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向外部求索
人生的青白眼
虽然李白也梦想要做姜太公,等帝王们“愿者上钩”。但在现实中,他并不是那种坐等天上掉馅饼的人。他很清楚,要实现他的这个梦想,他必须尽早找到他的那个伯乐,那个能够赏识他、推荐他、提携他的人。他开始主动出击。在四川的时候,他就踏上了寻找伯乐之路,或者说,叫拜见达官贵人之路。
拜见这些达官贵人,目的很明显,一是要积累人脉。这主要是对他眼中的潜力股而言。说不定哪天能用得上呢?这和今天许多人不断参加各类饭局的心态有点像。二是要谋求“进步”。想通过人家在某些更重要的人物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甚至直接“上达天听”,这主要是对当权派而言。其实,积累人脉也是为了谋求进步。他最终的目的就是要“进步”,而且还是“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式的那种“大进步”。一般的、按部就班的、循序渐进式的发展,他是说啥也看不上的。太慢了!照这样下去,他的宏伟抱负一辈子也别想实现啦。[1]
据留下来的文字,他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就拜见了当时有名的许国公苏颋。这个苏颋是当时朝廷的大笔杆子,和燕国公张说并称为“燕许大手笔”。当时他屈任益州长史,来到了四川。李白一看来了这样的大人物,立马就拿着诗文跑去拜见了。他多半想起了司马相如见梁孝王的场景。
据他说,苏颋不但见了他,看了他献上的诗文,还给了他相当高的评价。如果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对他的作品“给予了充分肯定”。
怎么肯定的呢?苏颋认为:“这小伙子真是个天才啊。”这是概括性的总体印象式的评价。不得不说,这个朝廷的大笔杆子并非浪得虚名,他是真懂。他有写作的经验,也有鉴赏的眼光,一眼就看出这个叫李白的小伙子与他人不同。也许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称李白为“天才”的人。
他随即用了一个今天已经不大用的词来形容李白:“英丽”。什么是“英”?无非是有英雄气,有豪气,宏伟、豪迈。什么是“丽”?无非说文章漂亮、绚烂,有文采。
他又用了一句话来形容李白的文章:“下笔不休”,也就是说,他认为李白的文章给人一种毫无阻碍、一气呵成、一气贯注的印象。不得不说,他真是内行。他不但是写文章的大手笔,也是搞评论的大手笔。
但随即他指出了眼前这个小伙子文章中的不足:“风力未成”——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独属于自己的力量、个性没有完全体现出来。也就是那个“唯一的”李白还没有完全出现。
但他随即又指出,尽管这样,李白的文章此时已能看出“专车之骨”——这里的“专车”是“满满一车”的意思。据说当年大禹召集群臣在会稽山开会,防风氏来迟了,大禹很生气,把他杀了剔了。结果防风氏的骨头装了满满一大车。可见防风氏有多魁梧高大。这样,所谓“专车之骨”,也即是巨人之骨。后来专车之骨又引申为大家风骨。也就是说,苏颋认为,尽管李白文章的个人风格还未形成,但从中已可以看出或感受到他不同于一般文人的大气象来。而这大气象,是多少作家、诗人一生梦寐以求却难以达到的境界。而这个年轻人却已具有了,这对苏颋来说,是多么惊讶的事,难怪他要称眼前这个年轻人为天才。
他最后给出的结论是:日后若能不断加强学习,提高学识,李白将来可以和司马相如相提并论。[2]从他这个结论来推断,李白当时献上的,多半是赋之类。这无疑是对他最高的赞誉。当然,今天看来,苏颋的这个评价还嫌保守。从文学成就上来看,李白后来是远远超越了他的这个老乡的。
据说,他还拜访了当时的渝州刺史(治所在今重庆)李邕。李邕是当时的大名人,做过许多地方的刺史,性格狂放不羁,又爱结交文人,有“当代信陵君”的美誉。
