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岁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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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妇女节

一点四十分,整个世界都还在午睡,只有西面文印室的打印机在轰轰作响。王慧敏站在打印机前,揉着有些浮肿的眼睛,昏沉沉地等待着九份一模一样的项目汇报书从散发着热气的深灰色塑料外壳机器里面吐出来。

一份十页,得把它们一一挑出来,把写着“花漾内衣三八节营销数据总结”的三号宋体加粗标题放在首页,纸张对齐,按下订书机。被标上了下划线的“数据”两个字显得突兀,无声宣告着这份报告的意义所在。灰色触摸屏面板上,浮现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眼皮耷拉着,眼睛稍有些前凸,眼神空洞,两侧的短发散在脸颊上,在这个俯视的角度下,就像废旧池塘里被水草缠绕的破皮球,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嘀、嘀、嘀,是刺耳的呼叫声:“无纸张。”松懈的皮球噌地抖动了一下,蹲下身去,仿佛应激反应一般,熟练地从机器下方取出A4白纸。食指的侧面一阵刺痛——这种打印纸总是无声的刀子——已经很多次割到了她,新旧小伤口重叠着,王慧敏下意识地捏了捏。这样一来,困意倒是溜走了不少。

轰隆隆声再次启动又很快停止,王慧敏还在不紧不慢地整理最后两份发烫的材料,像极了流水线上给黄桃罐头放上盖子的机械按钮,不准出错,不准走神,也不准瞎思考。机器开启工作时尚且会发出声音广而告之,而像王慧敏这样长相普通、学历普通、家境普通、能力普通的普通人的工作却总是在沉默中开始,又在沉默中结束的。今天的格外安静是因为妇女节放半天假,手头没有紧急项目的女同事午餐后都离开了,当然也只是一小部分人。公司人事通知“可以”放假,不代表“必须”放假,普通员工们对此心知肚明。

只要下午的项目总结会按时结束,我也能提前下班,王慧敏这样想着,抱着九份文件往外走。热乎乎的文件贴着上个双十一在优衣库买的黑白条纹毛衣,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大概又要起毛球了。米色帆布鞋也是乘匡威打折时入手的,踩在深色地毯上悄无声息,就和它谨小慎微的主人一样。这家新媒体营销公司所在的十九楼还没有醒来,整幢写字楼也还在午睡,就连窗外三元桥立交的高架上,几辆懒散的小轿车都被初春的阳光照得慢吞吞的。王慧敏穿过格子间里隐隐传来的鼾声,进入这层楼最大的落地玻璃会议室,一一打开顶灯和投影。

长桌东侧正中间的位置是王总的,这个五十五岁的民营公司总经理总是一副体制内穿搭的模样:白衬衫、黑夹克、西装裤,脚踩着布鞋;对公司业务似乎也没有太上心,听说他一直盘算着在退休前调到总公司享清福,平时作出的最大指示就是“稳妥就好”。全子公司的同事也都知道,除了他们家那只总是走失的狗,王总最关心的就是项目的文字材料了:他对字体、段落格式、错别字这些细节有着近乎苛刻的零容忍态度。据说,曾经有同事就因营销提案里首行没有空两格被扣了全年的奖金。在这家公司,排版美观不美观没关系,但一定要“正确”:遵守王总格式规定的正确。王慧敏格外小心地把一份订得最整齐的倒霉蛋摆在中间,与麦克风的中轴线保持平行,又用手指压了压确保这十页纸的平整。

这样做,倒不是王慧敏在琢磨着老板的心思为了日后晋升留下好印象。相反,她只是不想因出错而引起注意以至于给自己惹麻烦。自三年前被媒体网站解雇,跳槽到这家公司,王慧敏参与了大大小小十九个项目,基本都是快消商品的短期营销,卫生巾、洗发水、身体乳、茶饮、咖啡等等,经手打印过的材料要是认真叠起来足以把她自己埋上几百次。入职时,她的头衔是“项目策划”,现在依然是;第一年考核时,主管和人事总监说她换了行业在适应期不涨薪;第二年考核时,又说她比起第一年好像没有太多进步不涨薪;今年的考核按日历是在月底。王慧敏把这个日期记得清清楚楚也不是因为在盼望着加薪,而是三月过完就是自己的生日。是的,除了神情因长期加班有些憔悴,肉身因许久不运动有些松散,朴素的外表看上去和普通大学女生没有什么差别的王慧敏马上就要步入三十三岁了。

