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到宋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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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春燕头一回离开父母,头一回离家那么远,头一回看到没有绿色的灰秃禿的田野和村庄。她坐在拖拉机上,蹙着眉毛,紧紧抱住吴子强的胳膊,像怕他从自己手中突然消失。
拖拉机穿村而过,“嘣嘣嘣嘣”震得窗棂上的纸片儿乱抖,咳出一个个黑色烟团,空气里留下一丝淡淡的焦烟味儿。
初冬季节,树叶凋零,树杈恣肆,处处显露着村落的颓败:有的窗格儿已经残破,有的屋檐已塌陷,有的院墙已经倒塌。屋前房后趴伏着干枯的杂草和藤蔓,蜷曲的叶子在风中瑟瑟抖动……这些年,许多年轻人离开农村,到城里工作和生活去了,留在村里的多是些老人和孩子。
大门上残留着褪了色的春联。一群雏鸡跟在母鸡身边,贴着地面寻寻觅觅,发出“啾啾啾啾”细碎的声音,于清冷中透出些许生机。
吴子强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在暗暗叫苦。
难道,这就是他满腔热情,远道来投的宋庄?难道,这就是他要放飞艺术梦想的地方?难道,这就是他捧给春燕的未来生活?
李小冉这家伙,满嘴跑火车,说话太不靠谱!
走了一段,遇见了几位站在胡同口唠嗑的老太太。吴子强慌忙跳下车来:“大妈!跟您打听一下,那些画画儿的住在哪里?”
有位胳臂上套着红袖箍的妇人,把他从头到脚睃了一遍:黑不溜秋,穿一身筋筋绊绊的牛仔服;长发披肩,戴一副五彩蛤蟆镜,分不清是男是女——妈呀,又是一个怪物!
她抬头望了一眼拖拉机上坐着的姑娘,倒是十分俊秀,白白净净,穿件碎花儿小红袄,顶喜人的。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那是你媳妇?”出于职责,她很想多问点什么,甚至想要看看他们的证件。
“嗯,这村里有外来的画家吗?”
“东边住着一帮画画儿的!都在村东头!”另一位老太太答道。
“谢谢!”
吴子强受不了那些刨根探底的目光,跳上车“嘣嘣嘣嘣”开走了。
“租院子不?”车子开出去十多米,老太太们才想起了自己的正经事儿,她们的声音被拖拉机的“嘣嘣”声吞没了。
村东头树多屋少,一栋四层高的白色洋楼十分抢眼。这里显然不是农民的房子,该是画家的工作室吧?
拖拉机直奔小白楼去。等到跟前,才发现墙高院深,大门紧闭,门窗都装着铁栏杆,大白天窗户里亮着灯光,有一种神秘诡异的感觉。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忽然,从白楼里传出一声嘶哑的清唱,有些走调。
吴子强趴在门缝上望了一会儿,里边空空荡荡,静得瘆人,什么也看不见。突然,一个软体落在地上,把他吓了一跳。
细看,是只猫。那畜生转身跑了。
一个老汉赶着羊群路过那里,吴子强问:“大爷,这楼里住着什么人?”
“疯子,都是疯子。”
吴子强以为老头开玩笑,将那些行为不轨的艺术家戏称为疯子。
“您是说,那帮画画儿的?”
“画画儿的住在那边!从小卖部东边拐进去,在水泡子边上。”老头认真地指点着。
拖拉机折回来走了一段,看见了小卖部,门口的空地上坐着一个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画画儿。
吴子强跳下车来跑了过去,搭讪道:“写生呀?”
那人只抬了一下头,没搭茬儿——看不清多大岁数,头发乱蓬蓬的,脸蛋儿和鼻尖儿冻得通红。他从挤扁了的铅管里使劲往外挤颜料,冒着寒风在卡纸板上涂抹;他一边紧张地画画儿,一边忙不迭地吸溜鼻涕,一副忘乎所以的样子。
“够辛苦的,这大冷的天!”吴子强嘟哝了一句,递给他一支烟。
“呜嗷,呜嗷呜嗷!”那人把烟挡了回来,焦躁地乱叫——噢,原来是个哑巴!
