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兴号:东方的泰坦尼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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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999年 新加坡玉家

1

1999年4月23日,托马斯再次发来邮件,是有关沉船的资料。

亲爱的海东:

我的朋友凯恩斯目前正在苏门答腊岛和婆罗洲之间的格拉斯海峡打捞一艘巨轮残骸。按照我的推测,这艘巨轮彼时行驶在中国和巴达维亚的路上,途经加斯帕岛,最终在贝尔维得暗礁附近沉没。这里属于中国南海海域,这片海域下因贝尔维得暗礁造成的海难不计其数。我觉得,这艘巨轮也有很大可能是因贝尔维得暗礁而沉没。

我不得不说凯恩斯就是个疯子,虽然你是我的学生,但我也不避讳在你面前这样来说他。他的确是个疯子,一个冒险家。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贬斥他还是夸奖他。的确,我的心情也是很矛盾的,很复杂。

你知道,这个疯子这次的冒险完全就是因我的一句话而引起。而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因为我这句不确定的推测便花大量资金去冒险。当然,我也还是要肯定他的冒险精神。毕竟,没有他这样的冒险王存在的话,恐怕我们至今对于相当多的世界海难都一无所知,那就不会发掘出那么多的海洋历史及曾经的黄金、古物,以及许许多多奇异的东西。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还原了一部分历史,从某个角度上说,是历史的功臣;当然,如果你把他们当成是海洋的强盗,我也不会反对。因为我的心情也是复杂的。

好了,说了这么多,还是希望海东你能帮凯恩斯这个大忙。在我的学生中,你是我最看重的。而且我有理由相信,你即将开启一段神秘的历史。很遗憾,我不能亲自和你同行,但我能和你一起见证一个奇迹,我也很荣幸。

还是说一下这艘巨轮和这次冒险。

几个月前,我在格林尼治国家海事博物馆找到了一份含混不清的文献,它记录了某一场海难的概况。这场海难发生在中国南海海域。我无意中和凯恩斯提及此事,凯恩斯便决定了这次最新的冒险。

目前,凯恩斯正在贝尔维得暗礁和加斯帕岛之间的155平方千米的范围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他们已经搜索了半个多月时间,却一无所获,因而他有些灰心,但依照我掌握的那份文件,在这片海域必有沉船遗骸。

凯恩斯需要我为他提供更为细致和具体的文献信息,而那就是我希望你代替我去做的。对凯恩斯来说,不是一日千金,而是每一天要豪掷3万美金的费用。即便他停下来,就在加斯帕岛上乘凉吹风,每天也要支付这笔不菲的费用,哈哈。实在是够这个疯子受的。

他是个疯子,但其实我也是半个疯子,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多年在背后一直帮他寻找线索。不过,我已经老了。我已经打算把这个事情交给你去做,按照中国话叫“拖你下水”。哈哈,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可爱的小伙子。如果可能,我真打算把我毕生所有的知识和智慧都传导到你的大脑、你的肌体,那即便将来我不在人世,这世上也有另一个我在做着很有趣的事,岂不是很美妙?

那么,如果你已经安排好了家里的事情,就尽快去帮这个疯子吧!他需要救赎,而你就是那个唯一能救赎他的人了。哈哈。

亲爱的海东,自从你来到我的世界,我忽然就爱上了中国和汉字。现在,我的手边还放着你写的中国字帖,那些墨迹别有风韵,真是让我爱不释手。你教会我写的中文名字,是我和朋友炫耀的资本。不过,我会的实在是太少了,下次你来看我,一定要教我更多的汉字。简直太美了。

好了。祝亲爱的海东,一切顺利!