三十三岁了还是普通公司的普通职员,王慧敏对此并没有什么沮丧,在她眼里,一个普通人就该如此。不会拼了命地努力,也不会妄想什么暴富。干不成什么大事,更不奢望成为什么大人物。拿着税后刚过万的月薪,只干自己分内的活,不抢活儿也不推活儿,既不对项目的热搜热度血压上升也不对扑街的寥寥互动数据紧张。每个月最踏实的瞬间就是工资入账的通知短信,而最紧张的时刻则是早上险些打不上的卡、醒来才看到的工作微信、地铁信号差接不上的主管电话……对王慧敏来说,勤恳谨慎地打一份工就已经用尽了毕生力气。更何况,跳槽时这份薪资已经比她在媒体网站时多了一千块钱,总算够她在东五环外租一间干净温馨的一居室了。这份工作让她北漂十年头一次有了自己的小客厅,自然是要珍惜的饭碗。

王慧敏把九份资料都摆好了,王总的左侧是自己的部门主管刘亚男,右侧是媒介部门的主管张畅,其他位置是和她一样的普通人:在公司的大会议室里,总是十分容易辨认的。冬天是毛衣,夏天是短袖,都是最寻常的便宜面料,颜色不外乎黑白灰,不是优衣库就是其他等价无标的淘宝货;开会时总是低着头,敲打着键盘,偶尔抬起头也不过是在观察着主管的脸色。不过,总会有些普通人觉得自己并不普通。又或者,就算是普通人,也有三六九等之分别。同事们之中,有的头衔是项目经理、媒介经理,有的是项目高级经理、媒介高级经理。虽然这些头衔在王慧敏看起来就和一号黄桃罐头、二号黄桃罐头一样没有什么差别,但世界的荒谬就在于,一号黄桃罐头总会因自己在数字排列上比二号黄桃罐头“高一个级别”而自以为“有什么不同”,或自以为“不普通”。

不过呢,这些罐头同事和她还是有区别的,那就是通常他们不会自己去打印会议资料。无论是什么项目,“项目策划”王慧敏负责打印似乎是写在了公司简章里的“潜规则”。自己动手校对、打印、复印,明明是她自第一份实习工作就开始练就的技能。不知道是不是工作太多年了,主管刘亚男似乎已经忘却了这项本能,从几十页的PPT、求职人的简历,甚至她出国旅行的签证申请表格,全都会一键甩给王慧敏:“帮忙打印一下。”

说是“帮忙”,不过是职场使唤人干不动脑子的体力活的语言艺术,毕竟又有哪个下属不得不心甘情愿帮着主管忙前忙后呢?听说有些主管还会让人“帮忙”在放学时间去接孩子,相比之下,从未在私生活上差使过王慧敏的刘亚男,算是体谅人的了。

穿着拉夫劳伦标志性小马logo深蓝色心领针织毛衣和深灰色西装羊绒裤,补好了全妆的刘亚男在一点五十二分踩着红色高跟靴子进了会议室。她总是这样准时,在会议前五分钟到场,不早一分,也不晚一秒,就像她要求王慧敏提交项目书时间一样,“二十一点前”,“早上八点一刻前”。很难说清楚刘亚男对数字的准确把控度是出于强迫症,还是常年做营销的职业病,抑或两者皆是。而进入会议室的时间,更不是普通的数字,而是代表自己在公司的地位。刘亚男提前五分钟,当然是因为这个会是快消组的汇报,王总又要出席,五分钟可以解决很多事;当然也不能太早,早于五分钟王慧敏都没有把会议室安顿好,露脸时间的不精准是会干扰到主管头衔的。普通员工们往往都在开场前两三分钟内落座,而老板总有迟到的特权——两点过八分,王总用手帕擦着光亮的脑门,挺着夹克衫里露出来的大肚腩出现了。

参会人员到齐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已经是没有温度的项目资料,这些有着不同头衔的普通人,大概都不知道纸张都是曾经有过温度的吧。开会前,王慧敏总是会被反复叮嘱文件最重要了,可会议一旦开启,文件倒成了摆设,参会者在乎的往往只是对面人的表情反应,尤其是老板的表情。此刻,头上一年四季都油腻腻的、留着一撇小胡子、胡子左侧还有一颗大黑痣、大黑痣上还有一簇毛的张畅正侧面倾向大肚腩王总,指着投影上的PPT数据在老板耳畔私语,不用具体听他们说话的内容,王慧敏完全明白这个让人作呕的四十岁男人正在干什么:不顾旁人地向另一个比他年长、比他有权力的男人邀功拍马屁。看着张畅谄媚的眼眉,还有那一张一合的嘴巴,隔着长桌的王慧敏感到一阵恶心:每次他靠近说话,都能散发出恶臭味,像冰箱里腐烂的臭番茄,让人避之不及。

