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要好诗:白居易传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二、南北流离的童年少年

白居易诞生于唐代宗大历七年,即公元七七二年。出生那天是正月二十日。

向前推移十七载,天宝十四载(755),安禄山、史思明大叛乱,叛军于年底攻克东都洛阳,次年六月潼关失守,长安陷落。唐玄宗李隆基带着贵妃杨玉环仓皇西奔,王公贵胄四散而逃。杜甫“三吏”“三别”,正是动乱年代的真实写照。诗人至死也没有回到国都和故乡,五十九岁在贫病交加中逝去(770)。

两年后,白居易诞生。安史之乱历时八载,大唐王朝饱经重创。

白居易出生在河南新郑县:祖父和父亲在河南为官,新郑便是白家寄居之地。

白家乃秦朝武安侯白起后代,太原是白起之子白仲的封地。白居易一向自称为太原人。到了曾祖父白温这一辈,举家迁往陕西同州,后来定居下邽,就是今天的渭南市临渭区。曾祖父把家安在这里,年深日久,所以,不少学者常把白居易说成陕西渭南人,也有一定道理,并不为错。

祖父白锽,科举明经出身。从县尉做到巩县县令,治理有方。节度使保奏他得授“殿中侍御史内供奉”之衔,佩绯鱼袋。白锽性情宽厚,待人随和,但是见到不合理的事情,却能直言不讳。白锽也是一位诗人,五言诗达到很高水准,编有诗集十卷。白居易这个名字,就是这位爷爷起的,意在祝愿新生孙儿,将来日子过得容易些。取字乐天,亦是美意。白家从陕西下邽搬迁到河南新郑,也是这位爷爷的主张。

白居易父亲白季庚,同样是明经出身。新郑家里生了个儿子,这位父亲仍在外地坚守工作岗位,各种史籍都说白居易幼年和童年,父亲季庚在外为官,很少在家,那时白居易不过两三岁。他偎依在母亲陈氏身边,开启心智,学诗玩耍。陈氏把这个新生儿唤作阿连,听起来十分亲切。白居易和杜甫一样,启蒙者是母亲而不是父亲。当时,大乱之后仍多战事,白季庚时任宋州(即河南商丘)司户参军,而今日商丘距离新郑将近三百公里,想想一千多年前的交通条件,一位不足七品的小官,回趟家可不容易。

新郑郊外两条河流,一条溱水,一条洧水。颇多古意。《诗经》当中有《国风·郑风·溱洧》,描写郑国青年男女,手执兰草,在溱洧河畔撒下一路芬芳,踏春相恋,“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少小阿连,就是在如此美妙的自然环境里,手牵母亲衣襟,开始认识人生和世界的。这家人上下都有文学素养,白居易直到十多岁才随母迁离而去,良好的家庭氛围和自然环境,对一个文学家的童年,产生着深刻影响。

后人为白居易作传,常常称许诗人襁褓待乳,生不足岁即“显示了非凡的识字能力”,说对“无”字、“之”字等屡以手指而从未误判,见者无不称奇。此类赞誉性说法,反正也不需要多少证据。而白居易五六岁学作诗,九岁能解声韵,则是没有疑问的。

母亲陈氏同样出身官家,识得书画文字。小小阿连,智力开发和早期教育,总体上堪称优良。白居易在这样一个敦厚儒业的中小官宦家庭里,度过了幼年和童年。

这里顺便提一下,与白居易同年出生的大诗人。一位是李绅,官至宰相,千古传颂的《悯农》“锄禾日当午”,出自此君笔下,《全唐诗》当中收有李绅诗四卷;另一位是刘禹锡,后世名声更大,佳作甚多;还有一位崔群,官至吏部尚书,也做过宰相,史上有高名。这三人与白居易交谊非同一般,后边都将写到。白居易出生前十年,李白去世,前两年,杜甫去世。而在前五年,又诞生了韩愈。柳宗元比白居易小一岁,元稹、贾岛比白居易小不太多。中唐仍然是一个人杰辈出的时代。

白居易八岁那年(779),唐代宗李豫驾崩,太子李适即位。李适曾经和皇室一起,饱尝战乱及家国之痛。七六二年,青年李适曾经出任“天下兵马元帅”,携手郭子仪,并肩讨伐安史余部,收复失地,重整河山。到七七九年,李适以唐朝第十位皇帝登基,是为德宗。从七八〇年正月起,改号建中。

