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兴号:东方的泰坦尼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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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99年 新加坡玉家

我是谁?

我为何而存在?

我在我之外,

我为追寻而来,

为一场未尽的告白。

1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流亡”这个词生恨的,早已经不记得了。我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我们一直在流亡。即便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6代,即便没有人知道我们在流亡。为此,我常常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寻找,我从很小的时候起,一直到今天,已经追寻了27年。

我可以在牛车水(新加坡唐人街)待上一整天。小小少年坐在街边的台阶上,望着从他身旁走过的男人、女人、老人,以及与他同龄的孩子。有些男子头戴宋谷帽,穿着袖子阔大的巴汝和布质纱笼,有些男子用帽巾缠着头,也有些男子穿着蜡染花布的巴迪;有些女子身着宽大的袍裙上衣,下穿长及足踝的纱笼,有些女子头围纯色的丝巾,也有的女子身披彩色的纱丽,还有些女子身着做工繁复的娘惹可峇雅。这些男男女女穿着无比艳丽,三三两两从他的身边走过,像在舞台上唱一出永远不会完结的戏。可少年常常觉得那些纱笼和纱丽太过绚丽,绚丽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常常在这些纱笼和纱丽之间寻找另外一种色调。它温良、雅致,一如幽兰,完全不同于这些斑斓色彩的气韵。它是中国旗袍。那穿旗袍的女子就那样轻轻地向少年走来,从他的身旁经过,再从他的视线中走远。那或丝绒或绸缎的面料就随着女子袅娜的身姿轻轻摇摆,如水波粼粼,如云儿缥缈,不知是旗袍因女子而婀娜还是女子因旗袍而婀娜。总之,旗袍与女子两相辉映,无比雍容,让少年慨叹造物主的巧夺天工,竟赐予人间这样美的风景。

可是那些穿旗袍的容颜,都很模糊,少年从来都看不清她们的面容,在她们的面容上他只记住了一种东西——温婉。少年久久地沉迷,他的目光常常追随旗袍而去。少年就在这人群之中追寻中国人。直到夕阳落下,夜幕降临,少年也被家人找到。每找到一个中国人,少年就绽开笑脸。他就会觉得,不止他一个人在流亡,还有很多人。

据传1324年苏门答腊的室利佛逝王国王子桑尼拉乌它玛乘船来到此岛,发现了这座形如狮子的小岛,将其命名为信诃补罗(Singapore)。故而,连王子都曾流亡于此,谁还未曾流亡过。Singapore就是一座流亡之岛。

少年也常常一个人去圣安德烈教堂。这座建于19世纪20年代的教堂,高高的塔尖直入云霄,总是有很多人走进教堂膜拜洗礼。少年却对它的建筑表面外墙痴迷。据说这外墙是将贝壳磨成灰,加入蛋白和糖调成糊状,再放入浸泡到柔软的椰子壳,成为美丽又坚韧的石膏。这石膏涂成的教堂表面,洁白光泽,一个多世纪以来无裂痕。少年常常抚摸那光滑的外墙,脑子里都是100多年前的人们,该是如何从海里捞出贝壳,将它们磨得细碎成粉,那坚硬的椰子壳又怎样经过浸泡,变得绵软如泥,它们又是经过怎样的工艺被混在一起。这高大的建筑,分不清哪里是椰子壳,哪里是贝壳,贝壳和椰子壳已经共同支撑了这座高大建筑一个多世纪。这是何等的神奇!

少年还常常去老码头,那些红色屋顶的建筑,据说以前是货舱,在很久以前停泊在码头的几千只小船将到达码头的大船上的货物接驳过来,这些货物就被送到这些货舱里。少年在码头逡巡往复,仿佛看见100多年前的船工从货船上搬运下一包包的货物,再运送进这些红色建筑里。那漂泊南来的祖祖辈辈中国人,也就此在这里流亡。