如果不是那通电话,这场项目总结会议就会像以往的十八次一样,每个人假装紧紧盯着PPT和纸质资料上那些已经在工作群内出现过多次的数据进行最后的表演式的审判:

“百度网页版搜索第三位”(谁还用百度啊)

“头条热榜第九位”(甲方的产品又不卖给中老年人)

“微博同城热搜第十位”(只是个区域热点罢了)

“全网阅读量超亿”(怎么统计的?去掉一个小数点才是真实数字吧)……

每次看着项目主理人在长桌的一头滔滔不绝地讲解着精心编织着前缀的文案数据,王慧敏都会在心里暗暗与他们对答着,同时惊叹着他们淡定自若地把谎言编织成真相的能力。

数字是有意义的,又是无意义的。这样想着的王慧敏,一次都没有作为主理人对着一桌子的人宣讲过,身为“项目策划”,尽管她在一些时候会负责执行(意味着挑选具体的投放媒体渠道和修改与之对应的物料文案)甚至也会很大程度上参与方案制订,但是总结的时候,从来都轮不到她主发言。王慧敏并不会因此而失落,事实上,她很庆幸逃过一劫。比起在众人面前赞美互联网产生的数据,从机器里亲手摸出这些滚烫的印成黑字的数字似乎才是自己得心应手的工作。尽管研究生时她读的是传媒学专业,工作以后却连一次正式采访都没有过,在媒体网站做编辑时,只需要在电脑前把记者写好的文字像语文老师一样从头到尾顺一遍文字再取个更有机会博得高点击量的标题即可。这样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工作形式,却让她觉得很有安全感。

“慧敏,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有的时候同事会搞突然袭击。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流露真情实感,把工作想法都说出来,比如“这个母婴垂直号投放效果不错,接下来可以批量做”“虽然整体热度不错,但网友评论有些负面”“小红书博主虽然配合度不高,但胜在转化率不错,可以争取紧密合作,签个年框协议”等等这些“补充内容”,看似有料,实则都是给自己挖坑,老板们听到这些只会说:“想法不错,可以执行。”谁去执行呢?还不得是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王慧敏作为普通人的职场哲学,毕竟,给自己揽活儿意味着更长时间的无效加班,而这家公司和诸多企业一样,是没有额外加班费的。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还会得罪项目主理人,不管他们是对潜在的问题视而不见还是蠢到没发现,都不能表现出比他们聪明的样子。在职场,比平庸更可怕的是自以为是的聪明。

眼下,花漾内衣三八节项目的主理人、同组同事丁俊山的细长眼睛正与王慧敏四目相对。比王慧敏只大一岁的丁俊山脸上坑坑洼洼的满是青春期遗留下的痕迹,平头脑袋上满是白发,总是挎着个棕色皮包来上班。嘴上喊着“慧敏,我们这快三十五岁的人得多干出点成绩”,可每天却总是小组最先溜的人。干活儿的时候见不到人,抢功劳的时候倒总是第一名,或许也正因如此,有着项目经理头衔的丁俊山绞尽脑汁想挤进高级经理的行列吧。级别越高,实际要干的活儿却往往越少,也是不成文的职场潜规则。

伴随着丁俊山自夸式声量的,是PPT上正在播放的那句让人恶心的口号:“一个让女性轻松躺赢职场的装备。”

是的,恶心。这样的内衣广告文案让王慧敏产生了生理性厌恶,就像每次听到张畅在办公室里隔着金丝边的眼镜框、唾沫横飞地冲着年轻女同事们讲着黄段子一样让人恶心。“和老婆没有新姿势了”“还是你们年轻姑娘穿黑丝好看”……这些工作场合的男性宣讲就是明晃晃的言语性骚扰。可就算再不适,她也只能选择在公司时尽量都戴上耳机。除此之外,平日里还得找各种理由逃避跨组聚餐,记得一个周五下班前,张畅略带深意地走到她面前打量着她:“慧敏,你晚上总是很忙啊。给我个面子,今天一定要来啊,让大家见识见识你的酒量。”“你是谁啊?我凭什么陪你喝酒?还要搭上自己的生活时间?”尽管心里已经在咆哮了,嘴里却只能磕磕巴巴地说出:“不好意思,有约了。”脸上还总是不争气地浮现过度紧张的红晕。丝毫没有张涵予硬汉气质的中年男人张畅,却留着和张涵予一样的小胡子,才不过四十而已头顶上的毛发眼见着没剩下几根了。“油渣败类。”就算在心里吐槽了几百遍,每次看到张畅那副小胡子和随着张开的大嘴抖动的黑毛痣,王慧敏都忍不住再感叹一次。

