唱(村寨人对晚辈女性的尊称。即我侄女之意),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这样,更不能把尸体抬回家。”

“他一生辛苦治家,死后还不能回家,我不干。”

“藏区所有在外离世人的尸体是不能抬回家的,这是千百年的禁忌习俗。我们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也不能胡来啊!”

这时,村中的几个妇女把母亲拉回了家。人们接过牵马绳走向房后的果园。绿树成荫的核桃树下,十具尸体一字排开,父亲的尸体就靠着核桃树根停放着。

据说,这棵核桃树的幼苗是赛克家先辈们当年从遥远的云南带回来的。当时,路途遥远,生怕幼苗途中热死,就把幼苗装进灌满水的牛角封存后,带回村寨种植的。

村寨人忙碌着,而我呆呆地站在一旁。从出生至今,从来没有想过有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更没有思虑过自己将会怎样应对。远远望着父亲及其他人的尸体,手心里沁出胆怯的汗水,藏在藏服里的心跳得更加地厉害,感觉整个身体在微微颤抖。这时,彭措舅舅来到我身后说:“孩子,背着敌人愤怒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舅舅的手搭在我的肩坎上,但我一直不敢抬头看舅舅的脸,生怕被他看穿我的心思。

双眼直直地盯着父亲僵硬的尸体,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可我依旧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一丝愤怒。这不是我所希望的状态,更不是无数双眼睛所期待的结果。此刻的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想静默无声地站着。一位老者端着铜制的香炉,经过我的身边向十具尸体走去,紧接着身穿黄色布褂的活佛悠然走来。村寨的男女老少纷纷低下高贵的头颅虔诚迎请。五十多岁的活佛双眼直盯着不超过七尺远的前方,缓缓坐上了简易的佛床。

佛床前摆放着麦粒、金刚杵、法铃等,还有金黄色的龙碗。大家的表情就像久旱逢甘露的花朵,开始有些舒缓。活佛浑厚的诵经声划过所有竖立的耳际,便传入我的耳蜗。虽然我没有听懂半句诵读的经文,却有一种浸入心田的慰藉。我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活佛的开示,只希望能避开村寨人围剿的目光,祈愿能像幸运逃脱的小鹿,可总觉得每个人的眼神都是那样的尖锐。特别是赛克家族的长辈们,就像焦灼的阳光,一直用异样的眼神注视着,让我瞬间闻到了被烧焦的气味。心里又无数次自问,为何不在众人面前掷地有声地发誓:“一定要把仇人的头颅当凳子用,把仇人的鲜血当山泉喝……”那样至少可以缓解即将凝固的气氛,也可以让赛克家族长辈们没那么尴尬。

活佛闭目诵读着经文,不时用硕大的手向十具尸体抛撒着麦粒,也向围观的人群抛撒。娇小的颗颗麦粒与空气撞击,又回归到了大地。其中有几颗麦粒直接撞击在我的鼻梁上,它们满脸的无奈是那样的真切,而追逐麦粒的众人目光又一次俘虏了我,我也像麦粒一样满腔都是无奈。紧接着有长者手捧一条皱褶爬满的哈达祈请:“智悲双运的仁波切,白天终究是黑夜的前奏,祈请伸出您慈悲之手,让扎西邓珠等人走出黑夜的恐惧。”

活佛的表情庄严而淡定。一直埋头直视着桌前经书上小蝌蚪大小的黑色经文,手持起黄铜小盒,不停地往盒子内掷着骰子。过会儿,便开示:“没有走不完的路,没有续不完的情,就为死者们在四十九天之内念诵一遍《甘珠尔》,祈愿他们穿越黑暗时,能少一点恐惧与茫然。”