李白万万没想到,他得到的是李邕的白眼。也许是因为李邕也同样是一个极度自负的人,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客厅里容不下两个夸夸其谈的人。也许是李邕见不得他的“殊调”:要么是举世皆浊我独清;要么是举世皆醉我独醒;要么是你们向东,我偏向西;你们说枣,我偏说梨。反正就是要与众不同。在李邕这个老江湖眼里,这是装蒜,也见不得他的“大言”——胡吹冒撂,有一说十,无中生有,夸大其词——这是李白说话的一大特点。在今天,他多半不会被称为“李十二”,而要被称为“李大炮”的。李邕有可能觉得他目中无人,不懂礼貌,不识深浅,不会说话,不踏实,不老成。或者更为主要的,李白的到来,使他极度的自尊和权威受到了侵犯,就像一贯以虎王自居的他发现他的地盘来了一只同样彪悍、勇猛且极具攻击性的老虎,不由自主对他充满了不满、厌恶、反感、警惕等诸多复杂的情绪,以至于不但没发现他的“天才”,反而对他爱搭不理,白眼相待。
这让一向自信心满满的李白很不爽,他给李邕写了一首诗,就叫《上李邕》,以示抗议。
他说,你看那大鹏鸟,借着风势,一天能飞九万里。就是风停了,歇下来的时候,也还能将海水掀起冲天的波浪。大家见我为人处世与众不同,只要我一开口说话,就冷笑个不停,认为我是胡吹牛皮。却不想想当年孔子都说后生可畏,你怎么就可以轻视我这样的年轻人呢?[3]
这里,他给李邕扣了一顶大帽子:不重视爱护年轻人。但李邕是刺史,他没有责任来培养这种在他眼里咋咋呼呼的年轻人。你再咋反驳、申诉,他对你的印象还是不会改变。李白只好走人。不过,他似乎并不反思自己有什么不妥之处。他是那种绝对自信的人,他只会想:你不用我,只能说明你有眼无珠,不识人才。这不是我的损失,而是你的损失。他又信心十足地上路了。
最难舍家乡的那轮明月
这次,他把眼光对准了故乡之外的广阔天地。
他决定像司马相如一样,离开四川。
后来为李白诗集写序的魏颢这样评价四川人:“四川人要么默默无闻,要么就会成为杰出的人物。”[4]和今天我们常说的“川人出夔门是龙,不出夔门是虫”的说法有相近之处。在李白前面的司马相如、扬雄、陈子昂是如此;在他之后的苏东坡、郭沫若、巴金也是如此。
反正对于这个四川年轻人来说,离开了家乡,他人生的征途才算真正开始。
在一个静静的秋天,二十四岁的李白离开了他生活了二十年之久的四川,到外面闯荡。以后,他再也没有回过家乡。家乡在他的心中,只能成为一个美好的回忆。或者说,家乡是他的一个美好的梦。以后,他在诗中频频提到过家乡,却从没主动回去过。
他是坐船离开家乡的。这时候,他是充满了对家乡的眷恋之情的。他数次写到过的峨眉山,他多少次抬头仰望过的那轮月亮,在他的心目中,一下子显现出了更加动人的力量。
在船上的一个夜晚,当他再看到那轮明月时,不由万般感触在心头,挥笔写下了《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
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
思君不见下渝州。
我相信,他写这首诗没费多大工夫,也许没用上几分钟。它应该是自然而然地从他笔下流出的。他不需要刻意。他为人不需要刻意,写诗更不需要刻意。
这里,他思念着那轮家乡的明月,更是在思念着家乡的亲人。或者,家乡,在这时候,以一轮明月的形象出现了。而这轮明月,是伤感的呢,还是意气风发的呢?他把他的感情全部寄托在这轮明月中,寄托在了这静静的辽阔的夜,这静静的奔流不息的江水中,只有一丝感情的脉搏在轻轻地跳动,由读者去捕捉,去判断。
后来,当他回忆起这一往事时,他是这样说的:“从成为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要像弓箭一样,向四方射去。因此,作为一个大丈夫,一定要有周游四方的志向。”[5]
这里,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大丈夫”。什么是大丈夫?孟子早给我们说得很清楚:住要住得大。怎么才算大?以四海为家、以天下为家。站要站得正。怎么才算正?必须站在天下的正位上。也就是说,永远都要站在正义的一面。走呢,也要走天下的大道。什么是天下的大道?即属于正义、属于为人谋幸福的道路。这三个标准是从正面来界定男子汉。他又从反面说了三个标准,比前面正面的三个标准更有名,更为我们所知,那就是:富贵诱惑不了,贫贱改变不了,威势武力屈服不了。