少年还喜欢深潜入海。正午的太阳从海面射下光芒,直温暖到海下深处,鱼儿也会游到海水表层来晒晒太阳,惬意徜徉。少年深潜下去,那些斑斓的鱼儿、漂亮的珊瑚和丛生的海藻都让他无比痴迷。还有那美丽却无比危险的水母,如海水中的罂粟,用透明清澈的外表掩饰自己的剧毒。当然少年也喜欢在海面寻找。他常常坐在海滩等海浪。那一波一波的海浪拍打过来,又忽而遁去。他站起身,撒欢儿地跑过去,在海浪刚刚拍打过的岸边寻找,自然有漂亮的贝壳,也会偶尔看到破败的玩具、酒瓶、罐头盒,甚至,小小的指环。这些漂流物,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它们意欲何方。那个小小的指环,少年拾起来,放在手心里攥了一会儿,便又将它放进海里。因为,他知道,这指环,不属于他。那么究竟什么属于他呢?他也不知道。在某一天,少年自己买了个漂亮的瓶子,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个纸条放进去,然后,他郑重其事地将瓶子放进海里。他希望,能收到他漂流瓶的人便会是他寻找和等待的人。

我不停地寻找,从牛车水的繁华绚丽到100多年前的印迹,寻找从未停歇。

2

在我寻找了27年之后,我终于找到了她。

她并不是穿旗袍来的,我也不是在牛车水找到她的,而是,在照片冲洗社里。

那是我第三次去那家冲洗社了。之所以会频频去那家冲洗社,是因为要帮爷爷修复一幅画像。我爷爷年纪大了,他心心念念地要将这幅画像用电脑打印成照片来,爷爷说这是我家祖传的一幅画像,画像本身并不值什么钱,但这幅画像务必要保留下去。

这幅画像一直是我爷爷的一个秘密,一个被我爷爷守护了很多年的秘密。我从记事起就看到这幅画像挂在堂屋里,它被装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框里。家里还有很多画像,画像大多是中国画,爷爷和爸爸一直眷恋着中国故土,对中国画情有独钟。画上的内容不论是人物还是器具、花鸟,只要一有机会看到中国画,他们就要买下来。也有几幅西方油画,那些油画一看便知很贵重,都是数得上名字的欧洲画家的大作。而在所有的画中,唯独这幅画像不是名人之作,画作笔法简单粗糙,却丝毫不影响画像本身的美感。画像呈现出一种难以言表的自然之美。也唯独这幅画,爷爷对它情有独钟。他每天都要让家佣菲姐小心地擦拭它的外框,每到几个月或者半年又会将画像的画框拆下来,仔细检查画像前前后后是否有哪里受损。若有一丝损坏,他便会立刻修补,将其恢复完好,之后,再重新将画像装到玻璃框里,小心地挂起来。

几个月前,爷爷在报纸上看到一则用电脑技术使古画人物恢复的新闻,便让我来到这家本地最大的冲洗社咨询。冲洗社果然没有辜负爷爷的期望,承诺可以将古画人物打印成照片。爷爷欣喜若狂,亲自带着古画和我一同来到冲洗社。后来,我又来到这里取画像和照片。

那一天的天气已经记不清楚,晴天或者阴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天来了。我走进冲洗社直奔贵宾区,冲洗社的阿仔客气地给我倒了茶,让我耐心等候,照片很快就会冲洗出来。然后他回到玻璃门里面去工作了。

我拿起桌上的杂志慵懒地翻阅。不知为何我心烦意乱起来。或许是因为这冲洗社里好多台机器同时工作的噪声,也或许是因为天气过于闷热。我忽然隐约有些恍惚,我是应该在等待的,是在等待照片,也或许在等待……什么人?

于是我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是高跟鞋的声音。叮咚,叮咚,叮咚,像乐手在有节奏地击打着乐器。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像预知某种重大事情的发生。我很小的时候是有这种能力的。长辈们说,有的小孩子很小的时候天眼是开着的,能看见和感知到许多事情。可是那个能力,在我长大之后早已消失。然而那一天,那个时刻,我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了,某个重大事情正在发生。

我慢慢转身。于是,我见到了她。

怎么会?我怀疑是我出现了幻觉。

她应该是从画像上走下来的,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她就那样踩着高跟鞋,长裙飘飘,像一株粉色的莲花在我面前款款绽放。

我仿佛又坐在牛车水的街边台阶上看见了穿旗袍的袅娜女子。哦,那些穿旗袍的面容我从来没有看清过,原来,应该是她。

我的心口不知为何隐隐刺痛,有水汽开始涨满双眼。

“你是谁?”我艰难地站起来,费了好大劲才说出来,我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你?”她凝视我片刻,便露出明媚的笑容。

“我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你。”她又笑笑说,她的声音来自旷古,带着悦耳的回响。

