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821年 东石玉家
这一年的春节庆瑜觉得格外难熬。
大清朝各个地方过大年都一样,都是要到了正月十五才算结束。正月十五这一天是大年的最后一天,却也是整个大年的最高潮。因为这一天,东石和京城一样,既要闹元宵,也要看花灯。往年的过大年,庆瑜和二哥、筱女从除夕一直疯乐到正月十五。可是这一年的春节,玉府热闹非凡,上上下下人人喜气洋洋,唯有庆瑜闷闷不乐,即便是在除夕夜,家人拜神他也心不在焉,一连十几天他都萎靡不振,因为,一直要等到正月十五晚上才能看见昭儿。
好不容易挨到了正月十四,想着明天就能见到昭儿了,庆瑜神清气爽起来。他一改多日懒散,拾起荒废了多日的笔墨,写了一上午的字帖,一边写,一边还哼起曲儿来。中午时分,庆瑜肚子有些饿了,正准备出去到后厨问问什么时候开饭,却听到厅堂的门被大力突然推开的“咣当”声和嘈杂的脚步声。他停下笔,凝神仔细听。
“玉总商,这已经迫在眉睫了。你给拿个主意吧!大家伙都听你的。”有人说。
“是啊,玉老弟,这新道台两个时辰之后就到了,听说这位是督抚钱尚野的亲信,两个人串通起来整治我们,我们就没好日子过了。今天这见面礼到底是送还是不送,你倒是说句话呀!”
庆瑜辨认出了这个熟悉的声音,是昭儿的爹爹谭伯父。
“是啊,玉总商,我刚听说,之前的吴道台就是因为得罪了钱尚野,才被他给找了个名目上奏朝廷被流放了。这新来的,肯定是跟姓钱的一个鼻孔出气,我们说到底也是惹不起的,这见面礼要不就还是多送一些吧!也免得以后麻烦。”
这应该是刘总商。庆瑜猜测着。
一阵沉默之后,庆瑜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诸位,感谢大家看得起我玉某。首先,我和大家这么多年,请大家相信,无论何时我和大家共进退。吴道台被流放,说起来惭愧,有很大原因是因为我们啊!如果不是吴道台这几年的庇护,我们这些总商,恐怕会被盘剥得倍上加倍。更别提东石的百姓会有个安宁的日子了。怎奈如今朝野上下奸佞当道,皇上被蒙蔽,在京城怎知我东石总商的难处。吴道台究竟势单力薄,被奸人所害,我等深感遗憾,也深深愧疚啊。这位新道台,我们也未曾接触,据说是和钱督抚走得很近。如果真如传言所说,那我东石百姓往后的日子堪忧啊,我们这些总商也少不了面临诸多困境和磨难。但如果那只是传言,他是个身系百姓的好官,那是我东石百姓的造化。玉某以为,且不管他是人是鬼,来到我东石,我们作为总商,必以东石总商的礼数相待。但礼数毕竟只是礼数,不是任人盘剥,我们更不能自己抹杀和羞辱东石总商的信条和体面,也大可不必闻风丧胆,只按照我们的惯例礼数迎接就好。不知大家是否赞成?当然,也不强求各位都赞成,如哪位兄台觉得不妥,提出来我们再商议。”
又是沉默。片刻之后谭伯父的声音又响起:“那我看,大家就听玉总商的吧,他说得没错,我们不能自己送上去让人盘剥吧。”
“也是,还摸不清他的底细,这要是觉得我们太好欺负了,那以后哪还有好日子过?”刘总商说。
“对对,不管他是人是鬼,我们还得先按他是人来迎接。”
“也好,就以后再看吧。”
七八个人最终都同意了玉平遥的决定。玉平遥又说:“那好,既然大家没什么异议,就按照我们之前议的去安排吧。时辰不早了,他很快就到了。”
“好好,那我们都快分头去办吧!”大家散去了。玉平遥叹息一声也走出去了。
庆瑜走到窗口看着他们的背影,父亲的脚步似乎沉重了许多。
庆瑜又坐在桌前写字帖,脑子里却仔细思量起他们刚刚的话。如果不是重大的事,这些总商是不会到家里来议事的,新道台来了,还是督抚的亲信,还把吴道台给赶走了,流放了……总商们似乎都很害怕……这个新道台来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庆瑜的心里突然乱成一团,笔也抖起来,笔下的字丑极了。他生气地将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摔了笔,跑出去。
庆瑜跑进后厨,就见邱伯正在往外走。庆瑜就问:“新道台来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邱伯立刻止步,一脸谨慎地说:“三少爷,官府的事啊,你可别出去乱说。好与不好,跟咱们没有太大关系。”
“没有吗?那我怎么看父亲好像很担心的样子?”庆瑜疑惑地问。
“嗨!”邱伯将庆瑜拉到一旁说,“三少爷,你呢,就安心好好读你的书,这些个事啊,有家里的几位老爷呢。道台好与不好,总归对我们玉家不会有太大影响,放心好了!”邱伯笑着拍拍庆瑜的肩膀,走出去了。可是庆瑜隐隐感觉到了不安,但这不安立刻被一个念头代替:“管他呢!明天就是十五了!终于可以和昭儿一起去看花灯了!”庆瑜喜形于色。
那一晚庆瑜因次日要与昭儿见面而心中激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要进入梦乡,却被外面的声音惊醒。先是急促的敲门声,接着管家小跑出来开门,母亲也跑出来惊呼:“老爷,你这是喝了多少?怎么醉成这样!”然后,是谭伯父的声音:“今晚陪新来的道台,我们都没少喝,玉兄喝得最多,唉!”