这句口号出现的时刻,小胡子正指着这句口号轻轻拍了一下大肚腩的手臂,两个加起来一百岁的中年男人眯起眼睛来哈哈一笑。一旁的刘亚男则是不自在地撇了一下朱红色的嘴又马上把表情收了回去,动作微小,但却被王慧敏捕捉到了。她那张扑克脸看上去被粉底遮盖了,就和她身上标准的中产职业装一样,像一只把自己武装起来的红色甲壳虫,有着坚硬的外壳和坚定的求生意志。

“没有了。”这张桌子上大概只有王慧敏自己和丁俊山听到了这三个字,他显然对同事这样的回答表演很满意,继续着滔滔不绝的总结。对于王慧敏来说,也只不过是把在肚子里打了几遍草稿的话又塞了回去而已。

一个月前,丁俊山在讨论会上第一次拿出这个口号的初级方案时,王慧敏就觉得不舒适:“女性,不怕躺平。”初级方案的讨论会通常都仅限于快消组内部,刘亚男希望大家畅所欲言。“躺平,听起来怪怪的。”王慧敏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柔和地表达反对的。“怪吗?我倒觉得和年轻人选择躺平还是卷的社会话题联系起来,挺有新意。”主管的意见一放,大家自然都开始叫好了。所以啊,职场的所谓畅所欲言,不过是顺着老板的意思花式逢迎罢了。

等到方案制订完与媒介组一起开碰头会时,王慧敏发现自己对这句话的厌恶感在会议室男同事不怀好意的笑声和女同事略带尴尬的表情中越来越强烈。厌恶感在张畅一拍桌子激动地站起来发言时达到了顶点:“不要躺平,要躺赢!”“怎么样?职场、轻松、躺赢!”“刘总,躺赢,怎么样?”张畅边说边做了一个托胸的手势。被对家点名的刘亚男,露出了就像被泼了粪水一样的表情,又快速㨃了回去,“张总,不会也想躺赢吧?”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快消组和媒介组的主管不合:两个人年纪相仿,又都在晋升副总的人选里,平时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时也总是当对方是空气,也只有团建时在王总面前才会带着各自的下属上演一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戏码。张畅带着油腻的声调,颇为得意地摸了摸自己那簇精心修剪的小胡子:“我哪有这个本事啊。这是你们女人的特权。”“是吧,慧敏?”那时的王慧敏被问得两颊通红,没有搭话,借口上洗手间走出了会议室。

在茶水间里,王慧敏遇到了同样走出来的刘亚男,“亚男姐。”“真××恶心。”顺着饮水机里哗哗声的,是刘亚男吐出在空气里的愤怒。那一刻,是王慧敏进公司三年来,头一回听到刘亚男说脏话。虽然作为主管,刘亚男也总有因为业绩压力对着下属发脾气的时候,但和其他男主管不同的是,她从来不会飙粗话,顶多也只是加重语气而已,其实光凭她那两米高的气场就足够让王慧敏害怕自己会不会马上就被开除了。所以直到那一天,王慧敏才发现原来平日里有着大女主气势的红色甲虫也会有面对小胡子甲虫私下爆发的时候啊。

内衣营销文案还是上线了。

“一个让女性轻松躺赢职场的装备。”通过了刘亚男、张畅、王总和甲方负责人的层层签名,没有人提出质疑。在丁俊山的汇报小结里,投放了一礼拜的社交媒体指数和电商销量效果居然都还很不错。内衣的消费者们应该不知道,这句妇女节的营销口号是几个并不打算尊重女性的中年男人主导推出的吧。再看到这家品牌还请了一位男性KOL(意见领袖)做核心带货人,就算对当下网络媒体环境早已不抱什么期待的王慧敏,还是对这样赤裸裸消费女性的营销活动未能引起一丝反对的水花感到震惊。

难道是我错了吗?王慧敏刷着手机产生了疑惑,直到今天上午她在微博话题和评论里翻到了和她一样厌恶的声音:“什么躺赢?三观不正”“女性穿内衣就躺赢了?什么阴间文案”“明晃晃的歧视”……看到这些评论的时候,她截图时的手甚至有些颤抖,转到部门小群时,王慧敏斟酌了一下发送了如下微信:“开始出现负面评论了,舆情可能要注意一下。”