大家相互对视了许久,个个依旧保持着前所未有的静默。其实大家心里非常清楚:几十年里,村寨有多少人离世,也从没听说过要念诵《甘珠尔》。

活佛走了,走得非常地矫健与稳重,可村寨人内心的恐慌与不安,几乎要捅破自己的身躯流淌成黑色的河水。女人们纷纷退下了。村寨男人们用牛毛编织的幔子围起了核桃树。

夜幕开始降临,村寨老者们依次坐在赛克家的厨房,牛舌般的火焰舔舐着泥土夯实的灶膛口。厨房中央的横梁上,悬挂着生铁条编制的铁网。上面堆放的松光枝燃烧得有些懒散,微弱之光颤颤巍巍。大家手持念珠默诵着经文,谁都不愿意捅破那份静谧。这时,奶奶开口说:“辛苦大家啦!请喝茶。”虽然奶奶的语气非常淡定与轻松,但毕竟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没人大声应答,也没人主动端起藏桌上的茶碗。

母亲被人搀扶着从卧室带到了厨房。蓬头垢面的母亲背靠着灶膛边坐下。一双眼睛就像被蜂儿蜇过一样,已经浮肿不堪。一旁银发的老者抓住她的手说:“尼唱(我侄女),人生无常,别太难过。自己要保重身体,喝点元根汤吧!”老人的劝说却没能换来母亲的坚强,反之失声大哭起来。起初,奶奶双目紧闭默诵着经文,可听到母亲依旧哭闹不休,慈祥的脸庞如同骤变的五月天,愤怒着说:“莫鲜(傻女之意)闭上你的嘴。”虽然哭声小了许多,却还是没有停下来。奶奶更加气愤地骂道:“你给我滚出去,赛克家没有像你这样懦弱的女人。”当听到奶奶愤怒的责骂,母亲立马停止了哭泣,端起碗开始默默无声地喝着元根汤。

当年爷爷在世时,整天好赌,又没有睿智应对别人的奸诈。有次,邻村的几个男人约爷爷喝酒。酒席上用恭维的话迷惑着爷爷。爷爷乐呵呵地被人灌醉了,然后又带他去赌博。酩酊大醉的爷爷大声叫嚷:“我是谁啊!还怕押注吗?”身边人阿谀奉承地说:“就是,赛克家的老爷,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最后不仅输掉了所有身上的银元,还输掉了房屋和几亩良田。天破晓时分,爷爷开始酒醒,神志也开始清醒。得知输掉了房屋和几亩良田,当场吐血死在了他一生钟爱的赌桌上。

一个多月后,几个陌生的男人突然来访,说是来索要爷爷生前输掉的几亩良田和房屋。其实奶奶早知道赌桌上爷爷被人欺骗的事情,只是忙于操办爷爷后事,未能前往讨个说法。不料今天他们自己主动送上门来。奶奶看到这些人狡诈的面孔,二话没说掏出腰间佩带的手枪,直接对着向她怒吼的男人额头开了一枪。弹头瞬间穿过亮堂的额头,后脑勺飞溅出几滴鲜红的血。那人像朽木一样当场倒地死亡,其他人纷纷转身仓皇而逃。

第二天清晨,村寨男人们开始忙碌着为死者们清洗身躯,然后捆绑成母胎内的卧状。轮到给父亲清洗时,一条断尾的菜花蛇蜷缩成一团,卧睡在父亲的胸部。大家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不知道如何处理。有人跑去赛克家悄悄禀报给村中的老者们,不料被一旁的奶奶听见。奶奶起身端起燃放着柏叶枝的香炉,对那人说:“我跟你们去。”

奶奶要靠近儿子尸体时,有人劝道:“阿松(姨之意),不要再靠近了,我们帮你来放。”奶奶还是坚强地走到父亲尸体边,将香炉平放在地面上。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地高诵:“神性超空的青布日山神,请您像放牧村寨一样,放牧我儿的亡魂;护爱如母的赛克勒(家神),请敞开您宽广的胸怀,陪伴我儿的亡魂走完远行的路。”这时,菜花蛇开始慢慢蠕动,滑过父亲的脸颊,沿着树根向上爬行而去,最后消失在茂密的枝叶间。