“邪了门了!”吴子强自嘲地笑笑,“不是疯子就是哑巴!今天怎么啦?”他给自己点着烟,茫然张望。
商店的棉絮门帘动了一下,从里边拱出一个人来。这是一个留着青髯,穿一件黑色高领毛衣,扎着马尾巴长发的瘦弱男子。他手里托着一把挂面,一脸没睡醒的样子。
那男子望见了拖拉机上的小红袄,眼睛为之一亮,脚底滞留了一会儿……
吴子强站起身来,看了看他,闻出了同行的气息。
“您是住在这里的画家?”
“嗯。”
“您认识李小冉吗?”
“认识。”
“嘿!总算找到了!”
“他出门了。”
“啊?”吴子强大失所望,“我是他的同学。我们从外地来……”
对方无精打采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跟我走吧。”
吴子强跟在马尾巴后面,车子放慢了速度,拐进一条胡同。
马尾巴看了一眼车上的大包小包,问道:“你们是来租房子的?”
“有这个打算。”
“小冉今天不在家,先到我那里去吧。他就住在我隔壁。”
“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好。他行踪不定,有时当天回来,有时三五天不回来,没准儿。”
“能跟他联系上吗?”
“他没有固定的地方。你们住下来等他吧。”
马尾巴推开了虚掩的大门。院子里曾经的繁荣消失殆尽,只留下瓜棚上纠结的枯藤、吊着的葫芦和几个红透了的南瓜。满地的花草已然枯蔫。自来水龙头不停地滴漏,石槽里的清水从边上溢出来。被水滋润了的枯草蹿出些许新绿,还在顽强地延续着生命的旅程。
树上挂满柿子,红玛瑙一般,在阳光下晶莹透亮。有的被鸟儿啄落,掉在土里,或掉在水泥地上摔成一摊污迹。
马尾巴推门入室,迎面扑出一股凉气——屋里比外边还要冷。
满屋乱糟糟的,墙脚横七竖八躺着啤酒瓶,满地烟蒂;铁炉子冷冰冰地蹲在屋中央,炉边堆满炉灰,上面弃着啃光了肉的鸡骨头。
“昨晚没注意,炉子灭了。我先生上火,烧点水。”
“大哥,我来生火吧!”
春燕取下头巾,挽起衣袖,开始掏炉子。
马尾巴愣了一下……他抓了一把擦笔纸扔进炉膛里,取来了引火煤和蜂窝煤。
“歇会儿吧,让我媳妇干。”吴子强递了支烟给他,“大哥贵姓?”
“免贵姓王,王自鸣。我和李小冉是好朋友。”
王自鸣满脸菜色,眼眶发青,这是熬夜和营养不良的明显标志。他拘谨地坐在小板凳上,两手夹在膝间,脚后跟一颠一颠的——屋里实在太冷了。
“我叫吴子强,我媳妇叫梁春燕,我们从四川康定来。”
“够远的。”王自鸣望了春燕一眼,垂下眼帘。
说完,没话了,两个人都不健谈。
“这大冷的天,还有人在外面画画儿……”
“噢,是个哑巴,天天在村里画,一年四季,除非生病,从不间断。”
“够执着的。这么冷,还不冻坏了?”
“他扛冻,实在扛不住了,就跑到村里的老年活动室去。”
“没人教过他?他把油画颜料直接抹在纸板上,全吸油了。”
“教过,我还教过他呢!他横竖不听,还跟你急……”
吴子强注意到墙脚杵着许多画,问道:“能看看您的画吗?”
“看吧。”
吴子强挨个儿翻看,都是些张嘴大哭的光屁股婴儿,色彩单一,没有笔触,抹得光光的……他不喜欢这些画,但必须装出认真的样子。遇到实在无法忍受的画儿,便问一句:“还没画完?”
王自鸣察觉到了对方脸上的不屑,他有必要做些引导:
“人一生下来就为自己哭泣……我的画比较前卫,主要画一些观念,并不拘泥于油画技法。”
“哦,画了这么多!”