这一年,白居易之父季庚,由宋州司户参军,转任徐州彭城县令。此彭城为江苏省铜山县,后来是徐州市铜山区。古代徐州向为兵家必争之地。唐时,这里有节度使驻守。问题就出在这里,时有徐州节度使李纳,抗拒中央,以图割据。白季庚力劝徐州刺史李洧不可与贼同党,招致李纳两万劲旅围攻无兵之徐州。季庚即与李洧征集吏民千余人,自己武装起来抗敌。白季庚亲冒矢石,日夜酣战,据城坚守四十二天,直至援兵赶到,合力击溃李纳叛军。徐州既保,捷报传京,德宗大喜,当即嘉奖有功县令白季庚,升任徐州别驾,赐绯鱼袋。叛贼从此不敢东窥江淮。这件事,在《资治通鉴》中有详尽记载。

刚做了一年县令,就升任别驾官阶,这是用生命和意志换来的,白居易家风忠正,由此可见一斑。

徐州之战发生在建中二年(781),白居易十岁。

不料,徐州兵戈稍息,河南狼烟又起。李希烈拥兵哗变,进占许昌,先克汝州,继克汴州,自称天下都元帅,新郑岌岌可危。白居易一家,只好避难东去,移居白季庚任所。

白家东迁徐州,时间是七八二年或是次年。白居易五十六岁在《宿荥阳》诗中回忆,说“去时十一二”,并不十分确定。而重要的是,居易在人生初期,经历了北国传统熏陶,又即将受到江南细雨沐浴,这对于一位杰出诗人的成长,很不寻常。

此时,白居易祖父祖母均已辞世,白家拖累不大。徐州别驾白季庚,将妻儿安顿在符离乡下,以利阿连寄居读书。符离,夹在安徽宿州、淮北和江苏徐州之间,史上有名。唐贞观五年(631),曾有符离五学子同中进士,轰动长安。符离古镇,今属安徽宿州市埇桥区,四季游客如云。

白居易一家团聚在符离朱陈村,却不能安居求学。这是因为,自德宗即位以来,朝廷为削减藩镇势力,废除租庸调法,改行两税法,增强中央财政收入。各地藩镇枭雄不满,便彼此勾结起来,穷兵黩武,抗衡中央。一时间兵戈扰政,混战频仍,符离乡间还是不得安宁。

当朝廷两河用兵之际,徐州别驾白季庚,决定把阿连送往越中亲友那里,以便寻觅一个稳定的读书环境。白居易后来有诗曰:“九月徐州新战后,悲风杀气满山河。”这就是一家人刚团聚又分离的原因。于是,少年阿连独自奔走越中。

越中,唐时为越州,治所在浙江绍兴府,核心区域乃今天绍兴市和杭州市萧山区。盛唐以来,这里文风盛蔚,经济发达,名流云集,有两个原因:一是安史之乱“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战火燃烧北国,江南尚且安定,文士们纷纷避乱而至。名士顾况说得明白:“安禄山反,天子去蜀,多士奔吴,为人海。”(《全唐文》卷五二九)顾况自己就是“奔吴”群体之一员。第二个原因,是坐镇主官非同一般。当时苏州刺史韦应物、杭州刺史房孺复,都是名满朝野的大文人。白居易在《吴郡诗石记》中回忆道:“贞元初,韦应物为苏州牧,房孺复为杭州牧,皆豪人也。韦嗜诗,房嗜酒,每与宾友一醉一咏,其风流雅韵,多播于吴中,或目韦房为诗酒仙。时予始年十四五,旅二郡,以幼贱不得与游宴。”语多遗憾。

“幼贱”,年少无名之谓也。

韦应物自言说:“吴中盛文史,群彦今汪洋。”江南文士云集,顾况形容“为人海”,韦应物形容“今汪洋”,足见当时盛况。白居易少年求学环境,反差太大,一阵动荡流离无定所,一阵盛况空前文豪多,成长期翻腾着体验、悲苦、喜悦、思考的活水波澜,而不是拘泥一隅读背死书。