大家再次静默无声。太多的疑惑和不解如密布的乌云,层层碾压过人们的脑际。如果可以,所有人都想祈请佛主:我父亲的胸部为啥突然出现菜花蛇,为啥要念诵《甘珠尔》。

过会儿,一群身着绛红色僧服的僧侣来到核桃树下,开始摇铃诵经。法事要结束时,村中十名身强力壮的男人背起用白布缝制的尸体袋。其中一位高僧向尸体袋抛撒麦粒。接着前面十位手持白布印制的风马旗队伍开始出发了。紧接着十位背尸人依次前行,其他的出殡人群紧跟其后。长长的出殡队伍缓慢出行,犹如刚才断尾的菜花蛇,所有人在沉默中爆发。

赛克家院坝内一群年迈的老者们围成圈,大声念诵着“唵嘛呢叭咪吽”。大家脸颊流淌着止不住的热泪。据说,“唵嘛呢叭咪吽”是大慈大悲观世音的咒语。持诵大秘密咒六字真言可脱离六道之苦,往生极乐。“唵”关闭进入诸天道之门,从天道死亡痛苦中解脱;“嘛”关闭进入修罗道之门,从战争残酷打斗中解脱;“呢”关闭进入俗人道之门,从人道贫病苦难中解脱;“叭”关闭进入旁生道之门,从无明愚痴痛苦中解脱;“咪”关闭进入恶鬼道之门,从饥饿痛苦煎熬中解脱;“吽”关闭进入地狱道之门,从严冰酷热痛苦中解脱。

远望东面山坡上爬行的送葬队伍,再看看带着挂满伤痛的诵经老者们,我的脑海再次闪现出父亲生前的模样。去年的今天,父亲刚从西藏回来,给我带来了许多好吃的糖果和各色衣装,灶膛边飘飞着一家人幸福快乐的笑声。远方的亲朋好友也相继闻讯来拜访。父亲跟人交谈,每一句话都深思熟虑后,才会滑出他的双唇。有人说:“扎西邓珠的话只有细嚼慢咽后,才能体会其中的寓意。”

父亲生前常说:“男人强悍的外表只是父母恩赐的外衣。真正的康巴汉子,必须拥有严谨的语言艺术技巧和神鹰一样的超人智慧。”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数,我无数次问自己:“到底应该嚎啕大哭,还是用康巴男人的血性延续名望家族后裔的使命?”答案是:我不知道。这种纠结之事不可能去问任何人,包括家中的亲人。

西边席卷而来的微风拂面而过,乌鸦在枝头上“哇哇”地惨叫着,起飞的雀儿也飞得很无奈。这时,彭措舅舅拍着我的肩膀说:“侄儿,坚强如石是康巴男人的秉性,有仇必报是康巴男人的天性。作为赛克家族的后代,一定要有接受现实的勇气和挑战自我的胆量。”抬头看着彭措舅舅黝黑的脸庞,鹰一样的锐眼,仿佛要刺破我对宿命的拒绝之心。

下午时分,除了赛克家族的近亲之外,村寨的男女老少都陆续离开了。我依偎在年迈的奶奶身边,紧紧握住了她筋脉突兀的双手。奶奶的眼角突然流下一行热泪,那种泣不成声的隐忍之痛,伴随着珍珠大小的泪珠尘埃落定。静静注视着奶奶深深的皱纹间迂回流动的眼泪,我还是鼓足全身的勇气说:“阿斯(村寨人对奶奶的尊称),请你放心,还有我呢!”奶奶右手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孙儿,你的父亲是位非常了不起的康巴男人,他的睿智可以超越远飞的神鹰,他的勇猛可以超越草原上的狼群。刚出生时,占卦师还说他是财神的化身,一生必将富贵圆满。唉!”

“别再伤心啦!我亲爱的阿斯。”

“尼措(村寨人对侄儿的尊称),你一定要像父亲一样,用睿智和勇敢撑起赛克家族的荣耀。”

我低头答应着奶奶,可心里一片茫然。

过会儿,奶奶又开始自言自语:“难道他的护身符没有灵验吗?”

