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沙(新编新译世界文学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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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经典,作为文明互鉴的心弦

陈众议 2020年11月27日于北京

“只有浪子才谈得上回头。”此话出自诗人帕斯。它至少包含两层意义:一是人需要了解别人(后现代主义所谓的“他者”),而后才能更好地了解自己,恰似《旧唐书》所云:“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二是人不仅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难免产生“影响的焦虑”(布鲁姆语),但行万里路恰可稀释这种焦虑,使人更好地归去来兮,回归原点、回到现实。

由此推演,“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据称典出周氏兄弟)同样可以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合乎逻辑,即民族本就是世界的组成部分;二是事实并不尽然,譬如白马非马。后者构成了一个悖论,即民族的并不一定是世界的。拿《红楼梦》为例,当“百日维新”之滥觞终于形成百余年滚滚之潮流,她却远未进入“世界文学”的经典谱系。除极少数汉学家外,《红楼梦》在西方可以说鲜为人知。反之,之前之后的法、英等西方国家文学,尤其是20世纪的美国文学早已在中国文坛开枝散叶,多少文人读者对其顶礼膜拜、如数家珍!究其原因,还不是它们背后的国家硬实力、话语权?福柯说“话语即权力”,我说权力即话语。如果没有“冷战”以及美苏双方为了争夺的推重,拉美文学难以“爆炸”;即或“爆炸”,也难以响彻世界。这非常历史,也非常现实。

同时,文学作为人类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人类进步不可或缺的标志性成果。孔子固然务实,却为我们编纂了吃不得、穿不了的“无用”《诗经》,可谓功莫大焉。同样,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作家向来重视文学,尤其是经典作家在反映和揭示社会本质方面的作用。马克思在分析英国社会时就曾指出,英国现实主义作家“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会真理,比一切职业政客、政论家和道学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还要多”。恩格斯也说,他从巴尔扎克那里学到的东西,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列宁则干脆地称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这并不是说只有文学才能揭示真理,而是说伟大作家所描绘的生活、所表现的情感、所刻画的人物往往不同于一般的抽象概括、冰冷的数据统计。文学更加具象、更加逼真,因而也更加感人、更加传神。其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载道与传道功能、审美与审丑功用非其他所能企及,这其中语言文字举足轻重。因之,文学不仅可以使我们自觉,而且还能让我们他觉。站在新世纪、新时代的高度和民族立场上重新审视外国文学,梳理其经典,将不仅有助于我们把握世界文明的律动和了解不同民族的个性,而且有利于深化中外文化交流、文明互鉴,进而为我们吸收世界优秀文明成果、为中国文学及文化的发展提供有益的“他山之石”。同样,立足现实、面向未来,需要全人类的伟大传统,需要“洋为中用”“古为今用”,否则我们将没有中气、丧失底气,成为文化侏儒。

众所周知,洞识人心不能停留在切身体验和抽象理念上,何况时运交移,更何况人不能事事躬亲、处处躬亲。文学作为人文精神和狭义文化的重要基础,既是人类文明的重要见证,同时也是一时一地人心、民心的最深刻,也最具体、最有温度、最具色彩的呈现,而外国文学则是建立在各民族无数作家基础上的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认识观、价值观和审美观的形象体现。因此,外国文学,尤其是外国文学经典为我们接近和了解世界提供了鲜活的历史画面与现实情境;走进这些经典永远是了解此时此地、彼时彼地人心民心的最佳途径。这就是说,文学指向各民族变化着的活的灵魂,而其中的经典(包括其经典化或非经典化过程)恰恰是这些变化着的活的灵魂。亲近她,也即沾溉了从远古走来、向未来奔去的人类心流。

此外,文学经典恰似“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又毋庸置疑是各民族集体无意识和作家、读者个人无意识的重要来源。她悠悠地潜入人们的心灵和脑海,进而左右人们下意识的价值判断和审美取向。还是那个例子,我们五服之内的先人还不会喜欢金发碧眼,现如今却是不同。这是“西学东渐”以来我们的审美观,乃至价值观的一次重大改变。其中文学(当然还有广义的艺术)无疑是主要介质。这是因为文学艺术可以自立逻辑,营造相对独立的气韵,故而它们也是艺术化的生命哲学;其核心内容不仅有自觉,而且还有他觉。没有他觉,人就无法客观地了解自己。这也是我们有选择地拥抱外国文学艺术,尤其是外国文艺经典的理由。没有参照,人就没有自知之明,何谈情商智商?倘若还能潜入外国作家的内心,或者假借他们以感悟世界、反观自身,我们便有了第三只眼、第四只眼、第N只眼。何乐而不为?!

且说中华民族及其认同感曾牢固地建立在乡土乡情之上。这显然与几千年来中华民族的文化发展方式有关。从最基本的经济基础看,中华文明首先是农业文明,故而历来崇尚“男耕女织”“自力更生”。由此,相对稳定、自足的“桃花源”式的小农经济和自足自给被绝大多数人当作理想境界。正因为如此,世界上没有其他民族像中华民族这么依恋故乡和土地(柏杨语)。同时,因为依恋乡土,我们的祖先也就相对追求安定、不尚冒险。由此形成的安稳、和平性格使中华民族大抵有别于西方民族。反观我们的文学,最撩人心弦、动人心魄的莫过于思乡之作。如是,从《诗经》开始,乡思乡愁连绵数千年而不绝,其精美程度无与伦比。“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当然,我们的传统不尽于此,重要的经史子集和儒释道,仁义礼智信和温良恭俭让,以及少数民族文化等皆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而且,这里既有六经注我,也有我注六经;既有入乎其内,也有出乎其外,三言两语断不能涵括。诚然,四十多年,改革开放、西风浩荡,这是出于了解的诉求、追赶的需要。其代价则是价值观和审美感悦令人绝望的全球趋同。与此同时,文化取向也从重道轻器转向了重器轻道。四海为家、全球一村正在逼近;城市一体化、乡村空心化不可逆转。传统定义上的民族意识正在淡出。作为文学表象,那便是山寨产品充斥、三俗作品泛滥。与此同时,或轻浮或狂躁,致使伪命题及去心化现象比比皆是;文学语言简单化(却美其名曰“生活化”)、卡通化(却美其名曰“图文化”)、杂交化(却美其名曰“国际化”)、低俗化(却美其名曰“大众化”)等等,以及工具化、娱乐化等去审美化、去传统化趋势在网络文化的裹挟下势不可挡。

正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如何在全球化这把双刃剑中取利去弊,业已成为当务之急。“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无疑是全球化过程中守正、开放、创新的不二法门。因此,如何平衡三者的关系,使其浑然一致,在于怎样让读者走出去,并且回得来、思得远。这有赖于同仁努力;有赖于既兼收并包,又有魂有灵,从而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旗帜下复兴中华,并不遗余力地建构同心圆式经典谱系。毫无疑问,唯有经典才能在“熏、浸、刺、提”“陶、熔、诱、掖”中将民族意识与博爱精神和谐统一。让《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中国文学经典的真善美成为全世界共同的精神财富吧!让世界文学的所有美好与丰饶滋润心灵吧!这正是作家出版社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精心遴选,联袂推出这套世界文学经典丛书的初衷所在。我等翘首盼之,跂予望之。

作为结语,我不妨援引老朋友奥兹,即经典作家是好奇心十足的孩子,他用手指去触碰“请勿触碰”之处;同时,经典作家也可能带你善意地走进别人的卧室……作家卡尔维诺也曾列数经典的诸多好处;但是说一千、道一万,只有读了你才知道其中的奥妙。当然,前提是要读真正的经典。朋友,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