为了表示尊重,他又往回翻了一遍,一心想找出点值得赞扬的地方来。
“画了不少,够用功的!”他找不出别的赞语来。
“操!什么眼神?表扬小学生哪!”王自鸣心里骂道。
春燕生着了火,拎着铁壶到院里灌了一壶水,坐在火上,又麻利地把炉灰撮出去,地面显得宽敞多了。
没多久,水壶轻快地唱起歌来。
王自鸣问:“您画什么画儿?”他觉得这家伙有点儿不知天高地厚,想探探他的底。
“我是学院派,比较传统。”吴子强走到哪里,嘴上都挂着“学院派”。其实他只读过三年艺专。
王自鸣笑笑,那是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嘲笑。
“到这地方来,那一套可吃不开了!”他想。
在宋庄,“学院派”是保守和落伍的代名词,最让人瞧不起了。
2
王自鸣把客人安排在画室,没有床,幸亏有别人存放在他家的一张画案,两米长,一米二宽,勉强够用。
他睡不着,画室里窸窣的响声和断断续续的哦呢之声不断传到耳朵里来,那双白皙的胳膊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起风了,两只猫压低了嗓门儿使劲嚎叫,初冬的夜变得骚动不安。
他一宿没有睡好,老有那双白皙的胳膊浮现在眼前。
吃过早饭,王自鸣领着他俩出来看房子。这会儿,吴子强才看清了画家村的真面目:水泡子周围,艺术家的工作室一栋挨一栋,一排接一排,都是落地大窗,画室高大气派;室外挂着广告,醒目地打出了艺术家的作品和名字。
“都是画家自己盖的工作室。”王自鸣指点着说。
这景象令吴子强兴奋。他一扫刚进村时荒寒寂寞的心情,变得快活起来。
他们看了几家农民的院子,都不中意。王自鸣说:“我领你们去找一个搞前卫艺术的,她可能知道谁家有房出租。”
说话间,他们来到一处颇为讲究的门楼前:青砖黛瓦,木拱飞檐;老榆木做的大门上包着铁活儿,门外埋着一对拴马桩。
王自鸣趴在门缝上看了一会儿,举手打门。
半天,一个脆甜甜的女声在里边问道:“谁呀?”
“我,王自鸣!”
门开了,一个蓬头乱发,穿着睡衣,披一件军大衣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门口。她满脸睡意,脸蛋儿红扑扑的,还留着枕巾皱褶的印痕。她用手紧紧捂住军大衣,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
“你就作吧,大清早跑来打人家的门!”
“什么大清早?都中午了。”王自鸣一边说一边往门里跨,“老林呢?”
“死了!”
“您可别吓唬我,姑奶奶!”
“昨天让我臭骂一顿,滚回城里去了!”
“哈哈!我说今儿早上喜鹊冲我叫呢!”
那女人横了他一眼:“说你什么好呢……我都不好意思踩咕你!”
看到她眼睛里的寒气,王自鸣收敛了嬉笑,开始正事正说:“楠子,知不知道谁家有房子出租?这是刚来的画家,他们要租院子。”
王娅楠对客人莞尔一笑:“有,我带你们去。进屋里坐一会儿。”
她先跑回去了,军大衣敞了一下,身上散发出一股从被窝里带出来的女人香味和温暖气息。
院里有几棵光秃秃的大树,枝条偃仰穿插,颇有些抑扬顿挫的书法笔意,令人为之心动。本来有曲径流水,这会儿水干了,沟沟槽槽显得有些碍眼。
王自鸣领着他俩进了大厅。厅里全是老榆木做的沙发、书柜和桌椅板凳。侧墙挂着十几个镜框,里边装着女人的裸体照片。脸被头发挡住,看不真切,好像就是王娅楠本人;她在水中摆出各种舞蹈造型,从冰里透露出来,该隐处隐,该显处显,表现得细腻柔和。通过冰花纹理的聚散,将人体变幻得虚无缥缈,颇有诗情和画韵。
吴子强正看得专心,忽然被谁踩了一脚,这才正过神来,碰见了春燕责怪的目光。
王娅楠已经换了衣服,梳洗打扮完毕,生机勃勃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走吧,先看南边那家。”
一连走了四家,最后相中了村东头一个荒僻小院:三间北屋,两排厢房。院里有棵大槐树、两棵柿子树。房子虽然陈旧,还算结实,门窗也还完整,得下番功夫清理打扫。说好每月一百二十元,先交后住。
他们谢过王娅楠,跟着房东到村委会登记。治保主任要看结婚证,他俩谎称放在家里没带出来。最后,村主任叫王自鸣写了份担保书,才算勉强通过。否则,按照治保主任的规定,他们“只能分开住,出了问题自己负责”!