“快,老爷,老爷慢点!”邱伯扶着父亲进了屋。父亲“哇”的一声吐出来。
“哎哟,这是喝了多少!”母亲又心疼地说,“茹云,快点!”
“夫人,我来吧,你快回屋里吧。”茹云跑来说。
“那我就回去了,你们好生照顾着,也让玉兄好好休息,别思虑过多。有些事,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啊!”谭伯父说。
“到底出了什么事?谭兄弟,今天这新道台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母亲问。
“哎,说不好,真说不好啊!看不透。”谭伯父叹息一声说,然后就走出去了。
“快,快把老爷扶到屋里去。”母亲又说。然后,散乱的脚步声渐渐离去,外面又恢复了宁静。
只是,庆瑜的梦里多了一场江湖追杀。他梦见自己和二哥骑马仗剑在和一群恶人厮杀,一支飞来的长矛直奔他的咽喉而来,正在厮杀的他躲闪不及,就要被刺中,千钧一发之际,一蒙面红衣女子凌空飞来,手中长剑一挑,那长矛顿时转了方向,直直地刺中了和他厮杀的恶人胸膛。红衣女子揭开面纱,却原来是昭儿,笑脸盈盈地看着他。
“昭儿!我们一起行走江湖好不好?”他激动地说。
昭儿也不说话,只是笑脸盈盈地看着他。
庆瑜不想醒来,因为梦境太美好了,就只这样站在她面前,什么也不做,也是幸福的、快乐的。所以,即便庆瑜已经听见整个玉家又已经欢腾起来,即便他的额头已经被直射进来的太阳照得渗出汗来,他也仍然眯着眼,沉浸在梦的边缘,拖着梦的尾巴,看着穿红衣的昭儿。直到筱女推开了他卧室的门。
“三哥,你还不起来,我们家就你最懒了。你快点给我起来!”小女孩携着一身凉气冲进屋,像海风裹着海浪奔涌而来,不容分说一下掀开他的被子,又把她汗涔涔的小手伸进庆瑜的衣领子。
“啊,啊!干什么!”庆瑜惊呼着坐起来。
“咯咯咯,哈哈哈,我让你起来!看你起来不起来!懒蛋!”筱女笑得前仰后合,得意地说。
“快点起来,跟我挂灯笼去!”筱女又要伸手过来。
庆瑜急忙讨饶:“把你的魔爪拿走,我去我去!”
“咯咯咯,快点啊!”筱女一蹦一跳地跑出去了。
庆瑜很不情愿地穿上长衫,走出卧室。厅堂里整整齐齐摆放了一排红灯笼,筱女正在摆弄来摆弄去,见到庆瑜,欢快地跑过来说:“三哥,这些都要挂起来。”
邱伯走过来笑着说:“三少爷,我来帮你挂。”
庆瑜执意要自己挂,于是他爬上了竹梯,管家担心地直喊小心点,筱女拍着手叫嚷着三哥厉害。庆瑜将管家递过来的灯笼一个个地高高挂了起来,筱女又让他点燃了灯笼里的红烛才肯让他下来。红彤彤的灯笼让庆瑜又想起梦里昭儿的红衣,他呆立在那里看灯笼看得痴了。烛光摇曳,像极了那红衣飘飞的裙裾,他的心海又泛起层层涟漪。
终于等到暮色深沉,吃晚饭的时候筱女就嚷着要去看灯展,庆松立即说带招娣和她一起去。庆瑜低着头悄悄松了一口气。庆松又问庆瑜,要不要一块儿去?庆瑜含混地说,有点累了,现在不想去。
很快,庆松便带着招娣和小公子,连同筱女一起出去看灯了。父亲因昨夜醉酒不舒服,和母亲就在卧房里休息。这一晚玉府的后厨和仆人也都放了假,都去赏灯和消遣去了。庆瑜回卧室小坐了一会儿便换了身衣服,也悄悄出了门。
果然,庆瑜刚到竹林没一会儿,昭儿便来了。她穿了件淡紫色紧身罗裙,外罩一件深紫色小斗篷,一根细细的发辫在头上绕了一圈,盘在发尾。最重要的是,昭儿戴着面纱,遮住半个脸庞,晶亮的双眼像夜的精灵。庆瑜愣在那里,恍惚起来。梦里的昭儿,就是这样戴着面纱的啊!只不过,梦里是红衣,现在是紫衣。
昭儿见庆瑜神色惶然,问他:“庆瑜,你怎么了?我这身装扮不行吗?”