写到这里,涉及一个典故。讲少年白居易拜见顾况生出了趣闻,几乎无人不晓。

这位顾况先生,很不简单。后人“红叶传情”佳话,即源自顾况。当时,青年顾况身在东都洛阳,秋天,一片红叶顺着皇家宫女居住的上阳宫水道,漂流而至下池。顾况弯腰拾起来,却见红叶之上,写有一首宫女哀怨诗:“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顾况顿时爱意萌发,当即在叶上赋诗一首,复将红叶传入宫中:“君畴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从那以后,顾况与皇家宫女时常凭借红叶传递爱恋之情。不久,安史之乱突来,官军发动为期六十天的“洛阳保卫战”,顾况在战火中营救这位宫女,逃出上阳宫,并与之成婚,直至白头偕老。从此,红叶被视作爱情象征,传咏后世。古籍上把这段爱情称为“下池轶事”。

几年后,顾况进士及第,入朝为官,为著作郎,阶为正六品上。顾况很重视诗文理论,他的乐府诗同样反映现实困惑,大有才名。

白居易与顾况之间的一段趣闻,是说十六岁的白居易赴京初考,默默无闻“名未振”。他拿着诗卷去拜见顾况,以求指教。顾况接过诗稿,看到“白居易”这个名字,便玩笑道:“长安米价昂贵,要想居住下来可不容易啊!”待到读罢首篇“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态度立转,赞叹道:“能够写出这样好的诗句,居住长安又有何难?”从此,顾况屡向文坛夸赞白居易诗才,乐天诗名因而传开。(见《幽闲鼓吹》)

这段佳话流传下来:“长安米贵,居大不易。”除上述《幽闲鼓吹》外,还有《全唐诗话》《唐摭言》《唐语林》《北梦琐言》《能改斋漫录》《诗话总龟》《尧山堂外纪》《陈谱》《汪谱》等等,内有长安“米贵”“物贵”“百物贵”多种表达,总之意思差不多。问题在于,所有典籍中,对白居易是在什么情况下拜谒顾况的,具体时间和背景都比较模糊,无非是白居易“少年赴京初举谒顾况”这样一个笼统说法。而顾况仅在贞元三年(787)至贞元五年(789)在长安为官,时间很短,此后便被贬离京。这两三年当中,白居易尚在江南苦读,从未去过长安。他在《与元九书》中回忆,自己直到十五岁,才明白考取进士始可为官这个道理,而真正赴京赶考,则是十几年以后的事情。

晚近学人,思考质疑渐多。对于白居易诗谒顾况之事,也有了新的说法。学者们普遍认为:著名诗篇《赋得古原草送别》成于贞元三年春天,白居易十六岁。同年成《江楼望归》诗,题下自注“时避难在越中”,诗中有句“旅愁春入越”,据此可证诗人十六岁身在吴越,根本没有去过长安;而韦应物履官苏州刺史,顾况恰于贞元五年到达苏州,受到韦应物款待。韦应物专门写了《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一诗,尽写韦、顾相聚,意气高昂之豪放情景,顾况本人还回诗唱和,有据可查。白居易后来写“幼贱不得与游宴”,即知他本人也在附近。

依照上述史实梳理下来,白居易拜谒顾况之事,时间和地点只能吻合于苏州而不是长安。据此,不难品味出顾况两段话语的前后意味:自己刚刚被贬外放,感慨京城“居大不易”,戏言也就十分自然,忽见佳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顿时大受鼓舞,诗句让落魄文人重添了豪气和希望,转而脱口激赏好诗并为作者“延誉”,这才是合情合理的。

趣话无非想说白居易少年奇才而已。尽管有王拾遗等学者屡对这段传说的真实性提出质疑,但学界并不认真对待此议。传说仍然可以继续流传下去。

白居易家世故事繁多,有一件事情,古今学界长期下不了定论,表述起来有些麻烦。历史谜团有待后人从容解析,不忙作出结论,我这里只能做个简述。

前头讲,白居易小时候受到哺育和教养,主要依靠母亲陈氏,加上他的外祖母,她们都是出身官家、极尽贤良的女性。白母辞世后,白居易亲作墓志铭,内中说阿连兄弟从小读书,源自陈氏母亲传授:“诸子尚幼,未就师学,夫人亲执诗书,昼夜教导,恂恂善诱,未尝以一呵一仗加之。十余年间,诸子皆以文学仕进,官至清近,实夫人慈训所致也。夫人为女孝如是,为妇顺如是,为母慈如是,举三者而百行可知矣。”