十分钟过去了,群里没有丝毫的波澜。

“你什么意思?”丁俊山私信了王慧敏,后面是一串问号。

而直到午休前,主管刘亚男也没有任何回复。

王慧敏甚至开始担心,自己这回是不是过度反应了,是不是越界了。普通人在职场最忌讳的大概就是操心自己不该操心的事情吧。这次内衣文案出现之前,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遵守着这条铁律。王慧敏想做一个普通人,而她也是一个普通女性,当心里那条价值观的底线被铁律撞击时,维持两个普通的身份竟然如此艰难。

丁俊山发言的声音随着王总的手机铃声随即识趣地中断。这是在会议室里经常发生的事情,王总家的狗要绝育、狗又离家出走了、周末有人请他参加饭局没人照顾狗、宝贝女儿考上了重点高中……这些家庭琐事王慧敏和其他同事一样,都是在像这样的业务会议中知晓的。仿佛在王总的生活里,狗和女儿才是最重要的。而这一次,是来自甲方老板的问罪:“你们怎么回事?都闹上热搜了,下面的人一个电话都不接!”

在公司开会时,每个员工都必须把手机调整到飞行模式,这也是王总的规定。当然,他自己的手机例外。

“全都给我开手机!快!”此时的王总,已经着急地站了起来,身材矮小的他大肚腩正好顶到了会议长桌上。王慧敏看到,那份半个小时前被她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文件,此时却恰好被压在肚腩和桌边之间,皱巴巴的,动弹不得,就像一只在马路上任行人踩扁的甲虫。

真可怜。

“网友质疑花漾内衣文案歧视女性”占据了微博热搜第二位。还是最有影响力的总话题榜。

数据总归是有意义的,尤其是在负面情绪出现时。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刘总?”

第一个责问怎么回事的是大肚腩,紧接着是小胡子。

职场老手刘亚男自然不会吞下这口气:“王总,这句口号是畅总帮忙想出来的,文案思路他来解释或许更合适。当然了,我们快消组是负责这次花漾项目的主理人,接下来舆情的控制我们会迅速做出公关应对,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张畅哪里是省油的灯,同样是职场老油条的他在关键时刻当然是永远不会背上自己甩出去的锅的。“我只是好心提个建议,你们做文案策划的是要最终负责的。再说了,你们当时也没有人反对啊。”

真是蠢货。王慧敏对这个上蹿下跳的小胡子愈加不屑了,这种危急关头推卸责任点到为止即可,老板要的永远是解决方案。

“慧敏,我们组慧敏提出过,对吧?”猪队友丁俊山这时候放大了自己没有脑子、没有底线也没有眼力见儿的事实。

又一个蠢货。想着丁俊山今年正在努力把自己项目经理的头衔提升为高级项目经理,王慧敏就觉得荒诞。这种时候说错任何话都是给自己主管添堵,更何况,这看似辩解之言实则是给主管扔一个大雷。这些男同事明明头衔都高于自己,却连基本的职场规则都不懂遵守,只顾着把责任都先丢出去。

再看刘亚男的表情,鼻子都要气歪了,就差直接对丁俊山喊给我闭嘴了。

“慧敏,你怎么不早说呢?”

“慧敏,因为你公司要损失多少你知道吗?亚男,你们组的项目,你负责给我擦屁股。不然……”

第一个质问她的是小胡子,第二个质问她和刘亚男的是大肚腩。

王慧敏怎么都没有想到,这口锅,能扣到自己头上来。原来普通人一旦违背了职场铁律,哪怕发出了一点点微弱的真实的自己的声音,都会受到如此残酷的惩罚。

“一个小时之内,我们会给到甲方解决方案。我保证,今天结束之前,把舆情热度压下去。”也只有刘亚男,能在一片混乱的指责声中,依然保持镇定,立下了军令状,然后把自己的组员都拉出了会议室。

“现在的网友都是什么人啊!”“就是,一个个的,上纲上线……”王慧敏在走廊上还听到了大肚腩和小胡子的互发牢骚,都这种时候了,他们竟然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真是无药可救。

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刻,王慧敏脑子里最先浮现出的事不是对这群男主管失望,而是在懊恼:这个妇女节法定的半天假期,算是泡汤了。虽然没有想逛的商场,也没有可以去的公园——这个季节的北京公园里,什么也没有。梅花刚刚落幕,樱花、玉兰、桃花也仅仅是蠢蠢欲动而已,说是立了春,地铁里每个人依然还把自己裹得很严实。可就算如此,比起在公司加班,王慧敏还是想窝在自己家的沙发上。