——托马斯亲笔

看到托马斯教授的邮件,我红了眼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极度信任,更是因为他在信中不止一次地提到“中国、汉字”,甚至“中国南海海域”,但凡与中国相关的一切,都会让我热泪盈眶,那是源自血脉的一种莫名的亲切。如此,即便我很不喜欢凯恩斯,我也会尽全力去做好这次的文献探索,为海洋历史,为“中国”两个字贡献我的一份拳拳之心。

我知道,我必须要启程了。

我不得不将爷爷托付给美盈代为照顾。爷爷并不为我的远行担忧,反倒似乎很开心,不知道是因为喜欢美盈还是因为我此行的责任重大。

我喜欢海,喜欢有关海洋的一切。小时候爷爷常常带我在海边玩,偶尔拾些贝壳,在细软的海滩跟我赛跑追逐。我们爷孙俩常常坐在海滩上直到夕阳西下。爷爷看着远方的落日,静静地,也不说话。他常常指给我看,告诉我说,海的那边,就是中国了,那是我们祖辈生活的地方。

“很远吗?”我常常问。

“不远。就在海那边。”爷爷说。

“那爷爷带我去看看。”我说。

“会的。爷爷总有一天会带你回去的,总有一天。”爷爷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每次都问同样的话,而爷爷每次回答得都很用力。我总是觉得,爷爷这些话里藏着许多秘密。

后来,我长大了。我学了海洋专业,爷爷很开心。似乎我离海洋近一点,也离他的秘密更近了一些。爷爷很喜欢我给他讲我学的海洋知识,求知欲如此旺盛的老头我从来没见过。爷爷总是鼓励我好好学习,将来成为一个海洋专家。

我成为海洋专家托马斯教授的得意门生,这是不是离我自己成为海洋专家近了一点?我拿到托马斯教授亲笔签名的入学通知书那一天,爷爷喜极而泣,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桌子美餐。他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了,他的孙子将来会取得辉煌的成就,将来一定会光宗耀祖,先辈泉下有知会欣慰和自豪的。他带着我来到祠堂对先辈的牌位叩拜,请他们庇佑。

我很懂事地跟爷爷跪拜了先祖,但其实,我如何会取得辉煌的成就,如何就光宗耀祖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也不知道爷爷的信心从何而来。

不过,管他呢?他高兴就好了。

此刻,得知他的孙子,这次受托马斯教授之托,要参与一艘沉船的调查和确认,爷爷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他立刻说:“快去,快去,随时跟我保持联系,让我也知道你的进程。最好是一艘中国船,哈哈。唉!那该有多好!”他笑着笑着又伤心起来。

“你放心去吧,爷爷就交给我来照顾。我接下来在这里工作半年,可以经常过来。”美盈说。

“美盈就来我家住吧!你知道,我家有很多空房间。”爷爷说。

“爷爷!”我及时打断,很怕爷爷把每年都接中国女留学生过来小住的事情说出来。

“爷爷,那你自己也要多注意休息,少激动。美盈,就辛苦你了。”我说。

鉴于爷爷的状况平稳与爷爷的极力要求,我给爷爷办了出院。美盈答应来我家里小住,以便于照顾爷爷。当然,爷爷说我家的那个故事很长很长,她也还需要听爷爷慢慢讲来。

远行前,按照我家的祖训,我要在祠堂各位先辈的牌位前行大礼。爷爷不顾身体,和我一起虔诚地叩拜。之后,我扶他起来。他擦擦湿润的眼睛,握着我的手说:“孩子,去完成你的使命吧!”

“好的,爷爷!”我感受到了千钧之力。我很担心,若不能研究出来什么成果,甚至对不起我的爷爷。

2

夜航。

飞机舱外从灯火阑珊渐渐陷入夜色之中,只有飞机舱内一点点微弱的光线。大部分人都已昏昏入睡。向舱外看,是黯淡的厚厚云层,三万英尺的高空让人晕眩。眼前,杯中的红色琼浆摇摇荡荡,像谁的血液还带着泡沫发出痛苦的叹息,又在光影中变成黑色液体。我盯着手中的杯子,看到了波涛汹涌和巨浪滔天。

我看到了那一场海难。人类何其渺小,纵然能够上天下海,可是在真正的大自然的威力面前,又有谁能逃脱那厄运的藩篱。那该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场洗劫,又有多少人在其中留下无尽的遗憾和荡气回肠的故事。

这人间,这渺小的人,究竟如何能够写就一段生命的历史,抑或一段传奇?每个人又都能在这纷扰的世间,在这短暂的人生中,留下些什么片刻的欢愉和刻骨铭心的印记?那些因海难丧生的人啊,他们可还会再来人间?那些因海难而颠沛流离的人啊,可会与心上人再次相遇?这人间,人们来了又走,走了又回。可是到底是物是人非还是故人又归?