要以天下为家,四海为家,那么走出现在这个家也是必然的选择了。
李白用了两句话来说自己的离家远行。
一是“仗剑去国”。他说得很豪迈,很给自己脸上贴金。他不说身上带着的笔,那多没意思,是个读书人,都带笔,他才不愿意落入庸庸大众中,他说他自己是拿着剑离开家乡的。他给自己的定位,首先是一个剑客,一个侠客,一个大英雄,至于什么文人不文人的,那都在其次。这个定位和前面“大丈夫”的定位,对于他来说,是没有什么大的区别的。在他眼中,大丈夫就是侠客,侠客就是大丈夫。
二是“辞亲远游”。按今天的话说,就是辞别亲人到远方去。他的父母、兄弟这时候都还健在。需要指出的是,李白的父母和李白一样,身体都非常好。李白的相对长寿,精力充沛旺盛,恐怕多少也与遗传有关。这里的“远游”,某种程度上带有旅游的性质,但与今天的旅游并不完全相同。这里的“游”和古人常说的“游学”“游宦”的“游”一样,一方面具有在社会大学学习之意,另一方面也带有漂泊不定、居无定所之意。用李白的诗来说,具有“孤蓬万里征”的意味。
但在李白这里,已经看不到离家的那种伤感,有的只是豪迈。有些事,隔了时间的距离去看,会过滤掉许多的感情成分。在当时,感情充沛的时候,是诗的表达。而一隔了距离,就是散文的表达了。
有意思的是,同是出远门,在杜甫的回忆中,叫壮游;在李白的回忆中,叫远游。“壮”强调的是精神上的豪迈;而“远”,强调的是世界的广大。其实李白的出游是既“远”又“壮”的。按他的话说,叫“南穷苍梧,东涉溟海”:向南到达了今天湖南九嶷山以南地区;向东,跋涉到了浙江东部茫茫的大海。[6]
李白不是唐代最能走的人,像唐三藏,像鉴真,都比他走得远。但他无疑是唐代“走”与“写”完美结合的人。古人常说,“走千里路,读万卷书”,他是走千里路,写万卷诗,是一路山水一路诗。
东南行一:身与心的旅游
李白离开四川,没直接跑到长安去,而是先跑到了东南一带。从出行路线上看,他基本上是沿着长江向东而去。他在一首诗中说,他是因为喜欢东南的山水才来这儿的。所以,碰上任何的名胜美景,他都是不会放过的。[7]
于是,这个年轻人还在荆门惊喜着三峡之后江面的突然宽阔:他发现多日来伴随着他的高山峻岭不见了,代之以无边无际的平原旷野。很明显,他已走出了四川,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他为这个新世界欣喜着,激动着,连皎洁的明月在他眼中,都变成了天上飞下来的明镜。那本是司空见惯的云彩,也一下子如海市蜃楼一般美丽迷人。而对于故乡,他此时的情绪是复杂的,一方面,理智告诉他,离开故乡是必要的,眼前这激动人心的新的世界似乎也在证明着这一点;另一方面,感情上依然割舍不下,毕竟那儿有自己的父母兄弟,有二十年的永远也难忘怀的生活。那是自己这棵“飞蓬”的根。所以他对眼前这从故乡一直陪伴着自己来到新世界的浩浩江水,就像亲人一样爱怜、疼惜,觉得它们是在恋恋不舍地送别着自己。其实,这是这个年轻人的乡愁。只不过这点思乡的情绪在广阔壮美的世界面前,变得不那么感伤,甚至还有股豪气。没办法,这就是李太白,豪气是他与生俱来的气质,只要条件允许,即使是写乡愁,这股气质也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8]
过些天,他的身影已出现在了洞庭湖上。他是和一位朋友来的,结果这位朋友却暴毙于湖边(详见本书第五章中《什么是朋友》一节),赏心乐事成了伤心痛事。他已没有心情欣赏洞庭湖的美景。只有在后来,当他安葬了这位朋友,当几十年的岁月抚平了他心灵的创伤后,洞庭湖的美景才在他眼前展现出了它的魅力,而他的诗心也才在洞庭湖面前苏醒了:夜晚的洞庭湖是多么空明澄净啊,他多么想乘了这些与天相接的湖水,上到那同样空明、洁净的天空去。这当然只能是幻想。那么,他要像赊酒一样赊了洞庭的月色,摇一叶扁舟,到那白云湖水相接的远天去买酒大醉。[9]他说过“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现在却又说要赊洞庭湖的月色。洞庭湖有知,该如何回答呢?这是他的幽默,还是痴情呢?