一位好母亲形象跃然纸上。不过,白居易父亲,却与这位陈夫人年龄悬殊。史载白季庚四十一岁时,娶了十五岁的陈氏为妻,夫妻间相差二十六岁之多。这种差异,很引人注目。晚清学者罗振玉提出:陈氏可能是白季庚妹妹的女儿,相疑此乃舅舅和外甥女之间的一场婚姻,因而迭遭市俗猜疑,白母饱受刺激,患染“心疾”而逝。此事,似乎成了白家一个“短板”。陈寅恪先生也同意并支持这种说法。学界进一步考据白家远祖出自西域龟兹王族,白姓是汉化后的胡姓之一,从而推论胡人婚俗异于汉人。而更多学者不同意这种判断,认为是由于流传文字常常不准确,把人对错号,造成了误会。随即考证出白居易父母确是表兄妹,但“绝非舅甥联婚”(岑仲勉等)。两种意见依然存在,如顾学颉肯定陈寅恪的判断,陈之卓支持岑仲勉的说法,双方时作补正。还有新的论据认为:白季庚的母亲出自河东薛家,陈夫人则出自昌黎韩氏,二人原本不是同室一族,如何说成是舅甥联姻呢?真是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更麻烦之处在于,因为这样一个父母联姻疑案,学界又引申到白居易人生走向方面,把上一辈子的婚事和下一辈的政治倾向联系到一起了。如中唐上层几十年“牛李党争”,朝中百官无不卷入其中。陈寅恪便说:白家由胡人藩镇之部归顺中朝,“其家风自与崇尚礼法之山东士族迥异,如其父母之婚配与当日现行之礼制(开元礼)及法典极相违戾,后来乐天之成为牛党而见恶于李赞皇,其历史之背景由来远矣”。苏仲翔也附和说:“可借此说明唐时山东旧族与新兴士族间对于礼教不同的看法,以及后此二者在政治上分野的由来。”

学者大家轮番考研引申此事,自有其道理,笔者趣味则不在此处。我只是想告知读者:有这么一个谜团尚待破解。极言之,家庭模式太庸常,童年生活太平凡,还会诞生李白、杜甫、白居易这样的奇才吗?

老外婆和母亲,领着一堆孩子,经济收入也不高,还要千里行走,日夜教子读书。陈夫人十五岁成婚,养育着长子白幼文,十八岁时生了白居易,此后生了三弟白行简,四弟幼美。兄弟几人生逢乱世而“未就师学”,全凭陈夫人“亲执诗书,昼夜教导”,此中艰辛又有谁知?白居易祖父早逝,父亲外任,陈夫人独撑家室,辅导下一代自学求进,一般女性岂能做到?

白氏家族十分庞大,白居易的叔伯同宗兄弟很多。他在同辈兄弟当中,排行二十二。就是说,白居易上有二十一位堂兄,下头的兄弟小妹也肯定不少。如果这个大家族安然聚居下来,该有多么热闹。

然而,时值战火,百姓安居的愿望尽成泡影,白居易避难越中三年,一方面看到仕官府衙吟诗耽酒,竭力维持着昔日盛唐之风;一方面感受到“昼行有饥色,夜寝无安魂”的凄苦民生,体味到“道路通荒服,田园隔虏尘”的乱世悲凉。他想念远在徐州的母亲,在孤苦中生出一个少年人新的坚定。他认准了一个道理:只有刻苦读书进取,才能为改善这个社会尽一份责任,他必须重新回到符离去,中止流浪,伏案苦读,主宰自我命运。

对于这一段少年生活,白居易刻骨铭心,曾以一首《望月有感》概括之。后人一直将这首诗作为经典批注研读,题下小序完全写实,题谓:“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于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及下邽弟妹。”大家族不可安居,此诗乃证: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这首诗把一族一家之痛,与千家万户连接在一起,也把一位成长中的诗人,同一个悲壮时代紧紧捆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