彭措舅舅俯下身体劝导着奶奶,但她依旧自言自语不休。听说父亲随身佩戴的护身符是当年赤江仁波切念咒加持三天三夜后,亲赐给爷爷的圣物。据说,佩戴这种加持过的护身符,利刀立马变钝,弹头只有蚊叮的威力,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奶奶冥思苦想了许久,突然大声骂道:“护身符肯定不是什么圣物,可恶的赌鬼(爷爷)肯定欺骗了我和儿子。”彭措舅舅还是耐心地劝导着奶奶。作为出家人,其实他心里非常清楚爷爷的护身符是不是珍品,也肯定知道护身符为何失灵。

听着奶奶悲愤绝望的哭闹声,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一种揪心而无助的疼痛,多么希望当地政府能出面处罚那些杀害父亲的土匪,可父亲生前爱说:民国政府的那群人眼里只有白银,根本没有百姓。也许奶奶的眼泪不是女人悲伤的眼泪,也许是对宿命的一种无奈。假如早在二十年前,奶奶肯定日夜兼程地赶到了仇人的灶膛边。看着奶奶如今泪涕混乱的表情和舅舅凝神发呆的眼神,我悄悄地离开了家。独自一人来到了父亲坟头前。大大小小的花岗石砌成了一座形如包子的坟墓,一侧插着白布上黑墨印制的风马旗。

我跪在坟头前,失声大哭起来。我的哭声凄凉而悲伤,就像溃堤的洪流。眼泪里混杂着连自己都不清楚的女人之泪,也绝不仅仅是在脸颊间流淌。空旷的原野,山风肆意地吹皱着花草,叫不上名的虫儿悠然骚动。它们闻着血腥味拼命地一直往上爬,努力寻找着石头与泥土之间的缝隙。有些幸运地钻进了坟里,有些不幸地被卡在了针尖大小的缝隙间,有些大虫在地面上啃食着小虫……它们的世界也极其荒诞无稽。此刻,只有静默如诗的大地知道我的悲伤,湛蓝如镜的苍穹知道我在哭泣。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位非常注重生活细节的人。每次出门远行前,他都会先洗手,再佩戴爷爷传给他的护身符,然后用柏叶枝熏一遍。据说,有次父亲从西藏回家的途中,也遇上了劫匪,也向他近距离开了五六枪。逃过袭击后,父亲解开藏服,射中的弹头从藏服内纷纷落地,身体却安然无恙。当时,母亲忧心忡忡地问:“当地的政府官员难道不去剿匪吗?”父亲和奶奶淡淡地微笑着,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

父亲的坟头,飞虫们欢快地舞蹈着,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一只黑色的小蚂蚁跟着一群蚂蚁拼命地往上爬行。也许它出生不久,也许它腿脚有毛病,每次爬行到花岗石一截都会摔倒在地面上。一只大蚂蚁又把它扶起来,它又拼命蠕动着柔弱的身躯再次爬行。此刻,我便想起父亲生前让我吃树椒的情景。每次与父亲一起吃饭,总是让我喝树椒和酸奶饼泡制的水。看到我辣得满脸通红,还发出“哈哈哈”的辣嘴声,父亲就会开怀大笑起来,还教育我:“康巴男人怎么能被小小的树椒辣得叫唤?我们的先辈身中几枪也不会吭一声。”

我一直跪拜在坟头,渴望自己也能像小虫一样,沿着缝隙钻进去,去瞻仰父亲的尊荣。夜幕悄悄地从山顶降落而下,这时,有人在拍着我的肩坎。幻觉中我认为父亲已经站起来了,便兴奋地抬头大声叫喊。黄昏的光影中,扎西拉姆蓬头垢面地站在我身后,她的双眼是那样的清澈如镜。她没有嘲笑我,也没有说什么,好像在等我缓过神。假如她不出现,今夜我有可能一直跪在坟头前。

回到家,亲戚们也离开了。家中只有奶奶、母亲和彭措舅舅。奶奶斜靠着灶膛,闭目捻动着菩提念珠。阿妈浮肿着双眼在铁架上添加着松光枝。彭措舅舅戴上口罩收拾着灶膛土坎上熄灭的酥油灯,还不时用一块黄布精心擦拭着已经燃尽的酥油灯具。宽敞的厨房静默得可以听见苍蝇飞翔的声音。也没有人问我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回家,仿佛我们都是陌路人。