而喝醉后的他,面对着洞庭湖,又是什么样的反应呢?他看见矗立在洞庭湖中挡住湘江水去路的君山,一下来了气,他大喊着要铲去君山,好让湘江水自由自在地流淌。这算是诗人的醉话呢还是大话呢?那么后面的这些话算是什么呢:洞庭湖水全部变成了酒,把整个秋天的洞庭醉了个烂透。[10]洞庭啊,在我们的大诗人眼中,为什么你的月色就那么珍贵,要赊哩?你的湖水就那么迷人,要醉哩?
而在庐山香炉峰下,他为眼前从高空飞流直下的瀑布惊奇着,脑子里闪过的是天上的银河。[11]在五老峰下,他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叹服着,觉得这五老峰就像是老天爷拿着宝剑削出来的五朵金色荷花,九江秀丽的景色在这儿可以全部收于眼底。他生出一个念头:要在这儿隐居修仙求道。[12]他这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安史之乱后,他确实是跑到了庐山,当起了隐士。看来就是几十年后,这儿美丽的景色,在他的印象中依然是深刻鲜明的。
而在南京的名胜古迹及各处歌楼酒馆里,也处处留下了他的足迹。他怀念着曾在南京生活过、活动过的那些“风流人物”,频频向他们表达着敬佩或思慕之情。比如,他多次想起了当年那个挽狂澜于既倒的谢安。在内心底,他简直就是自比谢安。在世俗功绩上,想做谢安;在风流生活上,也想做谢安。他也多次在不同场合想起了陆机、谢朓、袁宏这些文人。可以说,南京,这座充满历史沧桑的城市,让他过足了“怀古”瘾,也让他思索着历史与现实,思索着那个对自己来说还属于“渺茫”的未来。毕竟,怀古是为了抚今。
当然,他还要接着走,他还没看到那个在他心中澎湃激荡了多少年的大海呢。他得走啊,得继续走。他见到了那个三月杨柳如烟、繁花似锦的扬州,见到了似乎和天空连在一起,比五岳更为壮观的天姥山;他也迈着有力的步伐,来到了美丽的绍兴,看到了让他后来留恋不已的镜湖,还有镜湖的月亮。后来一次次出现在他梦中的,也还是镜湖的那轮明月;还有那四万八千丈的天台山,它们向东南倾斜着,在他眼中,就像是在向天姥山俯首称臣。[13]
还有耶溪。那儿采莲的女孩子给他的印象最为深刻:一见到人来,她们就唱着歌,笑着划着小船,进入了荷花荡中,似乎是怕羞,又似乎不是。[14]对于这些美丽的女孩子,他毫不吝啬,一下写了五首诗。从她们月亮一样的眉毛、星星一样的眼睛、赤着的脚,到雪一样的皮肤,到抛媚眼、折花和行人调笑的行为举止,一点也没放过。比起后来杜甫的“越女天下白”一句,他下笔可是大方多了,也大胆多了。
当然,最终,让他有一种夙愿得偿、不负今生感觉的,是见到了他向往已久的大海。俄国的普希金曾有诗篇《致大海》,沉醉于大海“阴沉的声调”“深渊的音响”“黄昏时分的寂静”“反复无常的激情”中。而我们的大诗人呢,他看到云低低地压在大海上,大鹏鸟上下翻飞着,让我不由自主想到了高尔基笔下迎着暴风雨飞翔的海燕。似乎我们的诗人写的也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而他接着写道:那些波浪翻滚着,巨大的海鱼时出时没着。风越来越急,卷起的浪潮多么汹涌,好像有神怪出没,但随即就不见了。他笔下的大海咋就这么神秘、诡异呢?又是大鹏,又是巨鳌,又是神怪,他这是在写眼前的大海吗?还是在写他的想象或幻觉呢?[15]
他可能是中国最适合写大海的诗人。可惜留下的与大海有关的诗篇并不多。后来他在长安写了一篇悼念日本人晃衡的诗,“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明月再没有升上天空,而是沉到了大海。这个没再升起来的明月让人悲伤,这个明月沉下去的大海呢?他想到了他当年见到的那个汹涌的大海了吗?
