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滴露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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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鹞石山记》:鹞石山记

周潭位于枞阳东部,背山面水。村北是连绵起伏的大别山余脉,前山有一座山峰,名叫鹞石山。山并不高,峰顶上数块巨石交错叠垒,最顶上的那块石头,极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鹞鹰,头、翅膀、身子俱栩栩如生。山间多雾,清晨,雾气缭绕,鹞石若隐若现。阳光渐渐强烈,雾气弥散,在阳光照射和蓝天映衬之下,鹞鹰通身似发出万道金光,使天上白云也要遁形。与之相比,周边山峰顿时黯然失色。

“鹞石晴岚”,周潭老八大景之一。

我在周潭中学上初中的时候,爬过前山,也爬过后山。后山人迹罕至,还有豺狼、野猪,但是登上峰顶,能看见南边蜿蜒流淌的长江。我曾和几个小伙伴偷偷去过一次。作为一个在大山里转来转去的孩子,那初次看见绸带般的长江带给心灵的震撼,至今不能忘记。至于鹞石山,它太近了。翻过周潭中学北边的围墙,体力好的,半个小时就可以上下一个来回。太近的山,登了无趣。至于它的景色,那时,我们还没有形成自己的审美取向吧。

然而,鹞石山,它又太醒目了,总是屡屡出现在视野里。无论是在菜地里扑蝴蝶、在稻田里钓虾子、在大涧里洗冷水澡,还是坐在靠窗户边的教室座位上,一抬眼,鹞石山就不由分说地占据了视线。有时候,夏夜在稻场上搭了一张竹床乘凉,迷迷糊糊地醒来,一睁眼,鹞石在月光下黑黢黢的轮廓清晰可辨。听父亲说,我四岁的时候,一帮大人们去做清明,我曾跟着上过一次鹞石山。下山的时候,是姑爷背下来的。

初二寒假,离过年还有十几天,父亲接到调令,去老洲中学任教导主任,兼授政治、历史课。不久之前,我们家地震棚起火,值钱点的东西毁之一炬。这意外之灾使离开周潭前的气氛萧瑟而又有些沉闷。临行前的晚上,父亲独自喝了几杯酒。在白炽灯昏黄的灯光里,父亲把我当作一个成年人那样打开了话匣子:

“周潭、老洲、横埠、汤沟这一带,是老桐城的东乡。我们要去的老洲,还没出东乡。老桐城包括今天的枞阳县全境,一九四九年初东乡、南乡才从老桐城分出来,单独设枞阳县。”

“老桐城有句俗话:‘打不过东乡,文不过南乡。’桐城派文人,籍贯大多在枞阳县南乡——今天的义津、会宫两镇。桐城派三祖中的刘大櫆、姚鼐,桐城派后期文人代表吴汝伦都是枞阳南乡人,所以才有‘桐城出名枞阳出人’的说法。”

“东乡的这一支周姓,称作鹞石周氏。周姓本出之于姬姓。商纣时代,西伯侯姬昌看见凤凰鸣于岐山,就在西岐登封称王。武王姬发灭暴君商纣王,建立周朝,后代以国为姓。此后子孙繁衍,汉唐间形成周氏郡望。”

“鹞石周氏往远可追溯至西汉大将周勃、周亚夫父子,往近——从家谱记载的情况看,是宋朝理学开山人周敦颐的分支。周敦颐世称濂溪先生,仅一百一十九字的《爱莲说》是传世名篇!”

“濂溪先生的孙子彦一,宋神宗朝任官常州别驾,在宜兴柯山安家筑室。彦一公传到第八代,叫周元用。鹞石周氏这一支,近祖是元用公,即源于宜兴周氏。这件事,说来话长。既然明天就要离开周潭,不妨多说几句。我们对自己的家族传承要搞清楚,这也是老桐城文化的体现。”

“元用公中进士,官任宋朝兵部尚书,生了八个儿子,其中七个登榜得官,可以说是一门显耀!传到孙子这一辈,已成为一个大家族。宋朝的靖康之难是一个转折点,到了南宋,已失去半壁江山。虽有大将岳飞欲雪靖康之耻,但宋高宗偏安一隅,沉醉于西湖歌舞,更是伙同奸臣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岳将军!”

“元用公的三个儿子、四个孙子相继在抗金、抗元的战场上阵亡,其他亲眷在战乱中失散。元用公的另外四个孙子周孔嘉、周孔庄、周孔吉、周孔敬聚在一起商议对策。眼见奸臣当道、国事糜烂已至不可收拾,当下之计,必须避往他地,先续周氏血脉,再谋家族振兴!”

