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灯照

黑灯照有八千多个老太婆，她们拿着皮鞭、经幡、镰刀与绳索，口中用点燃的菜油吐火。她们杀人时，会在皱纹密集的脸上涂胭脂，用早已掉光了牙齿的嘴去咬人的鼻子；她们会集体作法，用肚脐眼向外喷射出神秘的石子，击中对方的眼珠。她们人人头戴一只漆黑的头套，手提黑灯笼，腰悬黑锦囊，里面装满了火药、鬼魂、纸人纸马，还有无数用经血浸泡过的绣花针。这些东西都是她们能意外攻击对手的法宝。有时，她们还会剪下自己的白发和白阴毛，插在死者的尸体上，以表示黑色的胜利。

历代传闻：成群结队的黑灯照老太婆，出现在世纪初那个忽然漫天下雹子的夏夜。无人知晓她们来自何方，是否有纲领，信奉什么神祇。只听说其中年纪最大的九十三岁，最小的也有五十八岁了。大部分成员都在六十四岁以上。甚至她们胯下骑着的马也是老马，带的狗都是老狗，藏在花轿里的猫也是老猫。她们是一支由缠足、羸弱、佝偻、咳嗽、一瘸一拐与皮包骨头组成的急先锋，是苍老匹夫的娘子军。她们的暮气所向披靡。她们常常在帝京的半空中飘荡，用画符吹熄洋人的枪炮与哲学，用不可思议的呻吟、絮叨与闲聊发出震耳欲聋的沙沙声，遮蔽电线杆与庙堂。她们来时，整座城市到处都能看见漫无边际的黑灯笼，东飘西摇，像许多乌鸦在摆手，否定一切青春的存在。黑灯照所过之处，但见无数人头滚落，烟雾缭绕，鸡飞狗跳，血流遍京畿。当时，所有人都因世间忽然出现了这样一群老太婆的武装部队而惊诧不已。

不作战时，她们便集体在大街上静坐。其中有些人可以跏趺于半空。年纪最大的几个老太婆可脚不沾地，用一把折扇，扇动地面而起飞。有的一次可横飞数十丈开外，有的则飞到屋顶上去，不见踪影。但也有因静坐过久，便在坐姿中去世的。大家会就地掩埋她。黑灯照的组织结构是秘密形成的，至今查不到她们是由谁来统领，并在数月之间便形成了能震撼东风的力量。她们集体移动时，仿佛一团夺目的巨大乌云，仅是裹脚布散发的凶猛气味，就足以让方圆数里的猪染上瘟病，蚊蝇与蜻蜓都不敢靠近。虽说她们都是老太婆，但其过去的身份最初都是寡妇。据说这些心怀大恶的寡妇最初并非全叫黑灯照，其中未生育过子女的寡妇名“蓝灯照”，生育过子女的则称“黄灯照”。寡妇里又分为泼妇、娼妇、恶妇、妖妇、烈妇和一般家庭主妇等。她们年纪一大，且又都曾有过一段激动人心的悲惨历史和对私情的幽怨，其惊艳的萎靡队形，便已足能令人闻风丧胆。后来，无论是否寡妇，只要是心中有大恨、上了岁数的老太婆，也都渐渐从四里八乡闻讯赶来，加入她们的队伍。她们干脆全混在一起，将乱七八糟的灯笼、衣裙和武器全都涂成了黑色，统称为“黑灯照”。据说，这也是为了响应一个从未谋面的远方领袖“林黑儿”之盛名。可即便是林黑儿，也从未能控制她们的行动。半老徐娘、中年寡妇与耄耋弯腰的老太婆们，性格各自不同，可杀人的步调、理由和手法却异常一致。仅此一点，她们就引起过红灯照少女们的集体嫉妒。相比之下，后者太过幼稚，只是一阵浅薄的芳香。黑灯照成员是由怎样的原则和抱负来统一意志的？不得而知。大家只知道她们互相沟通的手段是幻术、谣言、对往事的怀念、对儿孙的批判，以及对自己死亡日期的准确判断。她们预测事变，定吉凶祸福，决定攻打的下一个目标，则是靠观察黑灯笼中蜡烛的明灭：当幽幽的光焰在风中倾斜时，那火苗指出的方向，便是她们即将出征之处。

老太婆们仗着自己都是生活的过来人，历史的见证者，故对世界的认识也最深刻。白内障与盲目完全不会影响她们看清敌人的败象。

历代传闻，她们战斗的奇迹多如牛毛，譬如：用剪刀消灭洋枪队的街垒；拿花白的发辫捆绑俘虏和叛变的市民；挥舞带刺的铁莲花割开西方圣徒的喉咙；全身赤裸，暴露着丛林般下垂的乳房和干瘪的阴门，驾驶上千朵彩色祥云堵住九座城门，或倒立行走、便溺、号叫、诅咒、砍小儿头，以此不战而屈人之兵等。有时，她们在战斗间偶然产生的伤口，会与绝经妇女们身上散发的腐臭，凌空排出雁阵，势如破竹。疾风骤雨，掩不住她们风烛残年发出的怪异呼啸。白发苍然，反而增添了那一代老太婆阴郁的庄严。那些年，洋人入境多年，铁路、电、奇怪的制度、宽容、自由、理性、逻辑、常识、契约与不知所云的各种楔形文字等，已将寡妇们年轻时生活过的城市、恋爱过的街道，都占领得面目全非。不肖子孙亦多不胜数，其中很多甚至已变成了她们的敌人。但久经沙场的黑灯照老太婆们，早已将自己训练为最残忍的老妪。她们白天也许还会一如既往地去买菜、散步、带孙儿玩耍、坐在纺织机前织锦、在亡夫的灵龛前点上一炷香。待一到了雨夜，伟大的心魔便会率领她们开始进攻。她们会忍住自己多年的悲痛，神出鬼没，乘风飘逸，飞行集会，去到任何蜡烛火苗指定的地方，杀掉不计其数的让她们厌恶的人。她们隐藏着自己对爱与亲人的巨大失望，掩饰住少女时代全部的梦，拿起委屈的屠刀和抑郁的毒药，与卑鄙的现代性鏖战，同时也是在为这一生激情的消失而复仇，为肥肉、敏感与性欲的麻木而冲锋。任何卑贱的懦夫，都不敢直视她们衰老的面目。遗憾的是，因她们都已进入年迈与绝望之年，虽百战不殆，自己却并未剩下多少时间来整理旧山河。在最后的岁月中，她们也算参透了生死、幻觉与异化，理解了壮丽的丑身与文明的皱褶。因黑灯照老太婆团体的诞生与具体灭亡细节，皆从未见载于任何史册，于是人们大多愿意选择相信：老太婆们后来是因成员逝世与伤亡数目日渐增多，超过了半数，才自动暂时解散的。因她们完全消失时并未在大街上留下哪怕一只黑灯笼，故大家认为她们终有一天还会重新集结，再次排山倒海而来，令整个红尘皆为之发抖。

201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