我仍然不能自持,“你是谁?”我又颤抖着问。

“我……你?怎么了?”她莫名感觉到了什么,眼中充满疑惑。

“你叫什么?”我急迫地走近一步,握住她的手臂问。

“哦。美盈。谢美盈。你弄疼我了。”她说。

我松了一口气。至少,知道了她的名字,我就可以找到她了。

“你叫我美盈好了。”她又说。然后,她咬了咬唇,似乎后悔告诉我她的名字,向玻璃门走去。

我呆呆地看着她敲了玻璃门,里面的阿仔惊讶地站起来看着她。他立在那里如同石化,好一会儿才看向电脑,又看看站在玻璃门外的我。

我蓦然感受到了宇宙的力量。我和她、阿仔,恍若正处于宇宙的某个空间。宇宙浩渺,三个人在宇宙空间漂浮,而时间在这一刻定格。

好一会儿,我如同一个醉汉般有些踉跄地走进玻璃门。我不必看那电脑屏幕。那幅画像我已经看了27年了,我确定,电脑屏幕上的照片和她的面容分毫不差。

她看见电脑里的照片惊呆了。

“这不是我的照片吗?你们怎么能随便盗用?”她愠怒地说。

“姑娘,这不是你的照片。这是这位先生这幅画像恢复后的照片。”阿仔说。

“怎么可能?”她不可置信地说。

于是,我缓缓打开了桌上放置的那幅画像。

画像上,那女子微笑着看着她,看另一个如她一般的女子降临人间,和玉家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

3

美盈和我的相遇是一个传奇,也一定是一个神谕。

美盈是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女孩,来自我们全家都魂牵梦绕的那块土地。她是厦门一家叫《时尚旅游》杂志的摄影记者,这一天到这里是来洗印她这次来新加坡采风的照片,准备下月的杂志出刊。我看见了好多张圣安德烈教堂照片。

我像个木偶一样看着她把相机里的胶卷交给阿仔。阿仔走到里间去帮她冲洗。她站在那里,望了我一眼,微笑了一下,又看看我手边的那幅画像,问了我一句什么,又粲然一笑,然后,小心翼翼地轻抚画像上的人物脸庞、眉宇、樱唇,又嚅动双唇隐约对画像说了什么密语,最后微微叹息。

然后,阿仔走出来将冲洗好的胶卷和照片交给她。她微笑着对他说了句什么,又微笑对我说了句什么,便转身离去。

我什么也听不见,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然而,她转身的刹那,我感受到了切肤之痛。

阿仔忽然推了我一下,将我从无声的世界唤醒。“你怎么了?”他问。

“哦。”我木然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仿佛整颗心已经沉入大海。

然而,奇迹发生了!她又如一朵粉色的莲花向我款款绽放。

我不敢动,害怕又是幻觉,害怕我一动幻觉就会消失。

“嘿,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她又粲然一笑。

我的眼中又有热气在上涌。

“你的这幅画,我很喜欢,觉得很有缘,能卖给我吗?”她犹豫地问。

我摇摇头。“这是不可能的。”我说。

“哦,是哪位画家的作品?因为画中人和我很像,所以……我觉得我应该买下来。”她又说。

“抱歉,这是我家祖传的一幅画,来历我也不清楚,但不是名画。”我说。

“哦,那到底是哪位画家的大作呢?我想,至少,买个仿品也好。毕竟,今天遇见这幅画实在太奇怪了。”她说。

“这个,得问我爷爷。我爷爷从来没告诉过我这幅画的来历。”我又说。

“我猜,这幅画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故事吧?我能见见你爷爷吗?哦,抱歉,我是个摄影记者,职业病,遇见有故事的人和事就很好奇。”她有些抱歉地笑了。

“好。合适的时候,我带你去见我爷爷。”我莫名地信任她,似乎带她去见我爷爷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其实,我爷爷,就在我们将画像送到冲洗社之后的第三天,便因心脏旧疾复发住进了医院。

我到底还是忘记了告诉她我的名字,没关系,她已然走进我的生命里。

4

她并不知道,我每天都跟她在一起。我每天都会追踪她的博客。我知道她每天的行程,她的心情,以及她那边的风景。我喜欢她的每一个笑容。她的左脸庞有个小小的酒窝。我曾听老人们讲起,脸上的酒窝是前世的印记。所以,我相信她此生是专程为我而来。所以我激动万分地给她写信,但每次在发送邮件之前,却又有一丝忐忑,害怕那万分之一拒绝的可能。于是,这邮件一次又一次被搁浅。