这生生不息的人间,两两相逢,可曾还有前世记忆?

以及,我又想到了你,亲爱的美盈。我还没有到目的地,就已经开始在想你。我好像,记得你。虽然我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你。但,我觉得,你就是我前世的记忆。

有清澈的水滴滴落在那汹涌波涛中。我才发现,我在垂泪。在夜色里。

唉,到底是怎样一个男人,才会在一个人的时候垂泪,像个女人一样?那一定是,他恋爱了。对,我恋爱了!这是幸福的泪滴。因为想念。我忽然发现,多愁善感是一件幸福的事。

小时候,爷爷常常在海边和我玩一个游戏。他说,海底藏着很多的时光宝盒。每一个海螺都是一个时光宝盒,它里面都藏着很多秘密。海螺身上的纹路像极了波浪的曲线,从波峰到波谷,又从波谷到波峰。爷爷说,海底有很多沉船,它们是更加珍贵的时光宝盒。每一艘沉船,都承载着一段远古的岁月。我多希望,我能像大话西游里的至尊宝,能打开紫霞仙子的月光宝盒,将那段不为人知的岁月的秘密昭示出来。

我摇摇杯中的红酒,仰头一口饮了下去。然后,我微笑了。

夜色里,我忽然发现一束光,它来自过道对面座位的小女孩,那小女孩见我侧过头去,连忙眯起眼来。我扭头回来,余光看她,她又睁大双眼紧盯着我。她一定是看到了我刚刚的表演。

我还以为全世界都在沉睡。原来,终于还是有人发现,我是个疯子。

对,我也成了一个疯子!我又转过头,冲她夸张地笑了。

疯子,正在奔赴一个疯狂的行动。

小女孩宽容地微微笑笑,非常体谅。一看就是个很有教养的孩子。我向她竖了竖大拇指,她很礼貌地也回我以大拇指。

在这夜色之中,在三万英尺的高空,我看到了渺小人类的微笑和鼓励。

航班于第二天的傍晚时分在伦敦希思罗机场落地。走出机场,毫无悬念地,迎接我的是一场小雨。街上很多人都手撑雨伞,也有几个漂亮的金发姑娘因淋雨而惊慌失措地在路上一边吵嚷一边奔跑,高跟鞋踩踏着大理石路面,溅起阵阵水花。她们似乎有些破坏了伦敦这座城市的优雅风范,却也为它增添了一丝生动。

金发女郎很耀眼,但我又想起了黑发的美盈。我喜欢她的黑发、黄皮肤和流利的中国话。她一张口便让我有流泪的冲动,像寻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对,就是这样的感觉。但,却又不仅仅是亲人,当然还有更深层的爱恋。虽然认识她时日不多,但不知为何我就觉得已经积蓄了太久的深情。

事实上,我在英国读书六七年,随处可见欧洲面孔,他们的皮肤无论男女都白得耀眼,尤其来往的荷兰人,他们薄薄的皮肤白里透着红。那种白里透红和中国人的“白里透红”是完全不同的。中国姑娘永远不懈地努力变白,但无论如何努力,那种白和欧洲人的白皮肤也要差上好多个色号。中国姑娘总体上仍然跳脱不出“黄种人”的称谓,但我却爱极了中国姑娘的白。那是一种不够耀眼的、大自然赐予的温润而生动的亚白,亚白皮肤下是滚烫的灵魂。而欧洲人的白则是缺少温度的冰白。是的。即便是在西北高原上的被晒得通红又或者是被冻得发红的“白里透红”,我也觉得那是大自然的赐予,那样亲切,无须缀饰,是中国广大辽阔的土地所孕育。我虽然是新加坡籍,但爷爷言传身教,从来都自认为是个中国人。在所有欧洲人的面孔中,我始终是个外乡人。

这一刻,在伦敦,我又有了来作客的感觉。我并没有急于去拿包里的雨伞。这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我的心里,即将汇成我心中的滚滚洪流。我的这一次探险,就将从这小雨开始。我漫步在小雨中,看着湿漉漉的街道、楼宇、人群及沉默的高塔,一切都因这小雨而蒙上神秘的面纱,而我,又能开启一个怎样的神秘传奇?