是啊,小窝,再小也是温馨的,大概是每个普通人每天努力最想抵达的终点。

其实,听从刘亚男指挥着干活儿是王慧敏最享受的工作状态,什么都不用思考,做好自己那份活儿就行,刘亚男永远会兜底。今天也不例外,尽管办公室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息,王慧敏却诡异地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似乎这才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时刻:一个网友对“一个让女性轻松躺赢职场的装备”愤怒的时刻,一个媒体对“让女性轻松躺赢职场的装备”讨伐的时刻。她甚至有些察觉到刘亚男身上流露出的复杂情绪里,分明带着和她一样的,怎么说呢,或许是庆幸感:这个时代,还没有想象的这么糟糕。这似乎是女主管刘亚男也在等待的时刻。

尽管等来这个时刻的代价是张畅的落井下石和王总的责备,是反复修改的致歉信和妇女节晚上十一点的加班。撤回所有物料、全平台发布道歉声明、联系媒体发稿、清扫负面评论——这就是王慧敏做了三年、刘亚男做了十三年的所谓新媒体营销的工作。

“大家辛苦了,今天先到这里。所有人保持手机畅通,万一舆情发酵我们随时待命。”王慧敏一面尽力不在主管宣布可以下班时露出一丝急不可耐的表情,一面在心里就像装了一个倒计时炸弹似的倒数着:距离最后一班十号线开往巴沟的地铁还有十八分钟。其他几个同事开始收拾东西商量着直接打车回家,王慧敏见主管还在盯着电脑屏幕实在不好意思先行告辞。不能成为办公室里最先走的人,更不能是比主管还先走的人,是王慧敏的守职箴言。

“慧敏,你怎么还不走啊?”同事间在这种时候的客套寒暄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这声问候得到了刘亚男的抬头回应:“快走吧,慧敏,你还要赶地铁吧?”

主管点对点的下班指令,自然是比学生时代的下课铃声还要悦耳。背起白色布袋,王慧敏逃命似的冲进了夜色里。

离公司大楼最近的三元桥站有足足一公里,平时正常走路也得十几分钟,王慧敏只能小跑着。这一带有几幢写字楼,还有几片这个世纪初建造的居民小区,别看平时中午热闹得很,到了这个点,街上只剩下两道光亮: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连锁便利店,一家日式居酒屋。杭州小笼包大门紧闭只剩下几张累了一天的板凳躺在门口,那家高级徽菜馆的金色牌匾也暗了下来静悄悄的,跑出这条街算是亮堂了些:通往地铁站口需要紧贴着立交桥下的一条绿化小道,几团飞虫在路灯下,伴着赶车的王慧敏。

每次瞧见前面的蓝色塑料棚,她就知道总算是到了。在大晚上的灯光里,塑料罩顶散发出鬼魅的蓝色光线,像是一个通往异世界的神秘管道。她毫不犹豫地踩了下去。

当王慧敏拖着那双快穿烂的匡威小白鞋踏进末班车时,早已疲惫不堪,却发现她往常加班时习惯坐的最后一节车厢也找不到座位了。大概是妇女节放假的原因吧,地铁里谈不上拥挤但依然稀稀拉拉站着一些人。能看到不少拎着购物袋的年轻女性,设计精美的购物袋上用粉色字体写着“女神节快乐”,还有看起来像女大学生的人一只手里拿着一枝红玫瑰,另一只手牵着年轻男朋友依偎在一起。

搭乘这趟末班地铁的还有一类人:他们和王慧敏一样,像是被抽光了气,耷拉着脑袋,要么在闭目养神,要么在两眼无光地呆望着车厢飞速驶过的黑暗地下道。打字、赔笑、说话、复印了整整一天的职场人,连手机都没有力气刷,淹没在了暖烘烘晃动着的铁皮笼子里。

这节车厢的编号是W4015-24,王慧敏看着这串由数字和英文字母组成的“名字”,突然下意识地轻轻拍了一下倚靠着的白色不锈钢门板,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低喃说了一句:“快下班啦。”除了更猛烈的左右晃动,车厢什么也没回应。她的背后写着一行警告:“请勿打扰列车驾驶员”;她的左侧是一则贴纸广告:“高效生发植发”,蓝纸白字,占据着每节车厢的门边。那组编号就印在乘客进出的自动开关门的上方,虽然紧挨着车站路线滚动图,却从未被人关注过。毕竟大家抬起头只为了看清楚下一站到哪里,这行小字总是会被视觉自动忽略。