我忽然相信了人有轮回,就在我见到你的那一刻。我不得不相信命运的神奇。你是我命中注定要遇见的女孩,我也相信,你是为我玉家的渊源再来人间。

……

我给她写了第九封情书,尽管我还没有勇气发给她。其余的那八封情书,它们都静静地躺在我的邮箱里,它们沉睡着、等待着。我只需手指轻轻点击一个“发送”按钮,只需几秒,这些我冥思苦想的话便会从屏幕这端飞到她那里。但这个按钮对我来说重如千钧。我还是很忐忑,我怕这些冥思苦想的字飞到她那里之后,弹回来的只是冰冷的两个字——“抱歉”。哦,也可能会是三个字——“对不起”。也还可能是英文——“Sorry”。可是哪个都不是我想看见的。我看见它们便会崩溃。

就在此刻,我仍然端坐在屏幕前,对着已经修改了九遍的这第九封信发呆。外面,霓虹闪烁,对面的摩天大楼里人影绰绰,我多想在那里面看见她的身影。我仔细地辨认,一个,又一个……但显然,她们都不是。

这第九封信,我改了又改,经过了九次修改后,我觉得已经黔驴技穷,再也写不出一个字。可是,忐忑又习惯性地从心中冒出来捣乱,让我的这第九封信再一次搁浅,如同习惯性流产。我恨极了自己。这可不像我。

我蜷缩在黑暗里,点燃了一支烟。我看着白色烟雾从我的口中喷出,慢慢升腾,红色的火星在烟雾中忽隐忽现,烟雾在夜色中变得稀薄,渐渐散去。又一团烟雾升起,又渐渐散去,直飘到窗外,飘到夜色中消失无迹。若不是还有点点火星,我与黑夜已融为一体。

我没有想到我的手机会响起,更没有想到是她打来的电话。我看着手机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手足无措。

我终于掐灭烟头,顾不上手指被烟头烫得很疼,按了手机的接听键。

“嘿,小玉先生,我是……”她还没有说完。

“谢小姐。”我立即说。

“哦,呵呵,小玉先生,我想问你呀,我最近还要再去趟新加坡,大概在那里停留三天的时间。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拜访你爷爷呀?”她说。

“好啊,你什么时候来?”我迫切地问。

“应该是在下个星期,星期二或者星期三,还没有最后确定。如果可以的话,很想见见你爷爷,我是真的很想买那幅画。”

“好,我带你去见我爷爷。”我毫不犹豫地说。

“那太好了,等我到了告诉你。”

“OK。”我说。

她挂断了手机,我又蜷缩在黑暗里,不过,我咧开了嘴角。我听见我的心脏跳得如擂鼓,这寂静的夜里如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我又往椅子里陷了陷,望着窗外的霓虹和摩天大楼。外面,星河辽阔,这样的夜晚,是应该有烟花的。我仿佛看见烟花在整个星空绽放,如巨大焰火,如火树银花,如彩蝶翩翩,如蓓蕾骤然开放,伴随着一阵阵激动人心的燃爆声,冲天电光璀璨万丈。

5

我的爷爷玉鹏程是个奇怪的老头,是一个极其神秘又能量极大的老头。他也只有在医院里才像个老人。他有永远使不完的精力和永远忙碌不完的工作要做。工作的范围也极其广大。从他基金会的高楼大厦一直延伸到我家的花园。每天早上太阳刚从东方升起,他已经在院子外完成了晨跑和晨练,吃过早饭匆忙换上工作装自己开车直奔基金会。到了中午结束正式的工作之后要和几个友人相约去打高尔夫或者骑马。待夕阳西下,他开车回来在花园里小坐,看书休闲,抑或是为花园除草灌溉。因而我家的工人极其清闲,每每惭愧地说:“老爷,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要工钱了!”爷爷哈哈大笑,说:“看来是我占领了你的领地,来来来,我来帮你!”