我也在拭目以待。

我给托马斯教授发了信息:

亲爱的托马斯教授,我已落地伦敦。尽快着手工作。

没想到几分钟后便收到教授的回复:

亲爱的海东,你速度好快,为了能让你尽快进入工作状态,我已经帮你办好了居住事宜。地址是×××大街206号×××酒店,你现在就可以去入住。祝你一切顺利,工作愉快!

这……感谢教授的周到。我又回复说。

然后,我拦了个的士,直奔×××酒店。

到了酒店,我报上名字。前台小姐很客气地带我去托马斯教授为我预订的房间,并告诉我说,这里的对面就是国家海事博物馆,托马斯教授每次来伦敦都会住在这个房间。

服务生帮我把箱子放到衣柜里,并说,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叫他。然后,他出去了。

我站在房间里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房间由中间的一个缓台隔断为上下两个区域。台阶下面是休闲区域,陈设着宽大的床、长条沙发和漂亮的小餐桌,书报架、电视、音响设备一应俱全。台阶上边是工作区,宽大的桌椅和电脑,桌上摆放着一些办公用具。托马斯教授果然缜密,随时随地都将工作和休息区分精确。

超大的玻璃窗几乎占了南面一整面墙,拉开丝绒窗帘,打开窗,雨丝便从窗口飘进来。我笑笑,在明媚的天气,阳光也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射进来吧!

我恍然有了某种继承者的感觉,想在这里寻找托马斯教授的蛛丝马迹。这里的一切,也应该有托马斯教授的痕迹吧?虽然我看不见。我哑然失笑。

我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正是托马斯教授!

“Hello,Professor Thomas!I was just about to call you.”(我正要给您打电话)我说。

“你又忘了,我们在一起要说中国话!”手机里传来托马斯教授生硬的汉语。

“哈哈,好的,托马斯教授,感谢您把自己的房间让我来住。”我改成了汉语。

“啊哈哈,我猜你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到达。还满意吗?海东先生?”托马斯又用汉语说。

“哈哈,托马斯教授,受宠若惊啊!”我说。

“看,我又学到了一句话,那叫什么,中国的成语,‘手鼓乐金’,是什么意思?”他好奇道。

“哈哈,是受——宠——若——惊,就是想不到有这样好的意思。”我耐心地解释。

“非常好听。受宠若惊。下次你来要教我写。”他很郑重地说。

“好的,一定。托马斯先生,别来无恙,很是想念。”我又说。

“海东,你是什么意思?想念我的意思还别来?”他又搞不懂了。

“哈哈,托马斯教授,别来无恙,就是我们分别了很久,你还好吗?我很想念你。”我又说。

“哎,海东,你知道我真是爱极了中国话,每句话都是有节奏的,韵律,哎呀,真是好听得很。我想我以后辞了工作就要专门学汉语了,实在是诱惑太大了。”托马斯再次表达了对中文的向往。

“托马斯教授一定会说得很流利的。”我说。

“嗯,我也相信。对,我要给你一个地址,你记一下,凯恩斯那个疯子已经等不及了。已经催我好几次了。你把电脑连接好之后,打开这个地址,跟他联络吧。你再不开始工作这个疯子就快要暴跳如雷杀了我了,哈哈。”他快乐地说。