只有王慧敏看到了。默默无闻的车厢编号,就和自己一样,每天勤勤恳恳地沿着同样的路线,上班、工作,工作、下班。十号线从巴沟出发,绕着北京的地下三环,一圈又一圈不停地循环着。王慧敏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这节车厢似的,一刻也不能停更不能出错,复印的动作,回答“好的”“明白”的声调,无意识地陷入了自动化的流程。

包括换乘地铁。

无须提醒,王慧敏就在国贸站下了车,就此暂时和W4015-24告别。从十号线转换到一号线,需要穿过一段长长的走廊,奔跑在末班车的人流中,王慧敏也很难不注意到大幅的口红广告:一个不知道名字前缀里带着几个英文和数字组合名字的男偶像正在展示他那修长手指里夹着的口红,手指几乎遮住了铺满粉底的半张脸。她扫了一眼海报,眼皮都没有抬,很快地穿过了这个原先为了维护妇女正当权益而诞生的节日彻底沦为了怂恿女性去消费的时代。

被按掉了好几次来电的妈妈微信语音,也终于不得不接了起来。

“女儿啊,怎么不接我电话?”

“女儿啊,今天节日和谁过的?”

“女儿啊,敏敏,你那个很漂亮很能干的小学同学还记得吗?我和她妈妈前几天跳舞又碰到了,很关心你的个人情况,人家也在北京,混得很好,老公是大老板,说可以给你介绍男朋友……”

“喂,敏敏,你在听吗?陈子薇你还记得的吧?”

成功挤上一号线的王慧敏,听到这个名字,差点儿掉落手机。

陈子薇。怎么会不记得呢?

都二十多年过去了吧,校服背后那被紫色水彩笔写的“ya huan cai x ia”(丫鬟彩霞)四个字仿佛依然刻在王慧敏的脑门上。那是1998年《还珠格格》大火,还在读二年级的小慧敏羡慕小燕子在电视机里飞檐走壁,偷偷学着从二楼台阶跳了下去,腿自然是折了,休息了大半个月,眉毛上到现在还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

在家躺着的那两个礼拜,在当时的小慧敏看来,是人生的灰暗时刻。不仅是跟不上的心算数学题、新教的唐诗,一想到同学们正在教室里听着课,在操场上跑着步列着队,她就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妈妈每天只会摸着她包着石膏的腿念叨“疼不疼啊敏敏”,爸爸除了摔倒那天埋怨了一句“不省心”就几乎不来房间看她。语文老师来的那个晚上,对小慧敏说了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人生很漫长,休息的这几天不过是短短一瞬间。”当时的她当然没有听懂,而当她逐渐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人生已经悄悄过去了三分之一。

回学校后,同学们显然都知道了她请病假的原因,坐在王慧敏后排的霸道小美女陈子薇在她校服上歪歪扭扭写下了那四个字的拼音,而王慧敏则因此几乎被耻笑了一整个二年级和三年级。最让小慧敏难受的,是她在不到十岁的年纪就明白了自己成不了小燕子的事实:她不会飞,不会武功,她没有会说话的大眼睛,也没有无条件疼爱她的皇帝爸爸。

妈妈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来催婚了。陈子薇,二十年没见还能这样给人添堵。王慧敏已经无数次想和妈妈抗议:“你自己都离婚了,为什么还要劝女儿结婚?”“你是结过婚了,但现在老了有老伴儿照顾你吗?”想归想,终归是不可能说出口的。再怎么厌烦,也是妈妈呀,是从小养着她却被爸爸抛弃的妈妈。

“妈,我累了,明天再说。”王慧敏压低声音,匆匆和妈妈挂了电话。

深夜的一号线有一种近乎静谧的拥挤。

忙碌了一天的人,一门心思只盼着赶紧到达北京城最东边的家里,自然是什么话都不想说的。目光所及的所有人,无一例外地懒洋洋搭在栏杆上、车门上、靠椅上。一过四惠站,一号线就跃到了地上的轨道,终于又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移动灯光。是夜色里行驶在京通快速路上的汽车。王慧敏眼见着一辆白色车赌气似的超越了另一辆白色车,但它们自然都没有地铁跑得快。这个时间点了,开车的人竟然还留存着想要超车的力气,王慧敏觉得不可思议,正这样想的时候,地铁就到站了,车窗外的两道白色一下子蹿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四惠东站到了。

车上的人就像鱼喷出的鱼子一样全都往外面冲,王慧敏却慢悠悠地在站台上走着,她今天实在是没有多余的体力赶车了。方才还在冲刺的人群又纷纷停了下来,看来最后一班八通线已经开走了。黑漆漆的地铁站外闪烁着微弱的车灯,水泥马路上停满了没有执业证照的黑车和三蹦子。

和一号线末班车上的很多乘客一样,王慧敏也需要继续往东走。

“去哪儿?”