这番游历,他的脚步经过了今天四川、重庆、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等南方省区,用去了大约三年的时光。当他后来对人说出他“南穷苍梧,东涉溟海”时,一定是充满自豪的。
这三年,可以说,是他身与心的旅游。他的身体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他的心灵与历史、与历史上的伟大人物也融为一体。他做到了“今古相接”,或者说,今与古的沟通,现实与历史的沟通。旅游对他来说,本质上就是一种寻找,寻找那个真正的自己,那个隐藏的,也许连自己都未曾发现的自己。也许,最终他找到的会是自由。
东南行二:少不了的诗
当然,他不光游山玩水,他还写诗。也许对他来说,诗歌是游山玩水的副产品。但对今天的我们来说,游山玩水属于李白,他的诗歌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其实,读他的诗歌就是在分享他的人生,分享他的精神世界,分享他那飞扬的心灵。
于是我们看到了“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他的惊喜,他的眼前一亮,他的豁然开朗,他的豪情,即使经过了上千年,仍然是簇新的。
我们也看到了“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这里,有他对当前景象的自然捕捉,更有着非凡的想象力。可以说,离开了想象,李白就将不是李白。想象使李白变得绚烂了、多姿了,甚至如梦如幻非人间了,最终成“仙”了。
我们也看到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这里仅仅是夸张吗?仅仅是想象吗?难道我们没有在这飞动的文字中,读到他对人生、自然的巨大喜悦,没有听到他的那颗在胸中怦怦跳动的激动无比的心?是的,在大自然面前,在这些壮丽无比的景观面前,他激动了,沉醉了,彻底自由了。
我们还看到了“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云垂大鹏翻,波动巨鳌没”。这里,展示的是他观察、描写的功底。他描写的似乎是他看到的东西,但为什么又让我们觉得,他依然是在想象呢?难道在他这里,写实与想象已不可分,写实的就是想象的?
不用说,这是他诗歌写作上的一大收获期。他的这些作品,充满了对眼前这个世界的惊奇与热爱。山水在王维、孟浩然笔下,是平静的,甚至是压抑的,而到了他的笔下,一下子具有了生命的灵性、热度和激情。他让山水长上了翅膀,飞了起来,动了起来。他让我们感受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山水世界和心灵世界。
只能说,他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更加奇妙、博大的世界。这个世界,既开阔又壮阔,既雄奇又神奇,既豪气又秀气,既清真又清丽。在这个世界里,我们的心胸为之舒展,为之向往,为之激动,为之惊讶,为之赞叹。我们的一个个感受神经被拨动,一个个审美细胞被激发,那种高尚的、圣洁的、热爱的情绪在心中荡漾着。
我们成为一个更高级、更阔大的我们。
东南行三:同样少不了的政治
他说过,他是因为喜欢东南的山水才来这儿的。
但这只是目的之一。他来东南,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寻找他的伯乐,从而能尽快实现他的政治抱负。他之所以不直接到长安去,多半是因为他还是一个无名之辈,没有资历,也没有声望。直接跑到长安去,等待他的,会是和高适、岑参一样的碰壁遭遇。
他一定是经过反复考虑,权衡利弊后,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可以说,东南之行,是他一飞冲天梦想的一个准备,一个迂回。他走的是曲线从政的道路。
因此,以他在四川路上拜见苏颋的这股敢闯敢干的劲头和他外向、好交友的性格,特别是他那急欲做出一番大事业的抱负,可以推断,他这一时期,应该和后来一样,没少拜访当地的社会名流。这些人,不管是正当官作宰的,还是皇帝接见过的著名人士,只要是有一点希望,他都有可能去拜访一番。
可以说,在东南的这些年,他既看饱了山水,也看饱了达官贵人。只不过,那些山水成全了他,使他成为无可替代的诗人;而那些达官贵人和社会名流,对他并没有实际性的帮助。
注释
[1]参见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
[2]《上安州裴长史书》:“前礼部尚书苏公,出为益州长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礼,因谓群僚曰:‘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四海明识,具知此谈。”
[3]《上李邕》:“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4]参见魏颢《李翰林集序》:“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
[5]《上安州裴长史书》:“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
[6]《上安州裴长史书》:“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
[7]《秋下荆门》:“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
[8]《渡荆门送别》:“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9]《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二:“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10]《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其三:“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11]《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12]《望庐山五老峰》:“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
[13]《梦游天姥吟留别》:“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14]《越女词五首》其三:“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
[15]《天台晓望》:“云垂大鹏翻,波动巨鳌没。风潮争汹涌,神怪何翕忽。”