庆瑜回过神来:“行的,行的,这样别人就认不出来了。那,我们走吧!”
庆瑜和昭儿向市集中心走去。
一路上所经之处灰瓦翘檐都已经挂上了大红灯笼,青石长巷里像姑娘羞红了脸,片片红霞飞舞。庆瑜和昭儿走过几个巷子,便到了最热闹的月牙桥,桥上桥下人群熙攘,正是灯展所在。庆瑜兴奋地叫昭儿快点跟上,昭儿紧跟庆瑜快步走上桥。只见桥的两侧都被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儿和各色小吃。昭儿看着琳琅满目的头饰、小灯笼、香袋、绣品爱不释手,庆瑜又在对面叫她过来买桂花糕。两个人目不暇接忙得不亦乐乎。
昭儿忽然被一个别致的小灯笼吸引,踱步走过去。她拿起来,惊讶地唏嘘一声“呀!”原来它是用贝壳做成的,在里面烛火的映照下,贝壳变得晶莹剔透,小灯笼捧在手里,像颗奇异的夜明珠。昭儿刚说:“老板,这个小灯笼……”未料旁边有人大声说:“这小灯笼我买了。”
昭儿诧异地扭头,便看见一位身着银色绸衫的富家公子站在她身旁,他怡然地摇着扇子,又从衣袖里拿出一个银锭放在摊位上,然后对昭儿说:“这是我的了。”
昭儿急了:“这明明是我先看中的。”
富家公子摇着扇子笑了:“这明明是我先问的。我都付了钱了。”
昭儿气急,理论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呢?这是女孩子的东西,哪有大男人玩这个的?再说,本来我就拿在手里的,只不过被你抢了先。”
“昭儿!”庆瑜跑过来,将昭儿拉到身后问,“怎么回事?”
昭儿揭开面纱,委屈地说:“这个人啊,这个贝壳灯笼明明是我先看中的,他却抢先付了钱。”
富家公子愣住了。
庆瑜也呆愣在那里,昭儿揭开面纱的这一刹那如梦境一般。她嗔怒的脸庞被灯笼映得绯红,像天边飘来的一朵红云,轻轻地在他的心上飘荡。
有人跑过来,问:“少爷,有事吗?”随即,他将富家公子拉到身后。
富家公子却很生气地斥责道:“你们跟过来干什么!”
来人:“保护少爷是属下职责所在。”
昭儿见此人绛紫色短衣打扮,动作利落,又注意到这位富家子弟的衣着,从他们的话里她立刻意识到,这位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她立刻拉着庆瑜跑掉。
富家公子见昭儿跑远,怒气冲冲对来人说:“谁叫你带他们过来的?”
来人道:“少爷,属下不敢怠慢,如有半分闪失,属下承担不起啊。少爷,我们回府吧,这里远山恶水,都是刁民。”
富家公子又道:“老板,把这个灯笼给我包起来。包好点。”
“好。”老板说。
“老板,刚才那个叫……昭儿的姑娘,你可认识?”富家公子又问。
老板提防地说:“不认识啊。”
富家公子又对来人说:“你们去给我查一下,那是哪家的姑娘。”
昭儿和庆瑜又在别处买了灯笼和一顶头饰。他们不敢玩得太晚,要赶在灯展结束前回去,这样家人就不会知道他们来过。两人在竹林悄悄分头回府。昭儿迟疑地说:“庆瑜,今天这公子我听说话不是本地人,像是京城人,他像是官府家的公子,如日后遇上,还是小心为妙。”
“那会是谁呢?对了,新道台来了知道吗?昨晚我爹喝多了,是你爹送他回来的,他们昨晚就是陪新来的道台来着。这个人莫不是道台家的公子?”庆瑜说。
“也说不好,总之以后小心点就是了。”昭儿说。
庆松带着筱女和招娣回来的时候,发现庆瑜已经睡着了。而谭家,等大家都回来的时候,昭儿也在自己房间里安然入睡。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昭儿正在染坊,就听见有人跑过来说,有位公子刚刚给送来一个灯笼,说是小姐昨晚定的。老爷和夫人叫小姐过去。
昭儿急忙跑到厅堂里,那小灯笼就摆在厅堂的桌上。谭鸿业和夫人吴媚已经端坐在那里等她了。
谭鸿业指着灯笼问:“昭儿,这是怎么回事?”