“景亭三苑。”

“中传那儿啊,十五。”

以往都是十块,没有精力还价了,王慧敏抬起腿把屁股挪上了三蹦子。戴着雷锋帽的师傅沿着自行车道的一边飞速逆行着,铁皮门透着呼呼的北风。谁说春天就会变暖和呢?

她还记得读研究生的第一年,自己刚来到北京,也是一个三月天,有天一大早出门就被喷了一大口沙子。这是安徽姑娘王慧敏人生吃到的第一口沙子,那一年她二十三岁。这一晃,都十年过去了。曾经的沙地通州成了新兴的城市副中心,北京就像一个重获青春期的少年在不断长大扩张着,王慧敏却越来越找不到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的位置。二十出头时躲在宿舍里望着沙尘暴不敢出门的她大概不曾想过,三十岁时会用十倍的价格在比学校还要往东的地方勉强找了个出租房。

小区贴着东五环,但确实在五环外。不过每次同事问她住哪里,王慧敏都会含糊地说“朝阳,大朝阳”。其实她租住的一居室小单间所在的地铁站是八里桥,八里桥是北京主城区和副中心的分割站,西边是朝阳区,东边就是通州区了,很多年前,通州还叫通县。八通线传媒大学站到了以后还要过五站才到八里桥,这之后还要走至少快两公里,小区正好处在通州与朝阳的交界处。

这也不算骗人吧。每次这样说的时候,她都在心里小小挣扎一下,守护着自己作为一个三十三岁还没有买车买房的外地单身姑娘仅存的自尊心。

小区里又只开了一盏路灯,一个人走在夜里,多少都会有点儿害怕。这是一处拆迁安置房,有些年头了,灰色外墙脱落了不少,附近还有个外号“小西北”的聚集区,偶尔会看到几个精瘦的老人在路边坐着直勾勾地看着路人经过。想到这里,王慧敏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居民楼仿佛已经陷入了沉睡,电梯里的换锁小广告上红色字体分外鲜艳,就像一道符似的瞅着王慧敏,封闭空间里静得可怕,只剩下叮一声宣告楼层到达的声音。

王慧敏低头用手快速按着密码,却发现家门口地垫旁边的男士拖鞋似乎是被移动过了。

奇怪……

是前几天吗,小区群里好像有人提过看到附近出现了举止奇怪的人……

不能再多想了,赶紧推门进去,关门,锁好门。一气呵成。

那股独居女性才有的恐惧感就这样突然涌了上来。

而所有这一切,都在身体陷入米色布质沙发的那一刻又被迅速暂时抛下了。

连鞋子都没脱的王慧敏,终于完全泄了气,缩成了一团。

这个家的所有物体都在休息,唯一在不停工作着的是书柜上闪烁着的凯蒂猫电子闹钟,屏幕显示,今天是三月九日,星期四,零点十五分。

还剩下两个工作日。

王慧敏叹了口气,把小白鞋蹬到了门边,又把身子翻了过去。

累了一天的眼皮不自觉地闭上了,脑子却不听使唤地还在转动。

下午,刘亚男把大家拉出会议室后,把王慧敏单独叫到了一边:“慧敏,舆情这个事情,你没有提示风险到位,公司如果后续要追责,你是要负责任的。”“不过现在,先别想这么多,我们一起把这场仗打完。”“疫情之下,工作也不好找,干活儿吧。”红色甲虫的神情,严肃得毋庸置疑。柿子要拣软的捏。很显然,王慧敏就是这家公司那颗最软的柿子。永远不要指望有人会在公司里真心帮助你,哪怕那个人是你的主管,这是王慧敏早该知道的道理,只是这些话从一向比较有担当的刘亚男嘴里说出来,她就算心里有些惊讶,也还是很快默默接受了一切。

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柿子也好,黄桃罐头也好,都会有到期被扔掉的那一天。这一点,甲虫们也心知肚明。

沙发的缝隙里有碎掉的薯片,王慧敏头埋在里头,闻到一股烤肉的香精味。明明也就是周末看综艺时才吃的奥尔良风味薯片,怎么就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呢?

虽然是碎片,也还是好香。但是,也好困……王慧敏不自觉地又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