“好的,托马斯教授。我尽快联络他。”我说。

“好,我随时在线,你也可以随时来找我。”他又说。

“当然,我一定会有很多问题要向你求教,希望不会给您造成困扰。”我说。

“哎,不会的,不会的,这本来就是我拖你下水,哈哈。你已经救赎了我,至少在这段时间我可以免于这个疯子的骚扰。你随时来困扰我吧!”他笑道。

“好的,托马斯教授,您保重身体!如果需要,我随时赶到。”我又说。

“不必了,你有重大的事要做,我这里还好,有人照顾我。我已经又给你发了邮件,你赶快准备工作吧。”他说。

“好,托马斯教授,再会。”我说。

我收了线,便叫了服务生帮我连接好房间的网络,准备给凯恩斯发邮件。

但是我还是放缓了连线。对凯恩斯,我也只是略知一二,在和他联络之前,我需要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毕竟接下来要跟他有很多交集。

我看到了托马斯发来的邮件,是他耗时长久整理的一份重要清单。清单显示,自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加斯帕尔海峡附近这一小块区域约沉没了至少五十艘船。

我决定有必要先从托马斯教授注意到的那份语焉不详的资料查起,而首先要做的,是去寻访国家海事博物馆。

我打开浏览器,输入了“凯恩斯”三个字,顿时,关于凯恩斯的消息铺天盖地向我袭来。我慢慢浏览着网页,看到了以下文字——

最成功的寻宝人

在孤儿院中长大的凯恩斯希望有一天能像书中的主人公那样找到宝藏,让自己和孤儿院里的其他伙伴过上好日子。这是他后来寻宝的心理指南,影响了他的一生。

1970年,凯恩斯在澳大利亚阿德莱德成立了一家商业打捞公司,专门打捞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沉没的商船和军舰,回收船上的橡胶、锡和其他金属物。

1980年,他听说一位菲律宾渔民在中国南海附近的一个海岛捕鱼时,打捞出许多瓷器。凯恩斯组织在新加坡附近海域的搜寻工作,打捞出了一艘15世纪的中国古商船,其中含2.2万件中国古瓷器。他将这些瓷器售出或拍卖,结果获利数百万美元。

凯恩斯从此将目光投向古沉船。自此,凯恩斯成了一名职业寻宝人,专门在南中国海领域寻找古代沉船。凯恩斯成了这个领域的传奇人物,打捞出古代沉船共计50艘。他被专业研究界视为海洋考古的敌人。

1984年,凯恩斯在荷兰东印度公司尘封的档案馆里读到“海尔德马尔森”号中国商船于1725年冬满载着瓷器和黄金,在广州驶往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的途中触礁沉没的消息后,费尽心机,经过一年多时间的打捞,终于在中国南海海域成功地将那艘沉船打捞出海。他将沉船拖入公海藏匿,并将船上几十万件瓷器人为地毁损过半。

1986年5月1日,佳士得将16万件瓷器与125块金锭全部卖出,总价共计3700万荷兰盾,相当于2000万美元,他的名字也在一夜之间家喻户晓。但是,他始终拒绝回答“哥德马尔森号”(南京号)打捞点的详细位置,成为考古界的一大谜题和遗憾。

这便是凯恩斯。

这便是凯恩斯!

一个强盗。中国的罪人!

看到最后,我忍不住哭了起来。为我满身创痛的中国,为我中国流离失所的宝藏。

我不能自已。

直到听到敲门声,我才抽出纸巾擦了擦眼睛,戴上眼镜。

“玉先生,您在吗?”服务生在外面小心翼翼地问。

我打开门。

“玉先生,给您送晚餐。抱歉啊,让您久等了。”他说。

“没关系。”我说,在服务生微微诧异的目光下关上门。

我将晚餐放到桌上,却毫无胃口。

我需要认真考虑一下,我此行的目的。我的疯狂冒险到底是伟大还是罪恶,我是要助纣为虐还是要获得历史的功勋。

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任窗外的雨丝飘飞进来,打湿了昂贵的台布,在窗口附近的地板上汇成一汪小小的清泉。外面,夜晚将至,高大的建筑都披上了黯淡的色调,霓虹变得模糊。

整个伦敦都因蒙蒙细雨而散发着神秘的气息,隐秘而危险。

我似乎正在靠近一只猛兽。

3

黑暗中,电脑右下角出现红色的小喇叭,小喇叭不停地闪烁,发出“嘀嘀嘀”的声音,提示我有人发来新的邮件。我像雕塑般一动不动地看着它,任由它闪烁不停。它闪烁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了。