昭儿说:“父亲,女儿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吴媚:“昭儿,你昨晚是不是去看灯展了?”
昭儿:“我,没有,我昨晚累了很早就睡了,你们看到的啊。”
谭鸿业拍了桌子:“还撒谎!这物证都摆在这里了,真是胆大包天!”
昭儿立刻跪下来:“爹爹息怒,女儿错了,我是去了,但,这个真不是我定的。这个灯笼女儿本来想买,可是被人抢走了,没买成的。”
吴媚:“你干什么?别吓坏了我的女儿!快起来,来,我的儿,到底怎么回事,娘给你做主呢,别怕!你大晚上的一个人去的吗?”
昭儿:“我,是跟……庆瑜去的。我正要买这个灯笼,有个人抢先付了钱,我就没买成了。”
吴媚:“那怎么会说是你定的呢?”
昭儿:“女儿真的不晓得。”
谭鸿业:“来人!”
管家孙伯跑进来:老爷!
谭鸿业:“让来送灯笼的人进来,我有话问他。”孙伯跑出去叫来人进来。
送灯笼的人:“谭老爷!”
谭鸿业:“你家主子是谁?”
送灯笼的人:“主子不让说。只说是给姑娘送到。”谭鸿业:“哦。”
吴媚:“那去吧。”
送灯笼的人走了出去。
吴媚笑起来:“看起来,这一定是哪家的公子看上我女儿了。”
谭鸿业又好气又好笑,“哼”了一声。
吴媚:“不过,不管是哪家的公子,我当娘的,还是觉得庆瑜比较好,和我儿年少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多好的一对孩子。”
昭儿羞红了脸道:“娘,说什么呢。”
吴媚:“哈哈,我的昭儿长大了。”
隔日上午,昭儿和贴身丫头幺妹乘坐轿子去谭家绸缎庄。穿过几条长巷,来到闹市,谭家的最大的绸缎庄就在一排店铺的中心,恰好正对十字路口。昭儿和幺妹下了轿子,吩咐下人们不必在此等候,回府就好了。两个人走进铺子。
时间尚早,铺子里人还不多,只稀稀落落几个女子在选衣料。正在打算盘的掌柜祁老伯见昭儿走进来,忙快步走出来言道:“呀,小姐,您来了,也不说一声,我早点给您备点早茶呀!”
昭儿微笑说:“祁叔,我喝口凉的就行。我好多天没来了,我娘让我过来看看,我也想看看最近都进了什么料子。”
祁叔:“哎,好,那个阿楠啊,快先别忙了,先去帮小姐倒点凉茶来。”
阿楠:“小姐,祁叔,我这就去。”
昭儿仔细看着架子上的每一匹布料,不时伸手轻轻摩挲,满意地点头。幺妹不时地说:“真好看呀,小姐!”
阿楠手里端着一壶凉茶走出来,将凉茶倒了两杯放在铺子角落的桌几上,对昭儿说:“小姐,幺妹,过来喝茶吧。”
昭儿冲她点点头:“好。”
昭儿和幺妹正向桌几走去,却听身后响起不高不低的声音:“不错,不错,是我喜欢的绸布!”
这个声音似曾相识,昭儿转过身来,便看见身后立着一个男子,正是前日晚上抢灯笼的那个富家公子。他身着浅黄色素雅长衫,领口处用绛紫色的丝线绣着繁复的花纹,每一颗盘扣,也是用绛紫色的花边包得整齐。他仍用一手摇着扇子,悠闲地踱步看着布料。
然后,忽然对昭儿说:“这么巧,姑娘也在这里买绸缎。不知道姑娘喜欢的是哪一匹?我打算把这些绸缎都买走,姑娘如果想买哪个,不如我把它留给你。姑娘你看如何?”
昭儿冷眼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必了。”
富家公子笑笑,对祁叔和幺妹说:“那就把所有这些,都给我包好,给我装到外面的车上,我一会儿带走。”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两个银锭,放在桌上。
昭儿说:“我说的是,公子不必破费了,这家的绸缎都已经被定完了。”
富家公子笑着说:“姑娘开什么玩笑!这么多绸缎,再说你怎么知道?”