“堂兄弟四人挑了个良辰吉日,更衣沐香,依次进周氏祠堂祭拜先人。祭拜完毕,肃立在祠堂前的照台上,各自仰天发誓。孔嘉正好看见一只鹞鹰从头顶飞过,发誓说:逢鹞即居。孔庄发誓说:凤凰鸣于岐山,那我就居于凤凰之原。孔吉看见前方平田漠漠,白鹭斜飞,发誓说:我遇到平田就定居。这时,天气骤变,乌云密布,孔敬发誓说:龙要行雨,我遇龙即居。”

“兄弟四人背负祖传家谱,又将元用公佩戴过的金鱼斩为四段,各收一段作为血脉之验。孔庄、孔吉得鱼身,孔嘉得鱼头稍重,孔敬得鱼尾稍轻。他们从宜兴走陆路到当涂,又从马鞍山采石矶渡江北上,经无为县土桥渡枫沙湖进入桐城东乡。一日,他们访山问水至鹞石山下,孔庄最先看见鹞石,笑着说:兄长居住之地有了。孔嘉笑答:等你们安顿下来,我再来此处渔樵一生。”

“蒙古人此时已克中原,铁蹄到处,十室九空,同时四处搜杀抗元的南宋军事将领及其家眷。为防止被元军发现了一锅端,兄弟四人决定分散隐居。”

“孔嘉又领着三个弟弟渡江来到江南,分别为他们觅得铜陵凤凰山、青阳平田、太平龙门渡等栖身之所。其中艰辛,不一而足。孔嘉年龄最长,路途颠簸,偶染风寒,竟一病不起!三弟孔吉将他安葬在青阳桐岭山。丧事已毕,孔吉对长侄文一说:你父虽殁,志不可忘。孔吉又渡江北上,将文一送至鹞石山下。”

“此处本古木参天、荒无人烟之地,文一公开垦荒地,掘井造屋,开创鹞石周氏基业,被尊为鹞石周氏一世祖。文一公文武双全,文能开馆讲学,武则开创了周氏拳法,成为东乡武术的一支流派。到了文一公的孙子、正字辈这一代,鹞石周氏人丁兴旺,英才辈出,衍为东乡巨族!”

“鹞石山下地势低洼,远望似潭,又因周氏族人聚居,得名周潭。鹞石山,从此成为周潭鹞石子孙的图腾山!”

“南宋灭亡的标志是崖山海战,大臣陆秀夫怀抱南宋小皇帝赵昺跳海自尽,十多万大军、臣民跟着蹈海殉国。有人说:崖山之后无中华。我不同意这种观点!固然大量珍贵的宋刻文化典籍毁于战火,有些堪称孤本,但也有多少像孔嘉公、文一公这样的南宋遗民,拼死保存家谱、经史子集等史籍,创办私学播布仁义忠孝之道,华夏文明仍在民间薪火相传、根深流长。”

“‘仕恭正成贤,伯友大名延。继述光先哲,芬芳启后元。济美甄陶著,维新冲穆传。……’这是鹞石周氏百代歌。”

“鹞石周氏远承濂溪文脉,近续忠烈之风。记住:爷爷是甄字辈,我是陶字辈,你是著字辈,鹞石周氏第二十五代!”

这是在周潭时,父亲和我最长的一次谈话。用“谈话”这个词并不准确,因为都是父亲一个人在说。整个晚上,父亲有些轻微的亢奋,处在一种我熟悉的教学状态中。他说几句话,就站起来,在摆了一张饭桌就显得逼仄的客厅里踱来踱去,有时还伴以挥手等体态语言,仿佛饭桌前面就是他的三尺讲台,他面对的也不是我,而是教室里正襟危坐的学生。

对于他文白夹杂的一大通话,我听得云里雾里。但有一句话我是记住了:我是著字辈,鹞石周氏第二十五代。

到老洲两年多,父母又过江调动到铜陵中学任教直至退休。爷爷在世的时候,我们每年至少去一次周潭,陪爷爷过节。十四年前爷爷去世,每年清明节一起回去上坟又成了我们的固定节目。尤其我的孩子上了高中、成了一个小大人,父亲对祖孙三代回乡上坟很看重。前年,父亲从周潭带回一本编修于明朝嘉靖年间、续修于清朝雍正年间的《鹞石周氏宗谱》。阅读这本二百四十四页的线装书,足足花了我近两年时间,比读《追忆似水年华》用时还长。繁体竖排,无句读,部分内容系篆体字,错综复杂的世系关系……我将研习心得写了一篇三千字的《鹞石周氏家族源流略考》,发表在旨为传播老桐城文化的公众号“六尺巷文化”上。

也正是读了家谱,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父亲有关鹞石周氏的谈话内容大多来自家谱里的一篇后记《周氏始迁记》(也有一部分内容源于民间的口耳相传)。文中记载:“文一公省考中解元,登龙虎榜。文武承祖风,文通子史,擅五音之学,武有三十六翻身之术,于鹞石山下设馆授生徒,四方远近者多争师之。”看来,父亲对家谱内容是熟悉的。实际上,周潭不仅是武术之乡,会“打”,“文”也有传统。明朝名士周京,弘治贡生,著《丛篁》诗稿,今已佚失。明朝遗民周歧,明末四公子方以智的同窗好友(家谱中有方以智撰写的《鹞石周氏续修序》),明亡乡居不仕,《龙眠风雅》录其诗六十七首。清雍正年间的进士周大璋,曾任《江南通志》局总裁、紫阳书院山长,有《四书精言》等著作行世。为了读这本家谱,我查找了“二十四史”和唐宋史料笔记丛刊等相关史料。但是,对于家谱中不少内容,我仍是疑窦重重。序文从宋版、元版、明版、清版一直到民国版,不同版本的序文对于鹞石周氏始祖迁桐的记载是有差异的,谱中的世系关系与正史记载也不尽一致。此外,谱中后记没有先祖元用公的子孙参与战事的记录,而这恰恰是我最想知道的:元用公的儿子、孙子分别在哪场战役中阵亡?抗金英雄岳飞、抗元将领文天祥都曾驻军常州宜兴,他们与岳飞、文天祥有无交集?或者,就是岳将军、文将军麾下之一员?我占有的史料还不足以解决我读谱中遇到的困惑。