那夜,我又梦见自己游走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草甸上,突然,迎面席卷而来的狂风幻化成了巨型魔女。顷刻间披肩的散发遮住了茫茫苍穹,日月在散发间若隐若现。魔女张开血盆大口,颗颗利齿锋利无比,犹如巨蟒的舌头血淋淋地从魔口中露出。一对巨乳在胸前不停地晃动着,奶头有小山丘那么大。我嘶哑着叫喊:“救命啊!我的三宝。”这时一位骑着天蓝色坐骑的人横空而降。尊容也为天蓝色,就像捕捉猎物的虎豹,直接扑向了魔女。魔女顿感不妙幻化成一股风又飘走了。那位天蓝色尊容的人对我说:“孩子,你不要到处乱跑,还是早点回家吧。”虽然两人相距很近,可那人的声音恢弘如梵音,仿佛是从云层间传来。周边的植被也被那声音惊醒,个个颤抖起来。这时,家中鸡冠如血的公鸡开始鸣啼。我便从噩梦中惊醒,全身已经大汗淋漓,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胸口跳动得异常地厉害。睁开双眼,繁星还闪烁在夜幕,那颗叫启明星的星星明亮如灯盏。我用手抚平胸口自言自语:“感谢我的公鸡,要不自己还在噩梦中。”

吃过早饭,我和舅舅等人托着父亲生前的衣物前往东面半山腰的温泉清洗。一路上我感觉全身疲软无力,脑海里总是浮现昨夜梦的片段。舅舅看到我无精打采的模样,便问:“咋啦!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本不想向舅舅讲述昨夜的梦境,但心还未决定,口已张开。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梦的前前后后。舅舅的脸顿时凝固成了一座冰山,没有任何的应答,只是一个人埋头前行。我看到舅舅的骤变,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梦是我做的,惊吓也是我受的,为啥舅舅惊呆成这样。

温泉位于青布日神山脚下,据说泉池内常有蛇出没。当地人称之为“蛇泉”。泉池分为露天泉池和溶洞池。相传,洗蛇泉时,若有蛇游过自己的身体,预示着清除了满身的污秽与业障。

中午时分,我们终于抵达了蛇泉。卸下马背上的衣物浸泡在露天泉池,开始拾柴烧茶。舅舅掏出准备好的经幡,在火焰上飘了几下,便走到温泉右侧的荆棘边小心翼翼地悬挂着。我脱光衣服,用脚踩了几下浸泡的衣物,便像鱼儿般游进了溶洞池内。头放在一块“凹”形的乳石上,直躺在泉池中。不知过了多久,一块小石子打在了我的头上,惊醒了泉池中熟睡的我。舅舅的脸颊毫无血色,只是用右手指着上方。我立刻坐直,揉揉惺忪的双眼向四周张望。泉池中几条小蛇在悠闲地游动。头部乳石上有十几条蛇相互交缠,一只乳白色的巨蛇卧居中央。蛇头畸形,有拳头大小。我直接瘫倒在泉池中,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逃跑。所有泉池内的蛇群没有一只向我袭击,仿佛它们眼中根本没有我。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在泉池外的露地上。舅舅的表情异常地复杂,既不是责骂我的神情,也不是怨天骂地的愤怒。夏诺村人祖祖辈辈都说蛇泉有蛇,但没人沐浴时遇上过今天这样的情景。舅舅一边抚摸着我的脑袋,一边喂我吃饭,嘴里不时发出:“我的侄儿,我的心肝。”在端起茶碗的瞬间,我感觉到舅舅的手一直在颤抖。这种颤抖就像我先前的颤抖一样。

面对舅舅的担忧和颤抖,我坐直身体说:“舅舅,我没事,自己来吃。”舅舅和其他人都走向露天泉池,急急忙忙清洗着父亲生前的衣物。洗到白色丝绸衬衫时,在缝制右侧的口袋里发现了一枚银戒指。戒指台面镶嵌着一块方形的玛瑙,两侧雕工精美,舅舅立马将银戒指装进了自己的衣兜,表情变得有些怪诞。