祁叔说:“这位公子,这位是我们谭家大小姐,我们的绸缎真的已经都被定完了。公子如果喜欢,就以后有机会再来吧。”
富家公子故作惊讶道:“原来是谭家小姐,幸会幸会!在下姓赵,名梦乾,刚来东石,初来乍到,有幸结识姑娘,实属赵某三生有幸。前日的灯笼,望谭小姐不要记恨,赵某也是一时兴起,绝无抢夺之意,希望小姐莫怪。谭家的绸缎,远近闻名,赵某刚来东石,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丝绸面料,尤其这几款,应该是漳绣吧,实在华丽耀眼,华美非凡,甚至要比紫禁城里的绣袍还要华丽几分,即便当今圣上见到,也会赞叹不已。瞧这印染的棉布,只蓝白两色,就生出这许多的图案和样貌,实在是本地的地域风情之物。这等风情之物,京城里是看不到的,看见了也要拍手叫好。所以,赵某要买下这所有的绸缎,是真的要买,绝无戏言。”
昭儿道:“多谢赵公子对谭家绸缎的喜爱,也多谢公子对我东石绸缎和绣品的赞美。东石人杰地灵,人人都是能工巧匠,每家绸缎庄都有类似的绸缎和印染制品。我家现在摆的货品的确都被定完了,公子不妨再到别家铺子去看看,定会买到心仪的绸缎。至于前日灯笼一事,权当是场误会,公子不必费心。”
赵梦乾:“那这两款,可否匀给我一些?实在是好看得很。过几天我表姐生辰,也好作为礼物送她。”
昭儿顺着赵梦乾手指的方向望去,这两款正是庆瑜的母亲和嫂子定的绸缎。她立刻说:“哦,真的抱歉,这两款很早就被定完了。”
赵梦乾不甘心地看着那两款布料,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谭小姐,那下次进货,请再帮我进几匹这两款。”
昭儿道:“赵公子,每一匹布料,通常重复的机会不多,不过我会尽量试试。”
赵梦乾又摇起扇子微笑道:“不急不急,就劳烦谭姑娘了。赵某下次再来。”他摇着扇子定睛看了昭儿一眼,点头行了礼,便心满意足地向门口走去。
昭儿一眼看见他放在桌上的银锭,叫他:“赵公子,您的银锭!”
“就当下次的定金,先放这里吧!”赵梦乾径直走出去,没有回头。
昭儿对幺妹说:“把这个赶快还给他,快!”
幺妹拿起银锭跑出去,追上赵梦乾,将银锭塞到他手里。
“这是我家小姐吩咐的,赵公子您拿好!”说完,幺妹撒腿便往回跑。赵梦乾愣在那里,只好揣起银锭,坐进车里。
昭儿道:“以后他再来,就说定完了,不卖给他。”
祁叔:“好,小姐,就按小姐的吩咐。”
马车上。
年轻的仆人阿元对赵梦乾说:“少爷,你这招有效吗?按你的吩咐,我都把灯笼给谭小姐送去了,我们都在这儿等了两天才等来谭小姐,可是谭小姐还是在生气吧?你看你根本一匹布都没买来。谭小姐也没收你的定银,明摆着就是不想跟你来往。少爷,东石好看的姑娘有的是,就凭咱老爷,啥样姑娘你想要还不随你挑?对了,老爷不是说,等开了春,就给你物色个女子成亲吗?这个谭小姐,我看……”
赵梦乾:“给我闭嘴!我就要她!谁我都不稀罕!”
阿元:“可是,她好像不喜欢你呀!那天……那天她身边有个公子,跟她很亲密的样子……”
赵梦乾:“哼,等着瞧,我看上的,就是我的。”
阿元:“唉,这个谭小姐吧,是挺好看的,又水灵又聪明,咱在京城里还真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女子。东石还是好地方啊!她要是喜欢少爷就好了。”
赵梦乾:“谁说她不喜欢我?”
阿元:“哦哦,对,谁嫁给少爷真是上辈子的福气呢!”
赵梦乾攥起拳头:“哼!”
阿元:“那少爷,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还继续吗?”
赵梦乾:“当然继续。”
阿元咽了下口水,道:“好!”