我是个习惯与黑暗对话的人。只有在绝对的黑暗中,才能探知最深沉的秘密。夜,就是个藏有无限秘密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由无数的秘密组成。世界的秘密,以及我自己的秘密,它们都藏在夜色里。在这绝对的黑暗和这绝对的静谧里,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停止运转。只有这样,我才能进入深层探知。

我看到那只野兽张开獠牙正欲向我发起攻击,而我,穿好铠甲徐徐走去,准备应战。

电脑右下角的红色小喇叭又闪烁起来,发出“嘀嘀嘀”的声音。我猛地站起身,打开桌边的台灯,房间里立刻被一片暖光笼罩。我用鼠标点开新邮件,接收了文件,是一个视频。于是,我看到了凯恩斯。

一个拥有黄褐色眼睛,浅色卷发的典型的英国人,他身着休闲半袖和短裤,正在一艘大船的监控室里和我说话。他的背后是好多台监测仪器和各种设备,每台设备前都有人在操作。

“嗨!你好啊,玉海东,是托马斯的学生吧?”他完全没有托马斯的斯文。

“哈哈,这个托马斯,居然放我鸽子不管我了。你来了就好,我来跟你说一下情况。你看这里,我身后的这个透明玻璃外面,能看见吧?等一下。”他的图像开始抖动,好一会儿终于才稳定,他已经从操控室走出来,站在甲板上。

“你瞧,看见没?这就是加斯帕海峡。按照托马斯的推测,这里必有沉船。但是我已经和我的这些伙伴们在这里工作了大半个月,却一无所获。我把磁力计拖在打捞作业船的后面,它能接收到海底金属引起的任何微小的磁场干扰,但却无法分辨这些干扰信号到底是来自古木沉船还是现代钢船的残骸。我们在加斯帕海峡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船员按照监视器上我们制定的路线航行,每周七天从清晨工作到黄昏,但是,磁力计与侧扫声呐的反馈结果非常模糊,潜水员一次次下水求证。但是几百次的潜水都一无所获。”

“海东先生,我现在已经有些慌了。到底能不能找到沉船,我甚至有些怀疑,但是我又不得不相信托马斯。我很希望你尽快开始工作,我很需要你进一步的信息确认。我和这船上的50多个工人都在这儿等你呢!小伙子!海上信号太弱了,玉海东你一有消息马上联络我吧!或者打我的电话,电话号码是××××××××。”

“视频已看到,凯恩斯先生,我明日就开始工作。我会尽力。”我回复了邮件,点击发送。那传输的虚线箭头从屏幕的左侧一点一点延伸,终于到达屏幕右方,转而消失。我的信息也从英国伦敦抵达遥远的加斯帕海峡。