我的奶奶很早便去世了,我由爷爷抚养长大,我的父母在我十几岁时就开始在日本工作,每年只回来一两次。我的叔叔和姑姑也因工作的关系常住日本和新西兰。对此,爷爷非常有意见。因而这偌大的家里只有我和爷爷及我姑姑的女儿乔娅三个人。

在所有人看来,我爷爷是个极其和善的人,但那只是外人看来。事实上在我不算大的家族里,我爷爷是很专权的。他对于玉家的儿媳非常挑剔。我妈妈和我的婶婶比较而言,我爷爷对我妈妈要宽容得多,而我婶婶无论做什么,他都不满意。他的所有不满意追根究底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婶婶是马来西亚人,而我妈妈是中国人。爷爷对于玉家要娶中国女子有很强的执念。他总是念叨,他的曾曾祖父、曾祖父、祖父、父亲,直到他自己,玉家男子娶的都是中国女子。只有中国女子才能进玉家的门。

那一年的事情我仍然记得清晰。叔叔要娶一个马来西亚女子进玉家,这显然违背了玉家的祖训。爷爷狠狠惩罚了口口声声高喊爱情无罪的叔叔。叔叔在祖辈的牌位前一连跪了三天三夜,最后昏厥过去,醒来仍然万死不服。爷爷实在没办法了,这才应允了叔叔的婚事。但也就是应允了,婶婶此后在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爷爷看她哪里都不顺眼。终于,叔叔和婶婶去了日本生活。爷爷此后又很是想念,经常骂叔叔不孝,每次在电话里都说准备将叔叔逐出家门,可这句话说了十年,他也没有把叔叔逐出家门。

爷爷对娶中国女子进玉家这一执念后来又延伸到我身上。然而我似乎天生女生缘浅薄,在我学生时代,并没有哪个中国女孩对我暗送秋波,我也没有学会这项艰难的功课。故而,爷爷非常着急,常常利用各种便利打听,哪所大学最近又来了中国交换生或中国留学生。每学期他都会兴高采烈地亲自驱车去接一两位中国女留学生来家里小住,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整整一个学期。他毫不吝啬他的热情和善意,更会替女孩子多方考虑,而我,一次又一次地成为中国女孩的保镖,她们享尽了贵宾级待遇。毫无疑问,这在异国他乡的贵宾级待遇将会在她们的人生中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记,她们也会因自己曾经获得过公主般的殊荣而爱上自己非凡的人生。而于我,除了尽了保镖的职责,什么也没留下。我总是后知后觉,当一个又一个女孩走掉之后,才蓦然明白,这个女孩某一天的那个眼神似乎是含情脉脉,那个女孩那天的口气似乎有些不同平常。但有什么用呢?这些中国女孩像走马灯一样地来我的王国观光之后,我对她们只有厌烦,心里掀不起丝毫涟漪。我爷爷为此一度怀疑我是不是心智不健全。他甚至拉着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专门为我做了测试,之后对爷爷说:放心吧,你孙子还没遇见喜欢的人。缘分还没有到来。

“真的?”

“真的。”

看着医生笃定的微笑,爷爷才又相信我心智正常。

“那他的缘分什么时候才能到呢?”爷爷叹息着问。

“这个,急不得呀,哈哈。时辰一到,自然来。”

6

那个时辰,我感知到了。就在那一天,我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了。

那一天是1999年4月16日。我无比庄重地在日记里写下了这个日子。

毫不夸张地说,这个叫美盈的中国女孩在我漫长的人生历史长河中揭开了一个新的篇章。从这个娇柔的女孩身上,我感受到了巨大的洪荒之力,让我从漫长的懵懂中立刻觉醒。

我知道,我一直沉睡着的心灵就是在等待她的到来。

千真万确。

一种如钟磬般的乐音敲击着我的心灵,震耳欲聋,在我的心怀和脑海久久回荡。

在下个星期一的傍晚,我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她的名字又在手机屏上闪烁跳动,我压抑着激动,故意延迟了十秒才按了接通键。

“嗨!小玉先生,我是……”她的声音传来。

“美盈!”我脱口而出。这个名字我在心里已经念过好多遍,也曾多次在心里与之对话。

“哦,对,我是谢美盈。”她停顿了片刻说。

我已经因泄露了自己的心事面红耳赤,多亏她此刻看不见。

“额,美盈,你是明天要过来吗?”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对,我今晚启程,明早就会到新加坡。接下来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的时间比较灵活,很想去拜访你爷爷,不知道你那边什么时间方便?”她说。

“那就周三吧!周三我带你去见我爷爷。”我多想明天就见到她,但为了不将我的迫切表现得太过明显,我把时间往后拖了一天。

“那太好了,那我这边安排一下工作,明晚我们联络。”

“好。”

挂断电话我擦擦额头的汗,发觉自己像刚刚踢了一场足球赛,已经精疲力竭。我长舒一口气,走到洗手间扭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我需要清醒一下。

我又对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审视起来。

怎么看都不太像原来的自己呢?到底是哪里发生变化了呢?