此后一连数日,在谭家不远处,都有一辆马车来回奔走。那辆马车看起来和平常人家的马车没有什么不同,车夫大热天的戴着个大檐的草帽,低着头,只微微露出一双眼睛,驾着车慢悠悠地走来走去。谭家门庭若市,前来拜访和议事的人很多,谭家的几个长辈和小辈也常常出门,但一连数日,都不见谭昭儿的身影。每天,赵梦乾都乘着马车落寞而归。但第二天,他还是乘马车又出现在谭家附近。
七天后的一天上午,在马车里的赵梦乾终于看见谭昭儿走出谭家大门。她身着一件桃粉色绣裙,一身娇媚,领口和裙裾镶了一圈华丽的漳绣,虽薄施粉黛,这身绣裙却将她衬得冰清玉洁。她的头发上只插了支绿色的步摇,那步摇一晃一晃闪着太阳的光。她没有乘坐轿子,也没有带丫头幺妹,只一个人,脚步匆匆,向竹林方向走去。
阿元掀开门帘的一角向外望,立刻道:“少爷,出来了,出来了!总算是出来了!”
赵梦乾满面笑容地望着昭儿的背影,道:“那还等什么!”
阿元立刻探头对车夫说:“快追,没看见谭小姐出来了吗?”
赵梦乾道:“快什么快!慢!”
阿元又道:“对,慢点,不能快,别被她发现了!”
车夫:“是。”
可是马车跟了一会儿便停下来。
阿元又探头道:“怎么停了?”
车夫:“少爷,那姑娘进了竹林,这马车进不去呀。”
阿元又将头缩回来问:“少爷,那怎么办?那我们下来去跟?”
赵梦乾:“那还不被她发现了?猪脑子吗你?”
阿元:“那怎么办?”
赵梦乾着急地问:“这竹林多长,通向哪儿的?”
阿元:“这竹林通向哪儿?”
车夫:“穿过这片竹林,哪儿都能去,竹林对面的地方挺多的。最近的是妈祖庙和祠堂。”
赵梦乾使劲合拢手里的扇子,兴奋地说:“对,妈祖庙,她一定是去拜妈祖,她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快,我们去妈祖庙!”
车夫:“少爷您坐稳了。”
马车向前跑去。
昭儿刚走进竹林,恰好看见有一棵幼竹倒在路旁,才想起昨夜风急雨骤,这幼竹该是被风雨所摧。她停下脚步将幼竹扶起,将其贴在另一棵竹上。不经意抬眼,她从竹叶间隙看见一辆马车横在竹林入口处不远,那马车帘子半掀开,里面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那位赵公子。赵公子和他的仆人,以及车夫正望着竹林说着什么,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很快,似乎决定了,帘子被放下,车拐了方向,又向前跑去了。
怎么这么巧,又看见他?昭儿隐隐感觉到了不安。她加快了脚步。
昭儿在竹林里奔跑起来。不知道赵公子是不是发现了自己的行踪?一定要快点告诉庆瑜才好。昭儿一路跑着,等跑出竹林,已经满身是汗,气喘吁吁。她没有停留,快步又跑进妈祖庙。
“昭儿!”庆瑜已经在院子里等她。
“庆瑜。”昭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昭儿,怎么跑成这样?”庆瑜看着她脸颊上的汗珠直流下来,伸手要给她擦汗。
“快,庆瑜,快躲起来。”昭儿拉着庆瑜就往台阶跑。
“怎么了?”庆瑜不解地问。
“快点。”昭儿使尽力气拉着庆瑜跑,一直跑到他们秘密的地方才长吁一口气。
“这是怎么了?昭儿。”庆瑜又问。
“是……”昭儿正要开口,就听见马车停在庙门口。“嘘!”她又说。
过了片刻,马车并没有进来,而是赵梦乾和阿元走了进来。
庆瑜和昭儿贴着墙,看见他们环顾四周,寻寻觅觅,径直走进了正堂。
庆瑜询问地看昭儿,昭儿冲他点点头。
“没人啊,少爷!谭小姐也没来呀!难道是我们看错了?”阿元说。
“我明明看见她走进来了。”赵梦乾说。
“少爷,离那么远你大概没看清吧!从竹林口出来,那可去的地方太多了,或许她去的是旁边的祠堂。”阿元道。
“那我们再去那里找找。”赵梦乾说。
“少爷,这都多少天了,我看要不你就告诉谭小姐,她要知道你是谁,还哪用你费这么大劲!”阿元说。
“不许说。我要她真正喜欢我这个人,不是我爹的名号。”赵梦乾斥责道。
“哎,少爷,我算真见识了啥叫痴情种。”阿元无奈地叹了口气。
“少废话!”赵梦乾瞪了他一眼。
两个人渐渐远去。昭儿拍拍胸口,长吁一口气,懈怠地坐下来。庆瑜也坐下来。
庆瑜:“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来?”