红色小喇叭不再闪烁。整个世界又恢复了安静。

尽管此时的加斯帕海峡波涛滚滚,而我此刻的世界,重回宁静。

我的心中已经有了决定。我决定不会那么轻易让这个强盗成功。但是,我又渴望着,开启我的探险,我至少要确定,那是一艘什么样的沉船。

我的手机响了,美盈的名字在手机显示屏上闪烁起来,我的心忽然涌出一股暖流。

“美盈。”我接了手机,竟有千言万语在胸中的感觉。

“海东,你到伦敦了吧,都安顿好了吗?”她的声音传来,我闭上眼睛聆听。

“对,我已经到达伦敦,托马斯教授帮我安排好了酒店,你告诉爷爷一下,叫他不必惦记。对了,爷爷这两天怎么样?”我说。

“爷爷还不错,今天我还推他出去转了转。爷爷就是有些担心你。”她说。

“嗨,我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我在英国读书六年呢,还不是一个人。”我说。

“可是现在爷爷年纪大了,会更加担心你。”她顿了片刻说。

“你说得对。那就拜托你有时间多陪陪爷爷吧,我爷爷,他很喜欢你。”我说,我的嘴角已经悄悄咧开。

“是因为,我像画像上的那位先辈吗?”她问道。

“也许,或许也不是。”我又偷偷笑了。

“那是,因为什么?”她奇怪地说。

“人与人之间很奇怪的。有缘千里来相见,无缘对面不相逢。”我此刻说话的口气,应该像个老学究。

“呵呵。”她轻声笑了。

“爷爷还在给你讲故事吗?”沉默了片刻,我问道。

“是的,爷爷的故事,很长。”我知道,她又微笑了。

“美盈,我可以给你写信吗?我可能要很长时间不能够回去。”我忽然说。

“当然。”她温柔地说。

“谢谢你,美盈。”我说。

“谢什么?”她又说。

“谢谢你,帮我照顾爷爷。”我说。还有,来到我的世界。我没说。

我第一次深深感觉到,被人牵挂的感觉无比美好。

我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我才想起来,我还没有吃晚饭。我看着餐桌上已经凉透的晚餐摇摇头,笑了。不知道是我宽容了晚餐还是宽容了自己。

我决定出去转转。我拿起雨伞便走出去。

外面的小雨还在继续,大街小巷行人寥寥,只有各种车辆在疾驰。我撑着伞走在这寂寥的街上,霓虹忽然变得美好起来。走了一会儿,我找到一家餐厅,走进去吃了一碗意大利面。从餐厅走出来,经过一家Waitrose超市,又看见旁边有一家M&S烘焙店隐隐飘来面包的香味。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看得见里面的柜架上摆放着许多烘焙面包和熟食。我走进去挑选了几个烘焙面包和几根红肠,顺带买了一些牛奶。如此,我便接下来几天忙到通宵也不会担心饿肚子的问题。

我站在街上,街道的对面,便是英国国家海事博物馆。隔着雨幕,我看着这座高大的建筑。它威严而肃穆,不苟言笑,我与它对峙着。“明天见!”我说。然后,我往酒店走去。

雨还在下。我忽然拿出手机,给美盈发了消息:

我:美盈,我现在走在伦敦的街头,这里下着小雨。这已经是我第五次来伦敦了,可是我对这里哪都不熟悉,你相信吗?

美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吗?

我:可能,是因为它对我毫无吸引力。

美盈:是你对它不友好,而不是它对你不友好啊。

我:我只关注海洋。可能是我的不对。

美盈:看来你是个很专注的人。值得夸奖呀,我也喜欢海洋。我觉得蓝色是最浪漫和深情的颜色,海洋又是多么美丽和温柔。每每看到“大海”“海洋”,和它们相关的一切,我就觉得无比美好。你知道我们这边有一首歌,好几代人都在传唱——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这样的情景,想想都好浪漫。我也是因为喜欢和向往大海,才来到了厦门。

我:这首歌一定很好听,什么时候你能唱给我听?

美盈:啊哈哈,好吧,等下次见面,我会唱给你听。

我:你喜欢海洋,那以后我带你去看海洋生物。

美盈:真的吗?

我:当然。那一言为定。

美盈:一言为定。

一阵风吹来,将我的伞吹翻。我握着伞柄,雨水却毫无遮挡地倾覆下来,淋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脸庞、我的衣服,甚至钻到我的脖颈里,又从我的脖颈里偷偷顺着我的脊背流下去,凉丝丝地让我发痒。我笑起来,笑出了声。迎面过来的两个人看着我面面相觑,还以为我是个疯子。

哈哈!我索性将雨伞合拢,开心地在小雨中漫步,一会儿,奔跑起来。

海洋,在她的眼里是多么美好!在她看来,海洋是温柔和浪漫的代名词,然而,她并不知道,海洋的另一面有多凶残。古往今来,在各个海域又有多少海难发生。或许,海洋便是天使与恶魔的矛盾统一体。我宁愿这个纯洁的姑娘晚一点知道海洋的凶残,多保留一点海洋的美好。因为,她是那么美好。

此刻,你在干什么呢?美盈?是在看书还是和爷爷在一起,听他讲那遥远的过去?

我又想起画像上的先祖奶奶谭昭儿和先祖爷爷玉庆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