相由心生,果然是真的。对面这个男生,眼神胆怯,唯唯诺诺,哪里是爷爷口中那个目光如炬的少年?

“玉海东,你给我像个男子汉!”我对镜子里的年轻人凶巴巴地说。

我终于再次邂逅了这个令我朝思暮想的女孩。

女孩不会知道,那一天的玉海东经历了一夜未眠,又在一大早翻遍了衣柜里所有的衣服,最后还是匆忙去商场买了一套正式的西装。而后,又觉得太过隆重的西装将自己的心事暴露无遗,重新去买了一套休闲装,一直折腾了大半天,才在傍晚时分出发去和她见面。

而其实,我并没有安排好爷爷和她的见面。

爷爷住院已经两个月了,除了每日定时的吃饭和散步时间,其余时间都在卧床。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跟爷爷说起这个女孩。

我还只是在一个星期前告诉爷爷那幅画像的照片打印出来了,爷爷喜出望外。我将照片拿给爷爷看,爷爷小心翼翼地拿着照片凝视,好一会儿,竟润湿了眼眶。然后他很快有些喘息,他手腕上连接的测试仪立刻发出警报声,测试仪的屏幕显示他心跳的曲线呈现出巨大的波动。很快,朴医生跑进来紧张地问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爷爷忽然血压升高,心脏跳动厉害?爷爷无力地摆摆手示意没事。朴医生望着他手里的照片,又看了看我说:“不要让玉老的情绪又波动,他心脏受不了强刺激。有些事情,请你一定斟酌,千万不要刺激他,会很危险!”

“好的,我知道了。”我说。

但爷爷的脸上分明洋溢着欣慰的笑容。他躺下来喃喃自语说:“真好啊!我终于没有辜负我的爷爷。我可以骄傲地去见你们了。”

我立刻急了:“爷爷,你说什么胡话呢!”

“你听不懂的。给爷爷点时间,等我好了,我给你讲他们的故事吧。”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照片。

“她是谁?他们又是谁?”我诧异地问,“爷爷,她到底是谁?”

爷爷却渐渐睡去了,他微笑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那张照片上的女子,眼神温柔,似乎正看着他。

7

这里已经是四月,想必在那片大陆的首都北京,已经是春天了。我喜欢他们常常用“春暖花开”这四个字来形容一年初始,万物更新,一切都有新气象。虽然我们这里一年四季都是热烈的夏天,但我认为此刻于我的人生而言,也是春暖花开。我等待着她的到来。

我凝神看着玻璃窗外,夕阳金灿灿的,从天边映出一道道赤红,街上人来人往,人们都在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就在窗外的十字路口,每天有数不清的人匆匆擦肩,奔向南北西东。而邂逅,真的是需要缘分的一件事。

“嗨!小玉先生,你来了?”是她。这个自我第一次听到便深深植入心底的声音,我已经在心底重复了无数次。多么熟悉,多么动听。再一次听到,我仍然有种要落泪的感觉。

“美盈,你来了。”我转身,站起来。

我忽然深深懂得了什么叫久别重逢。虽然,我和她才见过一面。可是,为什么我会有一种悲壮的痛楚的狂喜?我不知道该怎样理解此刻的我,我只知道,她是叩问我生命的人。我和她之间必有一段过往。我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但我知道,我和她之间,存在着一种语言之外的隐秘的关联。

我带美盈去医院见我爷爷。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担心起来。但是担心也毫无用处,我只有默默祈祷。

二十分钟之后,我们的车到达了医院,我将车停下来。

“中心医院?”美盈诧异地询问。

“对,我爷爷一直在住院。”

“天哪!这,合适吗?”她犹豫着问。

“合适。我也想给爷爷一个惊喜。”

“爷爷是哪里不好?”