昭儿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刚进竹林,偶然看见他们的马车停在竹林口,我就担心,该不是跟着我的吧,我就跑着来的。还好,没被他们发现。”
庆瑜不开心地说:“这赵公子到底是要干吗?看样子他喜欢你。”
昭儿:“千万别,我可不喜欢他。看起来他十有八九跟新来的道台有关系,我躲还来不及呢。如果我贪恋权势富贵,那我就留在京城不会回来了。”
庆瑜紧紧握住昭儿的手:“昭儿,我可舍不得把你让给别人呀。”
昭儿:“如果我留在京城,那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在京城的日子,每一天我都想念这里,想念我爹娘,想念大海。”
庆瑜:“有没有,想念我?”
昭儿低头笑道:“你说呢?”
庆瑜将她的两臂扳到身后,道:“不行,你说给我听。”
昭儿求饶道:“有的,有的。”
庆瑜道:“有什么?”
昭儿:“想念你啊!”
庆瑜满意地放开她。昭儿用力捶他胸膛,又道:“我们今天就别上香了,就拜一下吧,我怕他们会折回来闻到烟火味道。不论怎样,还是别发现我们比较好。”
庆瑜点点头:“好。”
马车在街上慢慢行走,赵梦乾开始还坐在马车里寻找昭儿的身影,后来索性下了车,在街上寻找,看见穿桃粉色绣裙的就拦住。他一连拦住三个姑娘,却都不是,最后一个姑娘还破口大骂他是采花大盗和劫匪,引来路人围观和嘲笑。他一身狼狈,只得逃进马车,逃之夭夭。
只是,他发狠说:“这个死丫头肯定是去了妈祖庙,她手里拿的就是香,她一定是跟那个人在一起。你上次查那个人是谁了?”
阿元:“玉总商家的三公子,玉庆瑜。他们从小在一起。”
赵梦乾:“从小在一起,那又怎样!等着瞧!”
马车穿过闹市,终于停下来。
车夫下了车,过来掀开帘子道:“少爷,到家了。”
阿元扶着赵梦乾下了车,走进院子。赵梦乾正悻悻然往自己的屋子走,却遇见父亲赵启胜穿着官服走出来,旁边跟着随从。随从姓夏,年纪不大,人很机灵,父亲的很多事都是他帮着拿主意,父亲总是亲切地唤他小匣子。在赵梦乾看来,他那不是机灵,那就是个坏,因而父亲不在的时候,赵梦乾对他总是没有好眼色。小匣子也不介意,总是笑呵呵地逢迎。赵梦乾知道,其实小匣子心里不知道骂了他多少次,不过是因为他有个当道台的爹,这个奴才才不敢造次。
“嗯?你这是从哪儿回来?”赵启胜止住脚步问他。
“哦,我,就是随便出去逛逛。”赵梦乾说。
“在京城里就游手好闲,那时候你年少,你娘一直宠着你,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收收心了。在这儿不比京城,人人知书达理,这里离京城山高水远,这里的人都舞枪弄棒,大都不懂什么礼数。你以前有什么事你爹我能给你撑腰,在这偏僻之地刁民顽劣,未必买账。你给我收敛点,初来乍到,别到处去给我惹麻烦!”赵启胜说。
“知道,爹,我就是出去逛逛。我去看海了,以前哪看过海啊!”赵梦乾又说。
“罢了,在家里好生待着,出去也别给我惹麻烦!”赵启胜说完径直向大门走去,小匣子紧跟其后。
“好嘞,爹!”赵梦乾高声说。
赵梦乾看着他们的身影远去,哼了一声,踢了灌木丛一脚,之后,走进屋里。
第二天中午,赵梦乾正百无聊赖,阿元从外面回来,后面跟着几个年轻的公子。几个公子走进来都行礼,毕恭毕敬地喊:“赵公子!”
赵梦乾一拍手中的扇子道:“都免礼!”
阿元跑到赵梦乾跟前,说:“少爷,给你找了几个人来玩,这几个家里都是东石有头有脸的人。”
赵梦乾低声笑道:“一会儿有赏!”又指着椅子说:“大家坐,大家随便坐,不必拘束。”
阿元叫人拿来两副五子棋放在桌上。赵梦乾在桌旁坐下来,道:“来来来,我们玩棋!哈哈,来来来!”