临走时治保主任特意嘱咐:“节假日不要往城里跑,老实在家里待着;不要招些不三不四的人到村里来,不要聚众闹事。”
3
下午,最紧迫的事是买东西。他们向房东借了一辆三轮车,买了炉子烟囱、扫帚簸箕、被褥铺盖、锅碗瓢盆、挂面大米、油盐酱醋、鸡蛋青菜,剩下钱买了一瓶二锅头、一斤“大白兔”、两张红纸、一对蜡烛、两包香烟……
冬天日短,东西买齐了,天也快黑了。他们从王自鸣家搬了过来。剩下的事,是打扫屋子和布置新婚洞房。
吴子强有生以来,头一次干活儿这么卖力。大冬天只穿一件背心,用一块花巾裹着头,哼着曲儿,风卷残云一般,把屋里的破烂物件、碎砖积尘,全都扫了出去;春燕一个劲地笑,一个劲地劝他穿衣服,一个劲地压制他的鲁莽行为。
“穿衣服!小心着凉!”
“轻点!轻点!你把灰尘搅起来了……疯子!”
她自己也是裹着头,撸胳膊挽袖,扫屋顶,擦门窗,洗地面,揩拭窗玻璃上的鸽子粪……
这里没有上下班时间,在这里干什么,怎么干都由他们自己说了算。到这时,他们才真正心生一种“归家”的感觉。把大门关起来,阻断和外界的联系,纯粹两个人的家,两个人的世界,无比踏实,无比惬意!两个人都是头一次布置自己的家,心中溢满幸福,忙里偷闲,忍不住一次次拥吻,放着音乐,哼着曲儿,动作带着舞蹈的节奏,身轻如燕,就是把房子拆了再重盖一遍,也不会喊累!
一直干到深夜,总算有了些眉目:屋里屋外清理了一番,墙壁和窗棂擦得干干净净,用高丽纸重新糊了一遍,安好了炉子,架好了烟囱……最后,剪了一个囍字、两只鸳鸯,贴在窗玻璃上。
所有活儿都干完了,这才想起了肚子——肚子已经饥肠辘辘,该做饭吃了。
糟糕!忘了一件事,没有买煤!
这么冷的天,可不能没有火。再说,从中午吃了碗面,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
吴子强穿上羽绒服,开门出来。空气干冷干冷,月牙儿时隐时现,小虫儿都冬眠了,村子死一般寂静。
这会儿敲谁家的门也不合适。他转来转去,看见一户人家的院门虚掩着,没有狗,便蹑手蹑脚摸了进去。借着月光明亮的那一会儿,看见了西厢房的屋檐下有煤,黑漆漆的,摞得有一人高。吴子强从容地跟老乡“借”了几块煤,顺手抽了几根葱,又在路边捡了些玉米秆儿,回家把火生着了。
春燕煮了一锅花生,炒了两个菜,下了一把挂面,他俩就着花生喝干了那瓶白酒。
烛光摇曳,线香的青烟飘浮在空气中。他俩一边喝酒,一边举行结婚典礼。自己当司仪,自己当神父,自己当新郎新娘——人生中最神圣庄严的结婚大典,就这样在亦庄亦谐的气氛中进行。
他俩没有受洗,没有皈依天主。却掺入了西式婚典的部分形式,因为他们非常认同神父引领新人宣誓的誓词,那些相互之间不离不弃,生死相随的承诺是他们内心的真实表白,是他们最想献给对方的结婚“信物”。所以,尽管在拜高堂、夫妻对拜等项目中两个人嘻嘻哈哈,但在“神父”引领宣誓时,他们都很庄重虔诚,内心充满了神圣的感情。
吴子强跳过了好几个项目,急不可待地宣布了“入洞房”!
他像饿虎扑食似的扑向喝得面颊绯红,醉眼迷蒙,忐忑地迎向他的春燕,没有温存,没有软语,嘁里喀嚓把她剥了个精光……
一路上,吴子强被憋得够呛。火车上众目睽睽,全是充血的、锥子般的目光,他不敢轻举妄动;昨晚发起的进攻连连受挫——在人家家里,春燕不乐意。
今晚,是真正意义上的新婚之夜!是他们有生以来最幸福、最炽热、最没有心理障碍的浪漫之夜,疯狂之夜!
这就是宋庄。也许只有在宋庄,他们才能摆脱所有世俗的规约,摆脱所有来自内心和外界的压力,才能如此疯狂,如此自由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