“心脏病。早年爷爷参军留下的病根,一不小心就会犯病。”

“哦,那,你先在门口等我一下。”她说着便下了车,环顾四周,然后向旁边的花店跑去。

过了一会儿,她抱着一大束花从花店走出来,匆忙跑到我跟前。馨香顿时沁入我的心脾。

“你该早告诉我的。”她笑笑说。

“没事。我爷爷是个很好的老头。”我说。

“我想象得到。”她认真地说。

我们走进医院大门,迎面是一片树林花园。病房在树林的后面。我们沿着花园外围的小路向后面的病房走去。树林里有病人三五成群在散步、下棋,也有人在舞剑。我在舞剑的那个长者不远处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穿着病号服的爷爷正坐在轮椅上,看他们舞剑。

“爷爷!”我诧异地叫了一声。

爷爷没有听见,仍然在专心地看舞剑。

“爷爷!”我又喊了一声,爷爷才转过身来。

“海东啊,哈哈。”他笑着,忽然看到了我身后的花和捧花的美盈。

“啊!”他咳嗽起来,大喘起来,“你,是谁?”

我立刻意识到不妥,将美盈拉到我身后。

“哦,爷爷,你眼花了呀。”我说。

“不对。不对。”爷爷摇着轮椅就要奔过来,却发现摇不动,便索性从轮椅上站起来,却忽然重心不稳,踉跄着就要摔倒。我连忙跑过去扶住他。

“爷爷,你没事吧?爷爷?别激动。我慢慢跟你说。”我连忙说。

爷爷目不转睛地看着美盈。美盈吓得用花挡住脸。

爷爷却颤声说:“你不要挡着,把花拿开!”

美盈犹豫着,只好慢慢将花拿下来,露出面容。

爷爷顿时大喘起来,艰难地坐在轮椅上,示意我,我从他的上衣口袋拿出药丸喂他咽下。好一会儿,他才说:“小崽子,她是谁?”

我愣了下便说:“哦,爷爷,你看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演员,这妆化得还很棒是不是?”

爷爷颤抖着声音说:“姑娘,你是谁家的娃?长得这么好看,走过来,来,到我身边来。”

美盈似乎如释重负,战战兢兢地走过来说:“爷爷,很抱歉,我不知道您生病这么严重。”

爷爷仍然颤着声音说:“你从哪里来,孩子?告诉我。”

“我来自中国厦门,爷爷。我叫谢美盈。”美盈小心翼翼地说。

爷爷手中握着的小药丸瓶子落在了地上。

“中国?厦门?”爷爷颤声说。

“对,爷爷,我就来自那里,但是其实,我是北京人。”美盈说。

“呜呜!呜呜!”爷爷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声哭泣起来。

美盈吓得不知所措:“爷爷,我,哪里说错了吗?爷爷,请原谅。”

“爷爷,你怎么了?”我诧异地问。

“要不,我们回病房吧,我去叫朴医生来。”我说着,便推着轮椅向病房走去。

爷爷没有拒绝,只是坐在轮椅上专心地哭泣。美盈紧张地跟在旁边,不敢作声。

我从没见过爷爷如此这般哭泣。爷爷一生历经坎坷,却一身虎胆,从来都是个乐观阳光的人,未曾对生活有过妥协。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只是在奶奶离开的时候,爷爷曾痛哭,此外从未见爷爷软弱。可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有些后悔,显然,这个时候带美盈来见爷爷,真的很不合适。是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爷爷的承受能力,我以为会给他个惊喜,可是他毕竟年纪大了。此刻,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快速将爷爷送回病房,请朴医生过来。我很担心,在这不到两百米的距离里,爷爷千万别出什么事。

还好,七分钟后,我们进了病房大楼。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出了电梯,我推着爷爷直奔他的病房。没有看见护士小姐,但我猜她用不了几分钟就会过来。不论怎样,在病房里,爷爷就已经安全了。

我匆忙推着轮椅进了病房,扶爷爷躺到床上。

“爷爷,别再哭了。你要保重身体呀,有话慢慢说。爷爷,你知道,你是我最亲的人了。你这样,我很害怕。”我说。

美盈胆战心惊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或许是我这句话终于起了作用,爷爷停止了哭泣。我用纸巾给他擦了泪水。

果然,朴医生一阵风一样地快步走了进来。

“玉老,怎么出去这么久!”他一边走进来一边说。

“快,我检查一下。”他说着便俯下身用听诊器听爷爷的心肺。

“还可以。对了,我刚才听护士小姐说,玉老刚才在哭?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又说。