几个人一看就是玩棋,毫不拘束,坐下来,很快玩得热火朝天。赵启胜晚上回来的时候见厅堂里灯火通明,吵闹非凡,正要发火,却见少爷正在和几个年轻人玩棋,便驻足看了一会儿,脸上泛起笑意。小匣子很有眼力见地说:“这才来东石没几天,少爷就能交到朋友,实在是了不起,看他们玩得多尽兴!道台您也不必多操心了。”赵启胜说:“是啊,还小看他了。”便满意地回房去了。
一连几天,赵梦乾都没有出门,只是待在府上和这几个年轻人玩棋。几日之后,也跟这几个年轻人混得很熟。赵梦乾从他们的口中探听到几个总商的事情,几个公子毫不避讳,七嘴八舌地告诉了赵梦乾很多关于玉家和谭家的事。
但知道得越多,赵梦乾越生气。原来,谭小姐一直在京城生活了五年,才刚回到东石不久。他懊悔不已,在京城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有个谭小姐呢!如果在京城就知道她,就和她相遇,那现在就没姓玉的什么事了。
接连玩棋玩了好几天之后,赵梦乾告诉阿元,他明日不见任何人。阿元深知少爷的脾性,到傍晚的时候,告诉少爷,他打听到了一个好去处。不甘寂寞的赵梦乾自然是跟着阿元来到那个他说的神秘之所。
那一天一直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傍晚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完全黑下来。赵梦乾一身黑衣,戴了黑色斗篷,和阿元每人撑了一把油纸伞,乘着马车便去了一个巷子。在巷子入口处,马车停下来,阿元带赵梦乾走进一扇门。那扇门里面,灯火通明,传来悠扬的琴声和歌声。阿元熟门熟路地带着赵梦乾往里走,却被人拦住去路。拦路的是一位女子,因浓妆艳抹看不清年龄,只是眉眼间很有风情。
“这位爷,您找谁?”她媚笑着说。
“约了云姑娘。”阿元说。
“哎哟,是你呀,阿元,嗨!想必这就是赵少爷,少爷快请,云姑娘啊,早就在等了!这边来!”她扭着腰,快步在前面带路。赵梦乾和阿元跟在后面。
走过两个回廊,她推开一扇月牙门,喊道:“云姑娘,贵客来了,好生伺候着!”又转过身对两人说:“赵公子,快里边请,哪里不周,叫我就好!”
赵梦乾和阿元走进去。房间里轻纱罗帐,在几只烛台映照下有种朦胧之感,房间里有一个矮屏风,只挡住半边房间。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不知为何,赵梦乾觉得被这轻柔的罗纱和这缭绕的香气缠得喘不过气来。
赵梦乾正要开口,就见有个女子在屏风后面坐定,轻言道:“赵公子请坐,我先给赵公子弹个曲。”
那女子也不抬头,只是微微低头摆弄琵琶的琴弦,忽然起了调,弹拨起来。她的双手在琴弦上轻巧地舞动,那弦音便忽而婉转如丝如缕,忽而急切如爆豆,声声传入耳鼓。他惊讶地看着她的手指,直到最后一个乐音止息在她的手指间。他这才仔细打量,这位姑娘身着桃粉罗裙,冰肤玉肌,一双眉目顾盼生辉。这个距离望过去,似曾相识。
赵梦乾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谭小姐?!”
阿元笑了,说:“少爷,像吧?我就说像。”
姑娘放下琵琶起身行礼:“赵公子见笑了,奴婢云姑娘,若是奴婢让公子想起了什么人,那是奴婢有幸了。”
赵梦乾望着她,有些失神,道:“好像。不过,你终究不是,终究不是。”说罢,他转身往外走。阿元愣了一下道:“少爷,再听一曲吧,好不容易来的。”
赵梦乾只是失望地喃喃自语:“终究不是,终究,不是。”他径直走出去。阿元无奈地跟他走了出来。
外面的雨下得越发地大了,赵梦乾也不撑伞,直接走出大门。阿元撑着伞紧紧跟在后面,一面大声说着:“我的爷,你这是闹的哪出,这么大雨,都淋湿了!唉,我真是昏了头!”
两个人走了一会儿才走出巷子,赵梦乾上了车,阿元吩咐车夫赶快回府。一路上,赵梦乾神情落寞,像被霜打的茄子。
阿元试探地说:“少爷,云姑娘的曲是弹得最好的,改日,等少爷心情好的时候,我再带少爷来听。或者,云姑娘也可以到府上去弹曲给你听。哎哟,不行不行,道台大人的府上怎么能随便什么人都进呢!那还是改天再来吧!”
赵梦乾仿佛没有听见阿元的话,只是掀开帘子的一角,看着外面的雨。阿元试探地说:“少爷,放下帘子吧,这都淋湿了。”但他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仍然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也毫无回应。阿元自言自语道:“这下麻烦了,少爷这是来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