日落时分,我们收拾好荆棘上晾晒的衣物,准备回家时,丛林间忙碌一天的砍柴人哼唱起一首优美的山歌。歌声像山泉般甜美,如诗的唱词久久萦绕在我的耳际:“感恩的父母叮嘱我/请不要去悬崖峭壁/若不去悬崖峭壁/薪柴长在悬崖上。”

一路上,舅舅一直沉默寡言,唯有清脆的马铃声清晰如歌。回到家中,奶奶依旧闭目念诵着经文,母亲的双眼依旧浮肿不堪。静坐在厨房,我瞬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空寂。彭措舅舅埋头吃过晚饭后,既没有向奶奶请安,也没有安慰母亲,独自一人爬上了三层楼。彭措舅舅比父亲小五岁,七岁入寺为僧。听奶奶讲,舅舅虽没有父亲的强悍与经商的聪慧,但出生那天早晨,天际出现了日月星辰同辉的奇观。入寺以来,寺庙高僧大德们都纷纷赞叹舅舅慧根清净,天资聪慧,的确是修佛之才。他每天起早贪黑苦读经文,严守寺庙清规戒律,几乎没有任何世俗杂念。一直以来,村寨人对舅舅崇敬有佳,总觉得有天舅舅身上会出现什么圣迹。

一年四季,舅舅基本在寺庙入住,几乎没有时间回家看望。即便回家探亲,吃过饭都会独自走进二层经堂内。今天舅舅有些反常,头也不回地爬上了三层。看着舅舅的背影,我也悄悄跟着上了楼。舅舅推开了父亲卧室的门,又关上了。从门缝里我清晰地看见舅舅手上把玩着父亲生前最爱的猎枪。那把猎枪和左轮手枪是父亲在云南花重金购买的。据说可以连续打几颗子弹,不像藏式枪那样每次都需要倒入火药与弹珠,用起来非常方便快捷。

舅舅的手指在这把猎枪上滑动着。手指每触碰到扳机都会莫名地抽搐一下。舅舅仰头长叹了一口气,还是鼓足勇气将食指装进了扳机口,动作极其笨拙,就像男人在编织氆氇。舅舅的眼神一直不敢直视枪把,也许是觉得自己无能,也许是……

那晚,可怕的失眠再次缠绵悱恻。脑海里始终闪现出舅舅抚摸猎枪的那份纠结。窗外明亮的皓月被黑云慢慢覆盖,繁星闪动的双眸注入了太多想象之外的预言。出家为僧的舅舅,突然摸枪绝对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可又不敢告诉奶奶和母亲,生怕奶奶脸颊迂回流淌的热泪再次被引流。

天刚破晓,母亲和奶奶叫我起床吃饭,今天的早餐比往几天吃得早了些。当我来到厨房时,舅舅盘腿坐在灶膛边默诵着经文,绛红色的僧服穿得有些凌乱。过会儿,父亲生前的侍从丁真次称也来到家中,说是来看望奶奶和送舅舅去寺庙。舅舅拉着奶奶的手说:“阿妈啦!我也该回寺庙了,您自己一定要保重好身体,不能让忧伤入住到自己的心窝。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一定别忘记念经诵佛之事。”奶奶像个听话的孩子一直点头应答。吃完饭,彭措舅舅对着丁真次称使了个眼神。丁真次称跟奶奶和母亲告别后,先走出了厨房,在楼梯口的黑暗处提走了一个包。

临走前,舅舅抚摸着我的头说:“侄儿,花儿向往夏季是花的天性,但迎接冬季是花儿无可奈何的选择。你一定要照顾好奶奶,听你母亲的话,凡是做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不可鲁莽冲动。”

舅舅走了,带着出家人满腔的无奈与感慨离开了。母亲和奶奶没有任何的叮嘱,总觉得苍穹的太阳一直可以温暖身心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