“什么事都没有!我怎么会哭?护士小姐也会说谎了!”爷爷忽然底气十足地说。

“那就好。千万不要刺激玉老。后果很严重!”朴医生说着,收拢了听诊器,走出去。

“好的,我知道。”我假装无事地说。但我知道,如果刚才爷爷不是吃了药丸,恐怕现在……我不敢想。

“那个女孩呢?我要见她。”爷爷说。

我这才想起,美盈一直还站在病房外,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走了。

我连忙跑出来,她就站在门口。我松了口气。

“美盈,对不起呀。”我说。

“爷爷,怎么样了?”美盈急切地问。

“哦,爷爷没事了,他想见你。进来吧。”我说。

“可以吗?”她犹豫着说。

“进来吧。”我拉着她走进去。

爷爷似乎有些累了,微眯着眼躺在床上,呼吸均匀了许多。我们走到他身边,他便睁开眼道:“孩子,吓着你了吧?让你见笑了。”

“是我打扰爷爷休息了。”美盈饱含歉意地说。

“小崽子,还骗我,什么演员。你以为演个戏就能骗过我吗?”爷爷又笑了说。

“孩子,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你知道你让我想起了什么?”爷爷叹息道。

“什么?”美盈道。

“我家有一幅画像,画像上的人和你一模一样。所以,你让我产生了错觉,让我想起了太多。”爷爷又伤感起来。

“爷爷,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美盈正是为这件事而来。”我说。

“哦?”爷爷惊奇地看着我。

于是,我告诉了爷爷,我和美盈的相遇。

爷爷动容地说:“缘分吧,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见多识广,却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奇事,竟然发生在我玉家。”

美盈和我面面相觑。

“孩子,你是记者?”爷爷问。

“是的,爷爷,我是《时尚旅游》杂志的记者。”美盈点点头。

“那太好了,神灵保佑,你或许可以将我玉家的故事写下来,传承下去。”爷爷由衷地说。

“愿为之。不胜荣幸。”美盈说。

“画像上的这个女子,她叫谭昭儿,是我祖父的祖母。我祖父的祖父,叫玉庆瑜。我们玉家,也是中国人。在1822年玉庆瑜来到这里,从此再没回去。这是我们几代人的痛和遗憾。我们玉家当年就生活在福建沿海……”

我深深地沉浸在与美盈邂逅的巨大喜悦中不能自拔,我的脑海里已经在酝酿浪漫,我将为这个女孩倾尽我的柔情。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的无比美好的计划被一封邮件打断。

我的手机响起来,是我的电子邮箱新邮件提醒。

我打开电脑,便发现邮箱里弹出一封我的导师托马斯教授的邮件。

亲爱的海东:

你最近可好?如有闲暇是否可以帮我一个忙?

我受友人之托,需要到大英皇家图书馆查阅一些非常重要的资料对一艘沉船的身份加以确认。因我最近身体的原因,不能长途奔波。我又不想将这等重大的事情托付给别人,希望海东你能来帮我这个忙。

谢谢!望尽快回复。

——托马斯 于1999年4月22日

我隐约感觉到了某种神圣的使命。我迟疑了一会儿,立即写了回复:

尊敬的托马斯教授:

感谢恩师的信任。自当全力以赴。

请教授将相关信息告知于我,我将家里的事情安排一下,会尽快前去。

祝好!

——玉海东 于1999年4月22日 傍晚

托马斯教授是我在英国伦敦大学读书时期的硕士导师,是海洋专家、文史学学者。我知道,托马斯教授信中所说的友人,便是凯恩斯。凯恩斯,一个有着神奇经历的专业沉船打捞者。一个让我又恨又爱的人。爱,缘于他是我导师多年的好友,曾给予我导师以极大的帮助。恨,缘于他是个钻营分子,他常年以打捞沉船为生,在打捞沉船方面没有人比他更在行。他最近几年将打捞的海域转向了中国南海海域,并且成功打捞了南海沉船。

我作为一个新加坡籍人,他在哪里打捞似乎和我并无关系,但恰好,我的祖籍是中国。我爷爷的教诲从我出生起便深深植入心底,无论何时,我的身体里都有中国人的血脉。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我看着屏幕,久久不能平静。我已经感知到了,我即将踏上一场不同寻常的旅行。

而在此之前,我需要尽快安排好家里的事情。其实,就是爷爷的事情。

夜色渐浓,爷爷输了液,疲乏至极,渐渐睡去。我和美盈走出来,站在高高的桥上,遥遥地望着海那边那个遥远的村落。那里被笼罩在朦胧夜色中,一派祥和,而在近200年前又曾经发生了怎样一个隽永悠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