我想,我应该上一趟鹞石山。也许,鹞石山上的风会带给我一点灵感。

立秋后的一天,亲戚周财宝、财宝的友人周三六、妻子和我一行四人准备上鹞石山。“村村通”之后,乡村都铺上水泥路,但就是太窄,会车需要技术。走周潭中学旁边的凤凰村路程最近,但我希望从文一公当年隐居之地上山。这里属于余家洼,至今仍聚居着三十多户鹞石周氏人家。四周静悄悄的,树木茂盛,杂草葳蕤,红砖、青砖砌的屋舍在树丛中若隐若现,麻黄色的放养土鸡在草丛中觅食。村北有一口池塘,一位穿着连体胶靴的村民正在整理拉网。即使在今天,这地方也算得上偏僻。从地点的选择看,此处确实是匿避乱世的绝佳之所,人迹罕至,易于藏身,也能隐隐看出孔嘉公、文一公不为常人所有的军事素质。背靠大山,取薪方便,遇到紧急情况可经鹞石山遁入后山。南边八百米就是周潭大涧,生活水源丰富。往东约两里路是枫沙湖,既能捕鱼维持生计,还可以走水路、经无为土桥进入长江黄金水道。

上山其实是没有路的,全程都是周三六拿镰刀在前面开路。周财宝穿一身迷彩服,周三六长衣长裤。在山脚下,周财宝建议我和爱人最好换长衣。那会儿我还有点奇怪,因为立秋之后的天气还是很炎热的。我和爱人的T恤衫、牛仔短裤很快暴露出弊端:胳臂、腿上被杂生野长的树枝、荆棘划得一道道血痕。我还摔了一跤,幸好背着的双肩包给垫了一下。大约半小时后,我们登上了峰顶。

因为视角的关系,跟前看到的鹞石,与在山下看到的鹞石差别是极大的。鹞石的整体形状并不像鹞鹰,倒像一根舂米的槌,上头尖,下方圆,高约八米,坐落在直径约六米的圆鼓形石上,底部与鼓面之间有狭小的缝隙,小孩子可以爬过去。我们登上位于鹞石西边的蛤蟆石(状如蛤蟆),周财宝、周三六率先过“桥”攀上鼓形石。“桥”是一块狭长的连接鼓形石的岩石,距鼓形石高度约一米五。我试了一下,腰椎间盘突出,腰用不上力,攀上鼓形石有点困难。周财宝伸手想将我拽上去,但我想想还是放弃了。“桥”下不是万丈悬崖,但也有六米多高,而且遍布棱角锐利的岩石。摔下去,不死也得残疾。上天还要我留在世间为鹞石周氏著文,不可不爱惜这副臭皮囊。

我点了一支烟,躺在蛤蟆石上休憩。秋风一阵阵地吹,带着呼啸的哨声,周身说不出的凉爽、舒适。宝石蓝的天空空旷、渺远,又近得似乎伸手可触,云朵在风中迅疾地移动。山下的屋舍与弯弯曲曲的小路、密林交错分布,周潭大涧在密林和屋舍中时隐时现。不远处的枫沙湖像一粒巨大的蓝色琥珀嵌在大地上,湖对面的一排青山隐约可见,最高的那座是三公山。听说早年还有冬至拜鹞石、清明朝三公山的风俗,山脚下祭拜鹞石的人群络绎不绝,大表纸烧成的灰烬像成群的蝴蝶飞舞在半空。朝三公山就更热闹了,庙宇香火旺盛,长江对面的凤凰周、青阳周、龙门周的周姓子孙也来朝山,将山路挤得水泄不通。

下山后,我们直接驱车去了枫沙湖边。四五只渔船泊在岸边,湖面上吹来的风带着一股熟悉的腥气,几只湖鸥一个俯冲叼起小鱼飞远。我们登上养殖户用来巡湖的汽艇,驶到对岸的枫林古渡口。我不知道脚下的这块青石,是不是先人登岸的地方。在苍茫的视线里,我仿佛看见神情肃穆的先人们站在木船上,迎着风浪向我驶来。探寻历史的目的是为了现在与未来。风渐渐吹散了心中的疑惑。我将自己写的《鹞石周氏家族源流略考》从微信上给儿子发过去,又发了一句话:你是维字辈,鹞石周氏第二十六代。

我想,我还要尽早带他上一趟鹞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